第93章 念因(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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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族首领唤他窫窳, 心情好时也会唤他乖孙。领族里的其他人,看见他自那以后也是一副恭敬的样子,只是念因却看到,那些人底顺的眉眼间依旧有着自“那些人”看他们的神态。
厌恶嘲弄,或者,从未把他当做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蝼蚁、猪猡、傀儡娃娃,不过如此。
首领倒是倾其所能教授他本事,只要他能做好“窫窳”。
首领听闻窫窳总是着黑衣, 所以念因的衣柜从未出现别的颜色。
首领听闻窫窳向来少言,所以哪怕念因多言几句,都会被其用巫术封住声音。
首领听闻窫窳喜吃素食,所以念因每顿饭竟是看不到半分荤腥。
连念因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分不清,自己究竟喜欢什么, 厌恶什么, 他只知道, 自己要像窫窳一样。
从未有人教过他是非对错,直到他十六,第一次用斯子斯女来辅助补魔,他看着屏风另一端的几个孩,恍若又想起自己幼时场景。
结束之后,他走到屏风外, 看到的又是惊恐凹陷的一双双眼睛, 念因忽然觉得,自己现在似是依旧与这些斯子没什么不同。
他依旧什么都不曾拥有, 他所拥有的的一切都是窫窳的,而非是他自己的。
那一刻,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憎恨而厌恶着“窫窳”,他想着,有一日,他要让这一切都真真切切属于自己,他要让窫窳这个名字彻底消失,他要得到属于“窫窳”的一切。
自那之后念因几乎是有些癫狂地学着各巫术法术,他迫切地想要真切地得到些什么别人夺不走的,也不可能属于真“窫窳”的东西。
不出百年,机会来了,老首领年岁已高,临终前,将魔族首领之位传给了“窫窳”。念因就这么坐上了首领位置,但自然是不满的人占多数,甚至依旧那些在魔族有些威望的人当着他的面:
“不过一个斯子。”
念因从未想过什么魔族繁荣昌盛,他只知道,是时候,占有这一切了,即便得不到,那也要毁掉。
那一夜的宴请,至今都深深地铭刻在王都人的记忆里。
新王登基的第二天,香车嫔影,金玉齐鸣。每一个前往王宫的大臣脸上,都带着胜利的笑容。
因为新王不出所料地向他们低头了。
老首领找了个斯子当继承人,斯子也很识时务地表示愿意听取他们的意见。新王上台自己的权势一点不会减少,反而可以更多地攫取老首领那一脉的利益,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到底是斯子出身,没有一点贵族的气节和尊严,不过这样也好,终究不需要让一个斯子站到自己的头上来了,听他今天还会亲自去挑选一批斯子斯女供我们享用,如果我们玩得尽兴了,也没必要非得让这个傀儡下台嘛,让他一生吃喝不愁,他应该很知足了。
只是这些大臣不知道的是,他们眼里低头的斯子,却早早地在宫室内部下法阵。
就在宴会高潮,那些“大人物”想要将这些斯子斯女玩弄过后就吸干血肉作为自己力量时,念因却将自己的法阵开,将那些人的力量和血肉都占为己有。
一切结束后,宫室内只有满地身着华衣的干尸、张皇失措的上奴和惊恐无助的斯子斯女。
“吾是王,吾诺你们从此自由了,”念因褪下外面黑色沉重的长袍,露出里面大红色的单内袍,一跃而起赤足站在巨鼎之上,“吾巫魔一族,此后再无奴,亦无斯子斯女,想修法者,自凭本领。”
罢,念因纵身跳出了宫室,他才不想理会魔族失去这些高位者之后究竟会怎样,他只知道,从此他再也不会是窫窳。
只是念因也未想到,许是短时间内吸食得过多,他不知自己走出多远,身体越来越热,无论怎么施法都压不下去,于是他想找一处泉水泡一泡,可是刚刚到一潭水之上,忽然一股可怕的力量涌起,不断反噬着他。
闭上眼睛前,念因看到水中有鱼跃起,念因不由得想到——
“我好像还未尝过鱼鲜的味道啊……”
当念因再次睁眼,他感觉自己的额头上有着什么湿湿的东西,有些凉,十分舒适。
他努力想支起身子,一个声音传来——
“你醒了?”
一个男人忽然出现在念因眼前,念因能感觉到眼前之人身上散发的气息和他以往遇到的截然不同,加上男人的表情实在算不得柔和,于是念因警惕着没有话。
“先喝些汤,你几日未进食了。”男人上前把念因扶起。
“你先吃。”念因暗中聚力,却发现不知为何,自己的法力竟是全然用不出来,于是更加警惕。
“我平日大多食素。”
“那吾……那我怎知这汤里是否被你加了东西。”
男人愣了一下,而后倒也未多,直接把那一碗汤喝了下去,虽然脸上的表情有些许微妙。
然后起身又去给念因盛了一碗,念因这才把碗拿在手里。
“你是谁?为何在这里?”
“我是窫窳,我的母亲是魔族之人,早些年去世了,我想把她的东西送回她家里。只是我也不知确切位置,只要暂时住在这山洞中。”
“昨晚经过这里,看到你倒在泉水边,就将你也带到这里了。”
念因听到窫窳二字时,手不由得抖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自然。
“你当真喜素,不食荤鲜?”
