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念因(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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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因看着眼前之人, 此时的窫窳一如他最初所见的样子,一身黑色的素袍,看起来些许木讷,可神色却无比认真。
念因不断地想汇聚力量,可就是丝毫提不提力气,动弹不得。
而此时,不只是念因,苏弥和童果也完全动弹不得。
石屿缓过神, 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依旧浮在半空之中,翻腾了两下身子,发现自己依旧被包裹在水中,可却毫无窒息之感, 反而意外的舒适。
石屿看着那黑色烟雾聚拢而起的男人, 总觉得有些眼熟, 好像在哪里见过。
“窫窳,吾命你过来。”念因被定在地上动弹不得,可气焰依旧跋扈。
“兄长,切莫再犯下大错了,”男人并未向念因走去,而是站在原地道, “我本已全无神志, 不过行尸走肉,现在只是在灵仙的显形下, 才暂可维系人形。”
“是人是魔是神,你这条命都是吾要回来的,吾要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
“兄长,”窫窳的神色暗了暗,似乎有着什么难言之隐,“我若再度出来,便只能和上一世最后那般,浑浑噩噩,记不得你也记不起我自己。”
“吾以数百年修得操控之术,吾会天天将你带在身边,吾想让你做什么,你就会做什么。”
“你当真觉得这样就好么?”窫窳的声音十分低沉。
“有何不好?我们不是一直都是如此么,吾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你就一一照做。”
“行尸走肉,毫无神志,只做你手中的傀儡,”窫窳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念因,“兄长,想要的一直都只是如此么?”
窫窳的形容,念因听起来也并算不得十分舒服,可此时的念因已然全然不顾,他只想窫窳回来,不管怎么样都可以,他只想窫窳依旧是天天与他在一起,永远满足他一切要求的窫窳。
他想这个人的眼中只有他,身边只有他,这世间最好谁都不要这个人,这个人只有自己。
于是念因道:
“吾就是要你被吾掌控,你有吾就够了,别的你都不需要。”
“如此……如此……”窫窳低垂着头,声音里满是失落悲戚,继而他抬起头,“那,我再为你唱一首曲儿,我们从此便了了罢。”
罢,窫窳开口唱出那首,他不知道唱过多少次,包含了他所有爱意希冀情意,却又于念因而言只是一首趣儿的礼成之歌——
“先于吾行,昼夜佑卿,并足远恒,与君共生——”
这世间啊,终究没有真心与他相亲之人,这个人啊,也永远不会懂得何为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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窫窳自有记忆以来,大多时间都是在极北之地的山洞中。
他从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而自己的父亲也鲜少与他相见。
他虽为神,可父亲却也鲜少带他去天界与别人有何接触。
与其他生来木讷少言,不如他确实连个可一话的人都没有,日日对着无尽荒雪,无可慰藉。
一次偶然,他从外面回来,看到父亲见他过来,似是慌忙将一个什么东西藏了起来。虽他向来规矩守礼,可那次也不知道怎么,待趁后来父亲不在时,鬼使神差地在父亲日日所栖的树下,找出了一个盒子。
他将盒子开,里面是一幅画像,一些书信还有一个玉瓶。
那些书信大多是父亲的思念之情,而从书信中拼拼凑凑他才得知,原来他的母亲是魔族之女,因生他而死,连尸骨都没留下,母亲抛弃自己的族人,只带了这么一个玉瓶,就嫁给了父亲。
而自己,就是那神魔之子,逆天而为所生,生来便注定不为天命所容。
怪不得父亲不喜与他过多见面,怪不得他一直被限制在这极北之地,怪不得他虽为神却连年年神会都不可去。
