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三合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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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肺腑良言

    余氏牵着阿萁的手,老实不客气地将她从头到脚,连根头发丝都细细量了好几遍。细细的肩,瘦瘦的腰,年岁还两颊肉丰,细看还有淡淡的一层绒毛,溜溜一对黑石子眼藏不住的机灵,天生一双长眉不染而翠,秀挺挺琼鼻。失之一点柔美,添之一分明丽。

    “萁娘样貌倒有点像你阿爹。”余氏笑,她快人快语,道,“有些个娘子像了亲爹,啊呀,五大三粗跟烧了半截的柴火似得,萁娘像爹,却生得秀丽好看。”

    阿萁摸摸自己的脸,寻思着回去拿镜瞧个仔细。

    余氏大笑道:“不必摸,是个顶顶标致的娘子。”她拉着阿萁急走了几步,才问道,“萁娘可是要跟你弟弟妹妹一道玩?也不知他们野去了哪里,没听得叽喳声,不定早跑磨坊那看推磨去了。”

    阿萁摇摇头:“二舅母,我不找她们玩。”

    余氏略有为难,道:“淑兰帮着你大舅母下手呢!我叫了她来陪你嬉戏? ”

    阿萁握紧她又糙又热的手,笑道:“我跟着二舅母,前后走走看看也好。”

    余氏笑道:“泥坯土墙,哪有可看的,你家哪般模样,你外婆家相差不离,不过新些旧些,还不如你们家修补得勤快。”她佯装一叹,顽笑道,“也罢,外甥女随舅母来,舅母带你去见你姊夫。”

    阿萁心下夹着丝丝的酸,点点的不悦,不肯顺着她的话应声,笑着诨:“舅母拿我当阿豆哄,我哪有姊夫……”

    余氏笑得愈发大声了,扫她一眼:“哪个哄你?可是舍不得你阿姊出嫁?你还呢,不知事,哪有娘子长长久久藏在家里不出嫁的?”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余氏哄她道,“将你阿姊嫁进你外婆家不好吗?你想你阿姊了,就来你外婆家里,还能捎带脚见见你外公外婆、大舅舅呢;若是你阿姊嫁到天边远远,你想她了,船拉、车拉、驴拉,走一年都走不到你阿姊家去。”

    阿萁头一歪,巧笑道:“二舅母还不是哄我,我爹娘怎会将我阿姊嫁天边去。”

    余氏“唉哟”一声,笑得直不起腰来:“真是个灵巧的丫头,骗不了你去。”重又拉起阿萁的手,“去屋灶间,问问你大舅母,你大表兄忙什么不见人影。”

    余氏走路风风火火,阿萁半跑地紧贴着,忽地问道:“二舅母,阿姊配给大表兄,真个好?”

    “这谁能知……”余氏随口要回,堪堪收住,险没把嘴给拐瓢了,笑道,“亲上又加亲,当然好。”

    阿萁摇摇她的手,耍赖道:“舅母又哄我了,舅母原本不是要的这几字。”

    余氏笑道:“好生会歪缠的娘子,这便是我本意。”

    “二舅母……”阿萁不依,拖着余氏的衣袖一点点拉扯,“二舅母最疼惜人了,旧年我来,二舅母还偷把云片糕给我吃呢!”

    余氏笑眯了眼:“难为你人,隔年还记得这般清楚。”

    阿萁又求:“二舅母教我人情学问。”

    “我斗大字不识一个,哪有学问教你。”余氏被吹捧得高兴,面上大有得意之色,微一沉吟,拉着阿萁慢慢走道,“二舅母别的不知,我只知,凡事没个必好,也没必不好,听那些个跟你拍着胸脯一口咬定千好万好的,将来有事,他定是吃不到痛的那个;再有那些个,脚都没迈出一只,看都没看去一眼,便铁口咬断这事必不好的,将来事成,他定是得不到好的那个。”

    阿萁默默将余氏的话记在心里,越想越觉有理。

    余氏又想了想:“这脚落在了前头地上,才知这地实不实、稳不稳。你自个要走的道,父母姊妹亲骨肉,哪个都不能替,血燎泡也只生你脚底板上。”

    阿萁垂眸,站住脚,收起嬉笑的面容,郑重福了一礼:“二舅母今日教萁娘的,字字句句都是良言,萁娘定牢牢记在心里。”

    余氏一怔之后,笑道:“值当什么,不过是颠来倒去的旧话,走的路,过得桥多了,哪个不出一挑子来。”

    阿萁摇头,道:“有些人只图自己明白,却盼别人糊涂,还有些人,还存心歪骗呢!哪会掏心话。”

    余氏诧异:“你才多大,成日家的怎尽想这些没趣的?”

