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为母之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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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处医馆,耳中闻得啼哭、□□、诉苦,鼻中嗅得苦味、涩味、臭味,目中看得悲、愁、欢、喜。

    江石静静地倚在一边,倦意层层袭来,付和生半死不活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被,将死之人,如断木,如死肉,全无一线生息。付家厮无比忠心,捧着一盅煎好的药,张开付和生的嘴,用勺子将汤药灌进喉中,付和生似有知觉,喉间上下耸动,付家厮儿大喜,伏在榻边道:“郎主定有救,今日,是郎主自家咽下去的汤药。”

    一边老郎中动动嘴,欲要驳斥,又怜付家将有死别,何必添上言语争锋白惹伤心,只闭上嘴,暗暗摇了摇头,转身跨出屋。

    付娘子发黄发干的双眸原本因厮儿的话迸发出的那点奢望随之熄了下去,付老父却似未见,跟着老仆道:“大郎他……大郎他……”

    便是付涕泗横流的脸上也透出一点喜悦,他比谁都要期盼着付和生能够好转。

    江石的铁石心肠没有为付家生出悲同,反倒生出一丝的讥讽,他想起了阿萁蒸的米糕,他还没有吃完,剩了一半在篮中,软糯香甜白嫩,甜到人心,软到心尖,他非常想念阿萁,他想看她在自己的面前将头一歪,浓黑的双睫轻扇,然后露出灿烂的笑来。

    医馆掌柜见惯生死,也生了一副铁石心肠,出的话一把锋利的刀,割断了付家人的妄想:“店郎中无能,不曾生得回春妙手,铺中也无起死回生的药。诸邻不如另访名医,许有造化机缘。”

    掌柜娘子摇了摇头,她轻轻拍了拍付娘子的手,道:“好妹妹,你没少在我铺中买补药,也算相识一场。为了子媳,头一样,便是一个‘顺’字,要好好顺你公爹的意。”

    付娘子微微抿了下唇,起身对掌柜娘子深深一礼,哑声道:“交浅言深,多谢姐姐一片好意。”她笑了一下,笑中却浸满苦意,“只是,妹妹却不知好歹,要辜负姐姐的好心。”

    掌柜娘子叹了口气,摆摆手,重又避入屋中。

    江石扫了一眼懵懂的付忱,又看了眼仍在做梦的付老父,心道:一户人家,男子软弱,只将重担强压在女人肩上,真是令人唾弃。他应该引而戒之,永不让萁娘落到这方境地。

    付娘子冲医馆掌柜揖了一礼:“公爹垂老,我儿稚嫩,他们皆拿不得主意,劳烦掌柜指一个郎中下一剂猛药给我夫郎,好叫他认认父母妻儿,吩咐身后诸事,强比昏昏沉沉活个十天半日,糊里糊涂就去了。”

    付老父的手又左右着摆子,他急道:“你这狠心妇人,大郎有救,有救……”

    付娘子一边唇角抖了抖,又归于平寂,她垂眸:“公爹不愿,那便依公爹的心意?”

    付老父摆着手,不接话,只来回念着:“都吃汤药了,这……那……”

    付忱趴伏在一般,有如大梦初醒,道:“阿娘,我做……我做主……”

    付娘子的死寂忽地柔软下去,她看着付忱,过来理了理他的乱发,道:“我儿做不得主,听阿娘的,今日过后,我儿不可再任性妄为,要懂事知理,要撑起门户,以后,你为人夫,为人父,有娇妻要你相待,有稚子要你相护。不过,今日,先听娘的,可好?”

    付忱哽咽着点头。

    付娘子回身又冲掌柜一揖:“有劳了。”

    医馆掌馆唉了一声,道:“你们将付老哥抬回家中,我叫郎中一道去。”

    付娘子谢过,又走到江石身前,也是一揖。江石连忙避开,不肯受。付娘子一笑:“夫郎有幸结识江郎君,郎君又有高义,这些时日多处奔波,天大恩情用嘴来都是浅薄。”

    江石还礼道:“我在船上唤付家主一声伯父,也当唤娘子一声伯母。伯母不必多礼,侄儿在船上得伯父的教导,心中感激。”

    付娘子又道:“既如此,我便拿江郎当子侄看待,劳烦侄儿随伯母一道家去,许你伯父有话嘱咐。”

    江石皱了下眉,应承下来,到底不忍付娘子一力理事,帮着雇人雇辇。他越俎代庖想要吩咐付老父身边的老仆先行回去理好宅院,偏那老仆也是个古怪的,生怕付老父年老半道出事,什么也不愿意离开寸步。

    江石无奈,终非自家事,不好多嘴多舌。只偷空拍了拍付忱:“你阿娘殊为不易,记得孝顺些。”