但窫窳心中倒算不得怨恨,不知他的母亲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将他生下,而父亲又是因为怎样的爱意而最终同意母亲生下自己,又留住了自己,不至于生下就被天帝杀死。
窫窳看了看那个玉瓶和那张画像,他想,还是要将母亲送回她自己的家中,才算还下母亲的生育之恩。
于是窫窳拿着画像和玉瓶,去往了魔族领地。
可魔族领地实在是气息比较混乱,他到了之后的几天,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半个人都没看到。直到一天夜里,窫窳在泉水中沐浴,忽觉头顶有别人的气息,他抬头望去,只见一红衣如炽,划破星辰赫然落河,直直从他上方掉落。。
窫窳下意识地就将那个人接住了,定睛看去,只觉这人虽是男子却实在与画中母亲样貌有八分相似,至于那两分——
窫窳忽然有些不自在,这个男人,怎么长得比女子还好看。
他将失去意识的人,带回了自己住的洞穴,连着守了好几天,这人才悠悠转醒。他本想问问,他究竟是不是自己母亲的兄弟,或者有何血缘关系。
可这人一醒来,就像是孩子无理取闹一样,变着花样的捉弄他,明明他都知道,却又并不想点破,反而心中有种异样的踏实——
原来被人需要,是这样的感觉。
那人他叫念因,并不认识他的母亲。窫窳也没多问,便继续自己出去找。
他确实不喜欢吃荤,可念因一直闹着要吃肉,他也觉得病人应该吃些荤腥补补,便哄着陪着就吃了,见眼前人笑得开心,他也觉得最终荤腥也没那么不好吃了。
念因闹着要看他穿红色衣服,他拗不过,还是穿了。念因坐在他的肩上,他用余光看去,两人红衣相抵,竟是多了几分亲昵,人间娶亲时好像……算了算了,自己想什么呢。
晚上他给念因当着人肉垫子,最初他是当真不习惯,这些年,哪怕是和父亲也从无有过肢体接触,可几日过去,身上的人明明在他背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窫窳心里却开始想着,还是太轻了些,明天再给他多抓几条鱼吧。
那夜的歌啊,晃晃荡荡飘过了大半夜梦,也落在了窫窳的心里,与人肌肤相亲,被人所需要,有人日日相陪,竟是这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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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日他外出寻找,忽然觉得心里惶惶不安,于是便往回走了,远远地他就看到念因一个人站在矮崖之上,下面有近百人围堵着。那些话他都听到了,比起自己被念因的欺骗,他发现自己更听不得那些人的污言秽语。
而连他都没想到,法力全无的念因竟敢那么直直地往下面跳,一时间担忧与对那些人的愤怒涌起,窫窳以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力度飞了出去,接住念因,又将那些人退。
窫窳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这股力量,自幼他虽是也学习法术,增加修为,可是他一直以为自己天资不佳,比起下神还不如,但是……
再加之他知道念因就是现在魔族首领,老首领的义孙,来也是自己的兄长,所以就有些焦急地想问念因到底知道些什么,关于自己,关于自己的母亲,也关于——念因为何会法力全无,还被人围杀。
但也许是自己的口气不好亦或是别的什么,他好像惹念因生气了,于是他也不敢多问,就那么远远跟着念因,怕那些人万一再杀回来,念因会受伤。
可念因竟然把他带到了魔族的宫室,虽把他挡在了门外,但窫窳也并不着急。
他找了宫室内的下人,询问了关于念因的事情,他这才知道,斯子是什么,而念因都曾经历过什么,也知道那些人为何会要杀念因。
他也知道了——
原来,念因曾就是魔族的窫窳,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当做自己来要求。
窫窳一时间心里难受无比,母亲死于自己,魔族老首领思女至偏执,父亲也不知背负了些什么,而就连这么个鲜活的人,也因为自己受了如此罪过。
于是窫窳不由得为自己白日过的话更加懊悔,可有不知怎么补偿才好,只得巴巴烧了一堆荤菜,又穿上念因喜欢的衣服,念因不愿见他,那他就在门外唱一整晚的歌。
这空荡荡的宫室,竟是比他极北的山洞还要骇人三分,窫窳想啊,这个时候,知道有个人是陪着自己的,会好过些吧。