    阿萁知道自己放肆了,笑捂着自己嘴,余氏轻蹬了一下她胳膊,训道:“娘子家家的,想些花啊头绳新衣裳,将这些撂开去,再想下去,你可要住寺里敲木鱼了。”

    “我再不想多想。”阿萁认错讨饶,心里却推敲着:多思难道不比糊里糊涂着应对强?

    余氏和阿萁边走边,转眼就到了灶间前,前后屋门敞着,里间烟气缭绕。

    徐氏拿一方松花青布包了发髻,用襻膊高高系起两只衣袖,露出腕间一对素面银镯子,拦腰围了一幅长围袄。

    她立在灶前,拿着刀,利索地剁着肉,对坐那烧火的淑兰道:“这肉拿火爊烂煨透,杀的鸡等会便将来蒸。” 又教她道,“依我们这儿的礼,有客来家,要炖糖水鸡子,一个也使得,两个是大方,再多便是挣面子挣人情,只看来家的是哪家客。”

    余氏咳嗽了一声,徐氏转过头来,阿萁忙抢先叫道:“大舅母!”

    徐氏见是她二人,先对阿萁笑道:“灶间呛人,又腌臜,萁娘穿得干净衣裳,别进来沾得一身灰,不如去看看猫儿?要是不爱看猫儿,就去淑兰屋里坐坐,前几日她得了一个不倒翁,摇摇不倒,也有几分有趣。”

    她不等阿萁应声,又将脸一拉,冲着余氏冷笑一声:“我这里外张罗,忙得腾不出一根手指头,你倒好,白坐着白话,倒是消闲。”

    余氏也挂下脸,阴阳怪气道:“哪敢跟嫂嫂配对做活,我手脚粗糙,哪入您的法眼。”

    徐氏有客在家,不好争吵,笑着道:“你别犟嘴不服,你只,家常洗菜剖鱼,只图一个快,连泥带草,连腮带鳞,你只,我可有冤了你?”

    余氏脸都不红一下,道:“都是泥腿田间妇,哪有这些讲究?逢着荒年灾月,地皮都能吃秃一寸。”

    徐氏气得眼抽眉抖,一刀剁下一块肉,道:“我还道你生了良心,要来帮忙搭手,原是来气我的,还捎带着外甥女,是欺她年听不懂话,还是存心污她耳朵?”

    余氏扯了阿萁只在门口站着,拉着声道:“不比大嫂肠子弯儿多,我从来都是一根通到底的。”

    火灶塘前,淑兰折着细柴火,不见半点惊吓,偷偷冲阿萁挤挤眼,满是无奈地笑了笑,可见徐氏和余氏惯常吵嘴斗气的。

    余氏呛了徐氏几句,得了些口头便宜,这才起正事:“你家大郎呢?怎不见人影?”

    徐氏手一顿,道:“我让他在屋后头杀鸡呢,可是有什么事?”

    余氏这才拉了阿萁往屋后走,道:“你这做娘的,夜里想的千般主意,日间屁都不放一个,手里握着令旗,倒遣了先锋当伙头兵,非得喊他杀鸡。我去叫了茂林陪他姑丈一道吃酒去。”

    徐氏立马会意,笑起来道:“应当的,确实是我失了周全,弟妹费心。”又和颜悦色地问阿萁,“萁娘怕不怕杀鸡?要是胆细,留在灶间和舅母话。”

    阿萁故意张望着,笑答:“大舅母,我不怕的。”

    余氏专挑徐氏的刺:“她爹猎得野兔,杀得野猪,她还能怕杀鸡的?”

    徐氏嫌手上那对银镯子碍事,退下来塞在腰间,道:“弟妹真个不认道理,她爹杀得猪,她便生得钟馗胆?”笑问阿萁“萁娘,舅母问你,你和你阿姊一根肠子里爬出来的,你阿姊怕不怕杀鸡宰猪的?”

    阿叶不怕杀鸡,但她不忍,施家养的一窝鸡,大都是阿叶从鸡崽一点一点养大。鸡崽一群毛茸茸支着两细腿的圆溜球,俱生得一般毛色,一般黑豆眼,阿叶怕与邻家的混了,一只一只点了朱砂,又一只一只起了名号。

    这般精心,哪舍得断头褪毛剖肚填了五脏庙?