窫窳大约是没想到念因忽然又问到了这个,于是只好点点头:
“自的习惯,但……”
“刚刚那碗确实没问题,可这碗就不一定了,你再喝半碗我才可放心。”
窫窳的脸色变了变,但还是没有多,又喝下去半碗。
“这碗沾过你的气味了,你再盛一碗用汤匙喝,我再喝。”
之后念因又挑了许多不满,就这么折腾了下去大半锅,念因看着眼前这个几乎是他带着恨意的人,吃着不喜欢的东西,心里有着莫名的畅快。就好像自己这些年都因为窫窳的习惯,不得不一直吃素一般。
念因忽然觉得,占有首领之位,占有那些位高权重人的肉身,占有宫室,占有那些衣服吃食能有什么趣,不如占有眼前这个人,让这个人以后像自己一样活着,只能吃自己喜欢的,穿自己喜欢的,做自己喜欢做的。
“你叫什么?”窫窳喝下去大半锅并不喜欢的鱼汤后,终于向念因问了个问题。
念因挑眼笑了笑,指了指汤锅:
“这是什么鱼?”
“大约是鲶鱼吧……”窫窳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我从泉水中捉到的,看起来和鲶鱼有八分相似。”
“鲶鱼啊……”念因声重复了一下,低头喝了一口鱼汤,那般鲜美是他从未想过的,而后抬眼道,“我叫念因。”
起初不过音似鲶鱼,随口而取。只是那时他还不懂——
一念而起,因果皆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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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因在之后的几天尝试过多次,可自己的法力无论如何让都施展不出来,想来是一次性吸食了太多,导致自己的法力被反噬了。
他们外面的泉水是魔族领域中的乌冥泉,泉水有疗伤的功效。
念因倒也毫不着急,他那日临走前废除奴隶与斯子斯女的制度,不过是觉得为了自己痛快,并未想过以后要怎么做。
至于魔族现在是不是混乱一片,有没有人趁机篡位,那些奴隶究竟是死是活,他都不在乎,关于活下去这件事,自凭本事,他长这么大,也没见有谁来帮过他。
窫窳白日就出去找魔族宫室的方位,念因一直一口咬定自己也不知道,窫窳就也没在问他。
所以念因干脆就安心在这山洞呆着了。
再,更有趣的不就在眼前么——
“我看见黑色就难受,”念因侧卧在床上看着还在为他烤鱼的窫窳道,“不如你把衣服变成大红色吧。”
“我换成蓝青色可好?”因为念因法术做出来的不好吃,窫窳不得不盯着烤鱼,头也没回地,“红色于男子而言,着实……”
窫窳话音还没落,忽然肩膀一重,转头看去,念因袍子大敞着,露出胸膛。
“那你看看,我是男子么?”
窫窳赶紧把头有转了过去:
“我知你是男子,只是我是在不大习惯……”
“除了红色,我看着都难受。”念因半靠着窫窳的后背,蹭了蹭自己的指甲。
“那你稍稍退开些……我……”
“不用,你就这么施法换了吧,”念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窫窳好像很不习惯和自己有肢体接触,“我靠会省力,一会一起吃鱼。”
过了半晌,念因再转过头瞥了一眼窫窳,看到身形有些魁梧地男人,被包裹在红色的长衫里,脸色有些不自然地烤着鱼,着实有些舒坦。于是干脆坐在了窫窳的肩膀上,身下人也不反抗,念因总有一种自己胜利的愉悦感。
夜晚略寒之时,念因看准了窫窳不喜与人肢体接触,就口口着自己体弱怕寒,石洞地面太硬,硬是把窫窳当做肉垫。
窫窳实在受不住念因瞎折腾,就干脆把上衣脱了,趴着身子,让念因睡在自己的背上,再用法力维持体温,给念因取暖。
“傻子,”念因躺在窫窳背上,一手顺手捻过一撮窫窳的头发,“你陪我话。”
“我……”窫窳犹豫了半晌也不出个什么,“我不善与人交流。”
“话有什么不会的,”念因拽了拽窫窳的头发,惹得窫窳吃痛地闷哼一下,“我七八岁才会话,现在不也能。”
“我……我自并无人与我话。”
念因忽然愣了愣,他以为窫窳为神,他父亲还是上古神,定是自就备受关注,什么都能得到,身边有数不清的人簇拥着。
“你父亲呢?”念因松了松窫窳的头发。
“自我有记忆,我父亲并不亲近我,见面都很少,母亲生下我就去世了。我住在极北的山洞,只有雪,没有人。”
念因抿了抿嘴,窫窳为什么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心里有些怪怪的,但念因也不知道这种情绪叫什么,侧头看向外面,有泉叮当,星子滑落。
“那曲儿会唱么?”
“不会。”
“可我想听。”念因翻过身,胸膛贴着窫窳的后背,“我教你一遍,你学着,以后都得唱给我听。”
“嗯。”窫窳闷着声道。
但是其念因会的也不多,他自便不被允许多话,更不要听曲唱曲了,只是每年有魔族高位之人娶亲他作为首领的孙儿,还是要去的,礼成时总会唱一首歌,词好像是——
“先于吾行,昼夜佑卿——”念因哼了一句,而后戳了戳窫窳的后背,“学着唱啊。”
“嗯……”窫窳深吸了一口气,背部有些起伏,而后浑厚的声音和着念因清脆的声线,“先于吾行,昼夜佑卿——”
“并足远恒,与君共生——”
“并足远恒,与君共生——”
“……——”
那夜星草皆卧泉边,礼成之歌,晃过了一整个黑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