而那之后,他也只唤念因为“兄长”,恍若二人本就有血脉相连,交织不会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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窫窳知道魔族现在就是一盘散沙,念因如果想可安稳当首领,必须要有一批效忠于他的人。于是窫窳向宫室里所有的奴隶和斯子斯女,他们的命都是念因救下的,也是念因给了他们自由,现在念因又派他来教授他们文字和法术。
这些孩子自然都开始无比向往念因,在他们心里,念因就是他们的王。
但那一日,念因暴虐的残伤孩子,着实让窫窳有些心惊,他知道念因对自己有着近乎病态的偏执,他也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是有些享受着这份偏执的。
被人厌弃,被天命抛弃的他,念因却全然接纳着他,需要着他。
所以当念因想要自己全部法力时,窫窳自己毫无迟疑——
他想要,就给他吧,他本就是王,有了法术也更不容易受伤。
可最后念因却主动放弃了,闷着声缩在被子里,窫窳心里一软,这个人跋扈偏执狂妄,什么都不在乎也什么都不看在眼里,纵然别人骂他癫狂疯魔。
可窫窳却知,在这一刻,或者无数个时刻,念因不过是个孩子,至纯却也至魔的孩子,他什么都不懂,却又什么都看得透。
这样的人,他甘愿放弃自己一切,只为陪他到永远。
于是在念因再一次被偷袭受伤时,窫窳决定去找父亲,把自己体内的烛龙之泪取出,送给念因,至少可保他平安。
可他回到极北,烛龙却对他,烛龙之泪早已融入他的血脉,取不出了。
窫窳暗暗想到,既然自己就是烛龙之泪,那便让他做念因的烛龙之泪,永保他平安。
只是他临走前,父亲难得的主动叫住了他:
“窫窳,你可是,决定了?”
父亲虽是闭着眼睛,但那一刻窫窳却了然,他的父亲啊,是烛龙,是那上古神,一双眼睛掌控天地,又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
“孩儿不孝。”窫窳双腿跪地深深一拜。
烛龙摇了摇头,吐出一口气,:
“我从未后悔娶了你的母亲,也从未后悔留下你,你去吧,不悔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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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在回魔族领地,却碰到了贰负,那个赫赫有名的战神。那个人他是逆天之子,又勾结魔族,他要替天行道杀了自己,再去杀了那魔族头子。
于是窫窳用尽了全部法力,和他大战了三天三夜,最终是他败了,可贰负也被他得耗去了绝大多数的法力,想来是不会对念因有威胁了。
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被得再看不见分毫,最后他躺在荒草之上,仅剩的一只眼睛努力瞪着——
“不知,还能不能看到一红衣如炽,落入怀中啊。”
不知过了多久,他混沌间觉得自己好像活了过来,可周身被污血包裹,他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仿佛被困在其中,除了横冲直撞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他被困在那个里面绝望、精疲力尽却又死不掉逃脱不了,忽有一天,一道光,划破那污血牢笼,他睁开眼,身边是只剩了半截身体的人,而自己不知道是被包裹在什么之中一般。
他看到自己居然完全显出了人面马身的原型,而抬头看去,他就看到自己几步之外,是一个清秀的少年,一张脸上并无太多表情,看到他的原型,只是那双眸子露出些慌张,而后掉头跑掉了。
窫窳并无再追,只是呆愣在原地,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久后他就看到那个他放不下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可此时的念因身上都是伤口,那一双眼睛也不似从前那般,反而是带着些别的东西。
念因上前抱住他,而后念因似乎愣了愣,继而才更加放肆地攀在他身上:
“吾的窫窳,今日怎么不咬吾了,是不是已经吃人吃饱了?”