    早些阿叶养大的鸡,杀过几只吃肉,阿叶伤心得躲在屋里直哭,哭得施进和陈氏,心头抽抽地疼。后来还是施老娘想了一个法子,家中但凡养鸡,专拣了母的养,不杀也尽可,留着生鸡子,不怕蚀了本。

    阿萁不愿细,避重就轻,笑道:“许是不怕的,只是阿姊不喜凑趣,专围着去看。”

    徐氏大是赞许,眼中又添满意,道:“不凑热闹才好,少生口舌。”

    陈家屋后几垅菜地,又种得几棵桔树,一片修竹,经冬犹然苍翠,阿萁抬眼就见大表兄陈茂林蹲在竹林下杀鸡,脚边还放着一个风炉烧着滚汤水。

    余氏刚要出声喊他,陈茂林手里那只歪着脑袋的“死鸡”,忽然“起死回生”,大力拍着翅膀挣脱开来,一路淌着鸡血一边咕咕叫着,飞也似地往山脚桑林那奔逃而去。

    阿萁和余氏双双吓了一跳,怔愣在当地。。

    不解其味

    那鸡死里逃生,眼见就要穿林过野回归山林。

    余氏拍腿惊呼,道:“嘴边的肉,如何能飞?”话音未落,她一个箭步就追了上去,余氏虽腰间生着几圈惰肉,腿脚却极快。那鸡脖子上又挨了一刀,洒得一地鸡血,不若平常敏捷,被余氏追撵上来一把拿住翅膀给提了回来。

    阿萁留心着陈茂林,身量既不见高亦不见矮,身形既不见壮也不见瘦,眉眼口鼻虽生得周正却又不见夺目之处,不凶也不恶,不精也不蠢,不利也不钝,不争也不抢,真是当当中中,平平庸庸,没有半点的棱角。

    黄氏夸口孙儿稳重,也果然沉得住气,鸡走逃后陈茂林面皮微有发烫,行动却不见半点惶急,还过来招呼了一声阿萁:“表妹!”

    “大表兄。”阿萁被那只走逃的鸡引走了心神,虚应一声,掂脚往山林那看去。

    陈茂林轻咳一声,道:“刀口卷刃,不大利索,我接得半碗鸡血,只当鸡死透,不料想……”

    不料想那鸡精神抖擞,搏力一拼竟走脱去,还溅得陈茂林衣襟上斑斑血迹。

    阿萁度量着他的神色,估猜着他可知晓家中有意将他与阿叶配成一双?

    陈茂林被看得略有不安,连着目光都开始闪烁起来,强撑着架式,不急不缓问道:“表妹,今次大表妹怎没来?”

    他这一问,阿萁顿知陈茂林早知婚一事,看他模样,心中应也是愿意,只他们一家一无所知,好似任由人挑挑拣拣。

    余氏擒了鸡回来,拿过柴墩子上豁口卷刃的菜刀,一刀斩下鸡头,骂道:“累我一身臭汗。”

    陈茂林伸手要去接鸡,道:“谢婶娘搭手。”

    余氏缩回手,将死鸡扔在木盆里,拉起围裙一角胡乱揩了揩油手,道:“大郎休管这儿的活计,你去换身干净衣裳,与你爹一道陪你翁翁、姑丈吃酒。”

    陈茂林老实,不知余氏用意,道:“有阿爹和叔叔在,尽可支使开,倒是阿娘这边忙乱,我在这边帮手。”

    “放屁。”余氏性急,立眉骂道,“别锅边灶头转,做你男儿家该做的事,休再啰嗦。”

    陈茂林性平,笑了笑,仍是不紧不慢,道:“索性衣裳沾了血,不如我先褪了鸡毛。”

    余氏跌足,催道:“你只管去,这里有我呢。”

    阿萁蹲在死鸡旁,拿手指戳了一下鸡冠,暗暗挑起半边眉毛,她这个表兄确实四平八稳,天塌下来快砸头顶仍是不急不徐。

    余氏催得急了,陈茂林这才慢条斯理舀水洗了手,交待炉子上热汤将沸,又不放心地叮嘱:“婶娘,鸡肠剖开多洗几遍,好些臭……”

    余氏抬起手就要去敲陈茂林。

    陈茂林避开,摸摸后脑勺,慢声道:“那,婶……娘,我去换了一身衣裳?”