    付忱蜜浸糖浇,只知点头,却不知究底,江石看他这模样,难免失望。付和生留下的家业,付忱怕是不好守。

    医馆老郎中颇有手段,一剂药一行针下去,付和生喉中咕噜一声,吐出一口血痰,幽幽转醒,脸上不复先前的灰败,反倒潮红一片。付娘子扶他在隐囊上靠好,付和生环视家仆从一周,苦涩一笑。

    江石知晓这是回光反照,簇光燃烬盘底油,油尽灯枯人亡。他转身出屋,缓缓吐出口气,院中几个仆役惶惶不安,主家却是无心立威安抚,由着他们猜测私语。江石出来不过片刻,付娘子出来歉意一笑,道:“江侄,你伯父想见见你。”

    江石闻言有些许诧异,随着付娘子返回屋中,付和生见到他,哈哈一笑,江石跟着笑了几声。付和生摆摆手,喘着气道:“唉,缘浅啊缘浅。”

    江石则道:“能识得付伯父是我的幸事。”

    付和生又摆了摆手,指指跪在一边抹泪的厮儿,道:“江石,我这厮儿你也识得他,虽不大机敏,却极为忠心听话,你带了他家去,端茶倒水,都可使得。”

    江石道:“伯父,我一农家子,哪用得奴仆……”

    付和生瞪他一眼:“你这后生就是欠点诚恳。”他摸摸厮儿的脑袋,“我是命到头了,他待我尽心尽力,我得为他寻个去处。江石,你定有一番造化。”

    江石接过身契,收下了厮儿,问道:“伯父还有什么吩咐,侄儿皆听着。”

    付和生道:“哈哈,江石啊江石,只你精乖,只你知我。”他笑道,“江石,一事不烦二主,你既为我出了心力,不妨再送我一程,我家中零落,主不成主,仆不成仆,亲戚也是两张面孔。我死后,好棺木一时怕是寻不着,我求了我爹,为他定的寿棺先行让我用上一用,余的白事操劳,烦你支应一二。”

    江石道:“这事,纵伯父不开口,我岂有不管之理。”

    付和生笑道:“千古艰难唯一死,我怕得紧,少不得再叮嘱一遍。”

    江石又问道:“伯父可有旁的吩咐。”

    付和生的目光落在付忱身上,良久才摇了摇头,道:“没了啊,没了,帮得一时,帮不得一世。他生得两腿,须由他自个走出一条道来。”

    江石道:“付弟聪明机敏,不会让伯父失望。”

    付和生笑了笑,让江石坐下不要回避,与付娘子道:“娘子,难为你了,家中遭了难,论到底是我行事不谨慎的缘故。你盘算家中的银两,记得还沈家五千两,家中积货不如贱卖了出去,店铺也卖与他人,留下一间铺子挣些酱米油盐。”

    付娘子点头应下。

    付和生指着付忱:“让……让我儿去管。”

    付忱泣不成声,不顾全身伤痛,挥开仆役扑上来道:“阿爹,我定好好做买卖,只我不懂,你要好好教我。”

    付和生喉中又是一生咳,他有余的话要交待,握住付忱的手,两眼却看着付娘子:“娘子,爹娘年老,难免糊涂,劳你多些体谅。”

    付娘子木然地又点了下头。

    付老娘昏厥不醒,付家不敢惊动,仍将事瞒着,付老爹看儿子话有中气,面色红润,挥手让付和生噤声,口内只嚷着要访名医。

    付和生看老父这等模样,实在痛心,他本就拿十多日的生气换得这片刻的神醒,心绪一起伏,喉头腥甜,一口血吐出来,脸上潮红刹那褪得一干二净,眼翻气短,屋中顿乱作一团。老郎中忙拨开众人,挤到榻前,诊了诊脉,道:“不中用了,你们为他净净身,换身好衣裳吧。”

    付老父跌足大哭,有如稚童,倒是付娘子将泪一擦,开始指使仆役里里外外操持。家中一死一平一伤,付老父腿脚伤虽不重,却是半点用处也无,只知在那大声哭嚎,医要请,丧要报,又有灵堂布置,守灵待客……千头万绪,令人无从下手。

    江石付和生身死,与付娘子言语一声,沈家相助良多,岂有不上门之理,他是外来客,付家亲戚全不相识,便领了去沈家的差使。

    付家忙乱,家中连丧服都不曾置下,付娘子换了身白衣,道:“侄儿记得与沈家言语欠银之事,丧治过后,定会奉还。”

    江石皱眉,道:“伯母,沈家高义,哪里会在这当口记挂欠银,这般红口白牙还银,倒似人之举。”

    谁知付娘子竟也难得执拗,道:“进出的账目,还是理清为好。”

    江石本想多劝几句,付娘子却似不愿多听,也只得住口,前去沈家报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