“这人间真是有趣啊,吾可喜欢了。”
“吾让你活过来果然是对的,你看,你又与我在一起了,你是吾一人的。”
着着,念因的声音越来越近乎偏执和癫狂,可最终,念因轻轻趴伏在窫窳的肩头:
“只是吾还是怨啊,天命为何要如此。”
“吾只有你啊,吾的窫窳啊。”
“吾还想听你唱那首歌呢。”
罢,念因轻轻,轻轻地贴在窫窳耳边,声哼唱着那几句唱词。
窫窳也猜出了大概,自己不知为何复活后,甚至不清,神魔之子的力量释放出来,食人残暴,所过之处,火光一片。
窫窳闭了闭眼睛,天命啊,自己又何其不怨呢。
罢了罢了,便是陪他大闹一场吧,就这一次,不论天命,不论因果,不论孰是孰非,不论轮回往复,只为他一人,只让他一人畅快,只陪他一人,踏遍人间。
窫窳就这么陪着念因在人间走了三月有余,他知道这般下去,仙界不会坐视不理的,于是趁念因睡觉时,找到天帝和圣仙。
“罪臣窫窳,愿被永世封于人间,不可轮回,只望您可不降罪于魔族之人。”
“如若您愿与我订下血誓,我自愿进入封罐,若非如此,我会用尽神魔之力,与天界抗衡。”
于是天帝和圣仙同意了,窫窳在一个清,自己走进了法阵,随着光芒四起,他的意识也越发模糊——
终究还是没问问那人,知不知心意为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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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世,窫窳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又是那股混沌之力将他唤醒,他知道,定是念因又来了,可自己依旧无法控制自己,这次怕是连好好看看他都不能——
可许是大幸,他身上的束缚全然消失时,他竟是又感自己像百年前那般被包裹住,神情清明。
他睁眼,就看到了念因,也看到了上一世那个一面之缘的少年,不过现在已是青年样子了。
他以为几百年过去,念因会懂人情知人事,可他却未曾想,眼前之人,所剩的只有近乎病态的执念。
念因那已全无理智的神态,那会被万人所弃的举动,窫窳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错了。
如若没有自己,如若自己彻底断了他的念想,是不是,这个人,又能回到最初那般。
所以窫窳唱完那一支歌,将不能动弹的童果扛出法阵,放到一旁,自己再度走进那法阵,光芒乍起。
“此后,世上再无窫窳。”
而随着光芒乍起,石屿一世情急所开的结界也松动开来。
苏弥一个跨步上去,稳稳地把从半空落下的石屿抱在怀里。
而念因也再无心其他,直直地向法阵冲过去。
“吾不准你死!”
“念因,”窫窳并未再唤他兄长,“我不是的傀儡,也不是非听从你命令不可。”
“可你从来都是吾的,你……”
念因着着,忽而觉得,无论初识还是之后,窫窳其实一直比他法力强大,相处久了也知窫窳并非是全然不懂世事的木讷性子。
他明明可以不迁就自己,明明可以早早逃开的,可是……
“我曾经是你的,可以后不再是了。”
“我曾伴你,是因一个甘愿,是因我不舍,我想你平安,想你无忧。”
“那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对我……”念因忽而一瞬发现,原来眼前之人,和他所以为的并不一样,那些昼夜轮回的时间里,微妙的酸涩的满足的情感都涌至口喉,不清道不明。
“因为,我……”然而窫窳还未完,就消失在光芒之中,而其他的七物也在按照顺序,一一消失。
“窫窳……为何……为何……”念因跪在法阵之外,“你还未完,吾不许你走……”
“他应该是想,他心悦你……”石屿看着浑然不悟的念因,不由得开口道。
“心悦?”念因神情有些茫然,看向石屿,“何为心悦,从未有人与吾过。”
“心之所想,悄然悦矣,得其真心,再无他悦。”苏弥敲了敲烟锅,想填些叶子给石屿稳一稳灵力,“回去吧,你亦为魔族首领,总还是有别的事情需要你做。”
念因就那么呆呆地坐在法阵旁,直到最后一物的渐渐淡去,忽而站起,一步就迈入法阵。
“你……”
“别……”
苏弥和石屿几乎是异口同声。
“吾本就不稀得什么王,什么首领。”
“吾亦不知何为心悦。”
“吾只知,”念因一双细眼带了些笑意,这个笑意依旧带着些狂妄跋扈,却不会尖锐伤人,“神魔也好,人妖也罢,这世间,吾从始而终所有的,不过一窫窳矣。”
“吾所信所需也只他一人。”
“所以吾要亲自去问问他,何为心悦。”
“这世上终究再无窫窳,可吾却永远拥有他。”
随着念因的声音渐渐淡去,法阵之中,空空荡荡,山间有风,风一吹,法阵所在之处起了尘土,再不见分毫。
恍然,这姑儿山,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切不过醉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