    余氏叹气摇头:“快些去,别家吃席,席没开就去,生怕晚了,你去吃席,席将散,人都没到,生怕早了。”

    陈茂林被讥讽,也不生气,还缓矣矣辩解:“早去多不了几口,晚去也少不几嘴,无妨无妨。”

    阿萁心里有些犯起迷糊,她这表兄脾气倒真宽和,针戳都不生气,这样的人,与阿叶真的适配?蹲那越想越是糊涂,越思越是不解,直发起呆来。

    余氏手快脚块,不消片刻就将鸡褪好了毛,也不管鸡头鸡翅的毛毛刺刺,凑和着就对付了过去。拿去给徐氏,徐氏又是一阵子的嫌弃,实看不过眼,自己又将细毛挑了一遍。

    “绣花都不及你细致。”余氏咕哝,见灶前托盘里放着几碗糖水鸡子,道,“既嫌我,我送汤去。”

    徐氏拉了她一把,悄声道:“你递个话给你伯兄,叫他半道透个底给姑丈。”

    余氏道:“不得姑丈自己先相中了女婿。”

    徐氏不以为然,也不怕阿萁在旁听去学嘴,道:“我看姑丈和叔叔都是一样脾气,粗落得很,不见得能想到这上头去。”

    阿萁只管听着,轻易不吭气,跟屁虫也似得黏着余氏进进出出。看得徐氏有些呷醋道,趁余氏带了阿萁出去,与女儿抱怨,道:“也不知你这空心竹筒似得婶娘哪里好,倒得了你姑表妹的亲近。”

    余氏领着阿萁捧着托盘去外堂间送糖水,陈茂林不在座中,余氏细不可闻地嘀咕:这是要敷粉出来拜长辈不成。

    座中施进正吃酒吃得如坐针毡,他与老泰山实在不是一路人,陈父又爱拿腔捏调,时不时引一两句文章,拈一二典故,他自家得眉毛色舞,也不管自己儿子郎可能听懂?施进是听得死去活来、连猜带蒙,整张脸都挤成了一个“苦”字。

    好在还有同苦同难的内兄陈二舅作陪,二人偶尔大眼瞪大眼,悄悄互斟一杯酒,再愁眉苦脸吃进肚中。

    施进与陈二舅有听没懂,只管点头附和,由着陈大舅彩衣娱亲拿话哄着自己老父,趣趣兄弟妹夫。

    陈父兴子极佳,饮一杯酒水,夹一筷鱼鲞,忽发感叹:“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施进、陈二舅、陈大舅后脖颈汗毛根根直立,拿手一摸手背,摸了一手的细毛汗。

    陈二舅瞪着手里的酒壶,琢磨着要不连灌他爹几壶酒,灌醉他算球,唉!奈何他爹上了岁数,禁不得胡乱醉洒……

    陈大舅硬着头皮,问道:“阿爹,可有什么吩咐?”

    施进……施进问也不敢问,也不敢,慌忙举杯吃酒,岳丈不好灌醉,灌醉自己倒也是上选,只是,只是……他娘的,他酒量佳,吃不醉啊……纵然有那一分的醉意,被老丈人一吓,冒一头冷汗,反倒越加清醒。

    陈父抚须露出一点点笑意,倒:“为父这几日一直思索,一家何以存续?子弟如何教导?有些富不过三代,有些百年传承……”

    陈二舅咕咯就乐了。

    陈父瞪眼:“二郎,你笑什么?”

    陈二舅酒壮人胆,道:“阿爹,富至三代终,可咱家一穷二白,富的边角都不曾摸到,管它几代终……”

    “胡。”陈父重重放下酒杯,怒道。“人立于世,岂能无有远见,你鼠目寸光,无知妄言,呜呼哀哉。富不过其一,另有溜达社区,百年耕读,退,则入田舍春种秋收,进,则为官为吏为民请命。你眼中如何只见阿堵物啊?”

    施进默默又吃了一杯酒,苦不堪言,不敢出声问陈父,这些话是何意。

    陈大舅怒瞪陈二舅一眼,暗斥他不识趣,与老父辩得什么子丑寅卯,由他便是。他讨好笑问:“阿爹的意思?”

    陈父郑重其事道:“为父想着两家百年之计,需得定下族规家训来……”

    陈二舅一口酒喷得施进满头满脸,施进本要斥骂几句,对上陈父的双眸,拿袖子将脸一抹,端坐在那继续吃酒。

    陈父脸黑如锅底,拿手指点着陈二舅,抖得跟筛糠似得:“不孝子……不孝子……惯子有如杀子,古人诚不我欺!”

    陈二舅瞪圆了眼,叫道:“阿爹我,藤条、竹棍不知折了几根去,几时惯纵过我?”

    陈父怒不可遏,摸过横在桌案边的拐杖就要去敲陈二舅,陈二舅矮身往下一躲,陈父更加怒火滔天:“逆子,逆子……”

    施进盯着自己的酒杯,暗松一口气,看陈二舅的眼神又是心虚又是庆幸,有心上去解围不负他与陈二舅往日的交情,不知怎的,脚坠千斤,臀重万两,半点也挪动不得。

    陈大舅生怕自己老父气出个好歹,扶住陈父,心道:“阿父的家训族规都有什么条尺?和你儿子、女婿都细。”

    施进如遭雷击,瞪一眼陈大舅,怎将他也拉扯上去。他连字都不识得几个,要屁个家训。

    陈父见问,自己倒噎在那里出不得声,悻悻道:“容为父慢慢想,要列什么条尺,无非言行戒律。”

    施进、陈二舅劫后余生,暗拭额头冷汗,连着陈大舅都是后怕不已。

    余氏与阿萁送汤,不知底里,见各人面色难看,还当起了什么争执,笑着先将一碗糖水鸡子奉给陈父,道:“阿翁吃用一碗甜汤。”再奉一碗给施进,道,“姑丈来家也没个上得台面的吃食招待,将就吃碗鸡子。”

    施进忙双手接过,转脸见阿萁站一边,道:“阿萁替阿爹分吃一个。”

    余氏将剩余的两碗端给陈大舅陈二舅,笑拦道:“姑丈自吃,姑、萁娘、豆娘的另盛着呢。”

    施进嗑巴汗颜道:“来一趟,带累两位嫂嫂忙碌不,还要费钞。”

    陈大舅、余氏忙道:“这话生份,不好,不好。”

    陈二舅满斟一杯给施进,道:“三妹夫错话,怎也得吃上三杯。”

    施进不家规族训什么的,万事皆可,接过酒大笑:“认罚认罚。”爽快地吃了三杯罚酒。

    推让热闹间,陈茂林换了衣裳过来,余氏递了一个眼色给陈大舅,拿嘴呶呶陈茂林,又偷偷一指施进,陈大舅顿时了然。

    阿萁本想在堂屋多赖一会,余氏拉牢她,笑道:“萁娘也去吃甜汤,吃了汤,你妹妹表弟妹也该回来了,他们还要去书房写一页字,念一页文章呢。”

    阿萁不好歪缠,只得跟余氏走了。

    陈大舅撇了撇须,合计一番与施家做亲的好处,虽有不足处,差却不会差到哪去,当下把过酒壶与施进吃起酒来。

    陈二舅度他有事,他本欲要跟施进斗酒,此时便撂开来,不过见缝插针附和几句,吃上几口。

    陈父支着拐,满心满念都是家训一事,浑不理身旁之事。

    施进只感大舅兄热络不同寻常,酒敬了一杯接一杯,直推拒不过来,不得法,仗着海量,一杯一杯尽都吃了,直吃眼红面绯,似有了三分醉意。

    陈大舅添酒笑道:“三妹夫。”

    “在在,不知大舅兄有什么吩咐?”施进接酒问道。

    陈大舅一指旁坐的陈茂林:“三妹夫,你看你这个大内侄儿如何?”

    陈茂林唤了一声姑父,多的话半字没有,行事全不若陈大舅这般长袖善舞,施进虽直,也知得几句场面话,大笑道:“ 好郎君,甚好,甚好。”

    陈大舅摇头:“妹夫好,我却他不好。”

    施进愣了愣,他不知陈大舅与他耍心眼,以退为进,勾他来问陈茂林哪里不好。他将心比心,自家觉得自己三个女儿好,便不会与外人半字不好。陈大舅既陈茂林不好,他只当真有一二不妥。

    大家亲戚,怎好苛刻,施进将手连摇,笑道:“大舅兄严待了,我看内侄不错。”

    陈二舅闷笑,自吃一杯酒。

    陈大舅与人话,就好你来我往,你进我挡,谁知施进不接招,只好自家张梯自下,道:“三妹夫不知,我只嫌他老实忠厚了些。”

    施进纳闷,忠厚老实未见有什么不妥?量着陈大舅真似大为苦恼忧愁,顺着他话点头:“舅兄忧的不无道理,太过忠厚老实确实不好,哈哈哈。”

    陈大舅深吸一口气,拿脚去踹陈二舅,让他圆场子。

    陈父大怒拍桌:“大郎,行止有度,你在桌下踢得腿做甚。”

    陈大舅方知踢错了人,紫着脸狠瞪了眼陈二舅,陈茂林不知是羞涩,还是碍于礼数不敢多多做,坐那倒似与他无关。

    陈二舅躲赖不过,出声笑道:“忠厚老实,有个鸟的不好?只你多事,这也嫌那也厌,无事生非,比大嫂嫂还要鸡婆啰嗦,定是老酒吃得不够,新酒灌得不足。”

    施进点头:“二舅兄得是。”

    陈大舅真想怒瞪施进一眼,生得八尺丈圆,竟是个应声虫,只知点头吃酒,夸个好。他索性直问:“三妹夫,你看我家茂林做你家女婿,可还能入眼?”

    施进端着酒杯顿时不动了,明明当得好酒,忽然味变色浊,又苦又酸,闻着没有酒香,吃着没有酒味,当醋不够酸,煮肉嫌味杂。

    再斜眼看看陈茂林,先才吃进肚里的酒全变成千年老陈醋,咕嘟咕嘟冒着酸泡,个嗝冒出的酸气都能熏人一跟头。这子生的……真不得他的眼缘,鼻不直眉不浓,嘴不阔脸不方,身不高腰不粗……

    “你可杀得猪?”施进忽问。

    陈茂林一怔,温声笑笑:“姑丈原谅,侄儿不曾杀过猪!”

    施进瞪了瞪眼:“杀猪不过事,你怎不会?”

    陈大舅笑起来:“三妹夫何苦逗趣他,杀猪又不是什么好勾当,莫不是还要去当屠夫卖肉?会与会有个什么紧。”

    施进叹气,道:“我会杀猪。”

    陈大舅陈二舅均摸不着头脑,陈茂林更是一头雾水,在那沮丧想:也不知姑丈不喜我哪处,不愿将叶表妹许给我。

    陈大舅是个刁钻的,又疑施进吃醉,与他话如秀才遇着兵,也不清。他不问施进,反问陈父来,道:“阿爹,儿子一事需您拿个主意?”

    陈父还想着族规呢,颇为不耐地挥手:“无用得紧,而立之年不知立,还要累及老父,你。”

    陈大舅笑道:“却是自家儿女的亲事,儿子想替茂林求娶外甥女,阿爹,您这亲事如何?”

    “你外甥女,便是我外孙女!”陈父有些些不清灵,笑道,“桂娘年岁倒与茂林……”

    陈大舅连忙断陈父的糊涂话,道:“阿父怎不看看座中是您哪个女婿,儿子想求的是三妹夫家的外甥女。”

    施进捏着酒杯直叫苦,辩,他又辩不过,老泰山要是发话,他又不敢不应,急得又连吃几杯酒,咂咂嘴,忽然福至心灵,扔下酒杯,松开四筋八脉,喷着酒气,睐着酒眼,个酒嗝,嘟噜往桌子底下一溜,醉了过去。

    陈大舅与陈父都吓了一跳,陈二舅“啊呀”一声,撒开手中酒杯,离座急探施进的鼻息,稍顿,笑道:“倒将老子吓得三魂升了天,不过是吃得醉了。”摇摇一边的酒坛,抱怨陈大舅,“也怪阿兄,你怎灌妹夫吃这么些酒,酒坛都要空了,冬日也不温烫,酒劲都攒在肚里,难怪吃得溜桌子底下去了。”

    陈大舅心中大悔,暗恨刚才劝酒劝得过凶,搓手急道:“这可如何是好?三妹妹那边不好交待。”

    陈二舅挠挠腮边黄须,道:“交待个鸟,妹夫不过吃醉,睡一觉等他酒醒便好,寻张床榻由他睡去。”

    陈大舅无法,从桌子底下拖出施进,自己扛了头,又叫陈二舅抬了脚,招过陈茂林垫着腰,三人抬死猪似得呼哧着粗气将施进安置在一张床榻上。

    宜早归家

    施进醉了过去,陈父也吃得有点上头,堂中酒桌便散了去。陈二舅拖了一条凳在门口,架着一条腿,边晒背边守着施进。

    陈大舅也不敢是自己将施进灌醉,推大家多吃了几杯,睡去消消酒意。

    黄氏骂陈大舅和陈二舅,颌下有须都不知晓得分寸轻重,又款声安慰陈氏,道:“不过吃醉了,睡一觉便好,你有孕在身,这些事不去搭理。”

    陈氏略略放心,道:“夫郎长久不曾吃醉过。”

    陈大舅笑道:“许来岳丈家高兴,多吃几杯,妹妹放心,我去灶间让你嫂嫂煎一碗陈皮汤醒醒酒。”

    陈氏到底不放心,过去看了施进一眼,见他横叉在床榻上鼾声如天,顿时安下心,又有陈二舅守着,照旧回去跟黄氏贴己话。

    阿萁看过施进后,份外疑惑自己阿爹怎忽然吃醉了,按下不解和阿豆并几个表兄姊妹一道挤在书房中。

    阿豆在外也不知从哪得一把酥豆,留了几颗给阿萁。

    陈大舅家的二子茂春只六七岁,陈二舅家的两子一女,茂禾年在十一,茂秋恰与茂春同龄,两堂兄弟吵了好,好了吵,没一刻消停,剩下表妹淑静又与阿豆年岁仿佛。

    这一屋的顽童聚在一起,拍手跺脚,哭笑尖叫,攀树折枝、上房揭瓦,上一时还笑得头靠头肩挨肩,下一时翻了脸蹬腿绊脚揪发辫,直闹得人头顶心乱跳。

    余氏发怒,捏了掸子过来喝令茂春、茂秋写字,才稍稍得些安静。

    茂春、茂秋双双挤在桌案前,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这才心取出书匣笔墨,摊开一卷书,翻到一页,照着字样依样画葫芦。

    阿萁心动不已,拉着阿豆,将她给自己的豆子又喂回她嘴里,自己则看着惹茂春、茂秋写字,问:“阿弟,你们写得什么字?”

    茂春、茂秋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你让我我让你,茂春输了一着,对着书卷,绞着眉,舌头着结念道:“善……善……能行,孝勿……勿……恶事,莫作伪……诈直,实在心。”

    阿萁跟念了几句,半点不懂,问道:“善是何字?何解?诈直又是何意?”心下隐隐觉得不通。

    茂春眨眨眼,不吭声,他也不懂,原本自家亲戚来,玩得正高兴,偏又勒令他写字,他正觉得委屈呢,被阿萁一逼问,险些哭出来。

    一旁被责令看着弟、妹的茂禾鸭子似得嘎嗄笑起来,道:“萁妹妹,你问他?他自家都不知,还不如问问墙壁,敲敲还呯呯响呢。”

    阿萁好生失望,依依不舍地将茂春、茂禾手里的纸墨看了又看。

    茂禾讶异,道:“萁妹妹喜欢这些?”他开一个藤匣,取出厚厚一叠发黄浸墨的纸来,“阿翁爱书墨纸砚,写过的废纸,既舍不得丢弃,又不许人污损,一张一张都收起起来。”

    他挠挠头,声道:“我曾听闻什么墨宝墨宝,真当宝贝,偷拿了一张去换钱,铜钱没换来,倒换了顿讥笑,不过是些废纸,多迭几张许可以糊窗。”他抽出大半给阿萁,“你喜欢倒可以尽拿去,只是阿翁看匣子空了,会疑有贼骨头摸进门,留些哄着阿翁。”

    阿萁大喜过望,抖着双手接过:“真的可以给我?万一外公、二舅舅,二舅母骂……”

    茂禾偷笑:“阿翁眼花,只别掏空,他都当没少。阿爹阿娘才不会骂,阿娘还想拿着引火呢。”

    阿萁接过,又问:“阿兄,真个能给我?”

    茂春、茂秋在旁齐声道:“阿姊你拿去便是,又不当吃,又不当穿,半个铜子也不值。”

    阿萁高兴收下,只是施老娘管得严,她不敢任由几个儿做主便安心收下,问茂禾道:“二舅舅知晓后真个不你?”

    茂禾拍着胸脯道:“真个不。”

    “那我拿着纸先问过二舅舅可好?”阿萁问道。

    茂禾虽不解,但还是点头:“你问便是。”、

    阿萁心中雀跃,心将纸护在胸口,寻着陈二舅,急声道:“二舅舅,二舅舅,这些习帖可另有用处?”

    陈二舅坐那昏昏欲睡,掏掏耳朵,偏过头半掀着眼皮看看,道:“有用,有大用……”

    阿萁抽了抽鼻,失望至极,要将一叠纸还送回去,却听陈二舅续道:“老父写得压箱宝,灶前烧火省柴禾,厕间揩拭不费筹……”

    阿萁微瞪着眼,唇角额角一应在那抽跳。

    陈二舅大笑:“外甥女拿去糊窗。”又兜着手偷声道,“你外公那匣子从未见满过。”

    得阿萁也笑了!

    施进睡得日斜才醒,陈二舅冲他哼了一声,道:“三妹夫醒得倒巧,家中治下的一桌菜蔬、饭食将将好,真个不早也不晚。”

    施进拍拍他的肩,无心笑。

    陈家在堂中摆了两桌饭菜,男女各坐,黄氏拉着陈氏笑对施进道:“你两个舅兄晕了头,倒让女婿吃醉了。”

    徐氏摆着碗筷道:“阿娘知道留你们不得,怕误了赶船,备了早晚饭。姑与姑丈随意吃几口,不好空肚子回转家。”

    陈氏不安道:“只累得大嫂嫂忙了一天。”

    徐氏揣了心事,笑道:“哪日不要操心饭食的,无非多蒸一道菜,多煨一罐肉,亲戚多往来才热闹。”

    施进随意点头,口里称着是,看得陈大舅又是一阵气闷。

    阿萁看桌上一碗煨得骨脱皮烂的野猪肉,半只蒸得软烂的白鸡,一碟酒糟咸鱼,一碗摊鸡子,一碗银芽菜,一碗豆腐羹……有荤有素,有酒有肉,有饭有糕,实是待客大方。阿萁心道:难怪外婆一味嫌嬢嬢气,非年非节,嬢嬢岂舍得治这样的菜蔬。

    陈氏过意不去,连声道累娘家多了好些抛费。家中几个的因菜蔬丰盛,吃得头抬不起头来,陈大舅与陈二舅又叫施进吃酒,施进梗脖不肯,只管没滋没味地扒饭。

    黄氏隔桌道:“不好再吃醉,你们妹妹妹夫还要坐船,水路边走道,吃醉跌下去怎生好?”

    陈大舅只得罢休,陈茂林一杯斟满的酒本欲敬施进,也只好闷头自吃了。

    施进借口赶船,胡乱吃罢,便催着陈氏领着两个女儿要走,陈大舅和徐氏看他归急,脸上带了些不悦,施进脾气上来,哪肯看顾脸色。黄氏苦留几句不得,吩咐余氏将送来的年礼拣几样送回。

    余氏去灶间看了看,今日待客,酒自家买了些,不够,便启了施家送来的那坛酒,猪肉割得只剩一细条,枣糕拆开也已吃用过,只得将余的那包干果拎了,再从家中寻出一条鱼鲞,并这两样充作回礼。

    临行前母女姑嫂执手话,一句多一句,依依不舍。余氏一日下来极爱阿萁,千叮万嘱让她再来。

    一旁徐氏立那嫌风冷,她忙里忙外一天,亲事没得一句准话,精心备下的饭食客气一句让施进陈氏随意吃几口,他们倒当真吃得随意匆忙,越显她白摆一天的热脸,却讨了个没趣。

    施进在那挑着箩筐又催:“娘子,当心误了船。”

    黄氏无法,捏了陈氏的手嘱咐:“叶娘的事你可要记在心上。”

    陈氏点头应下,这才一步三回头跟着施进领着阿萁阿豆归家。

    黄氏不舍外孙女,不舍女儿,站在门口抹泪,陈茂林欲言又止,半天没挤出一个字,倒是淑兰将几张花样与一卷丝线交给阿萁托她给阿叶带去,另几个的不知离愁,还在桌上闷头吃肉。

    阿萁牵着阿豆,走了半射之地,回过头来,见黄氏与余氏还站那张望,不觉鼻中一酸,这一日急急慌慌,各样心情,走时心中却只剩得不舍。她尚如此,陈氏更是一路洒泪,唯施进有气,黑着脸闷头赶路。

    陈氏感伤饮泣不止,船离岸了都不曾发觉夫君神情有异,阿萁托腮盯着施进看,想问她阿爹在外婆家因着什么生气,不知是不是为着阿姊的事。

    暮色苍茫,水面渐升烟雾,船头朦朦一盏船灯,寒意四起,阿萁念着带来的那一叠写满字的纸,惦着阿叶,惦着施老娘,归心蓦得就开始急切。

    等得船在三家村泊岸,码头边围着几个村人,纷纷言语中夹着几声哭诉。阿萁跳下船,跺跺坐得麻的双腿,疑惑村中又生了什么事,抬眼望去,河边老柳下,江石抱着肩靠树站着,神情似有几分不耐又似有几分快意。

    阿萁本欲上前相询,施进陈氏下得船来喊她归家,只好消了念头,先行回转。

    江石听到这一声喊,转过头,冲着阿萁一笑,他脸上的那些不耐与快意,再也不见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