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眼前的这个书生看起来二十来岁,一身月白长衫,头戴冠帽,面白无须,嘴角擒着一抹笑容,从外表看,似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俊秀公子。
一群书生齐聚秋山,隐隐以这个书生为首,长生猜测着这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安云公子了。
长生量着这一群书生,见到安云旁边站着的张修,张修依旧是那副模样,看到长生三人,眼中划过一抹算计。
“早就听闻秦公子貌若潘安,如今一见,果然不凡。”安云笑着夸道。
读书人大多重才华,容貌只是捎带,若是个气量狭的,听到这话,恐怕会心生不悦。
但秦如陌只是淡淡道:“兄台谬赞了,你相貌虽然寻常,但也不必自卑。”
安云一噎,尴尬的笑了笑,转而看向长生,道:“想必这位便是魏岚先生的高徒,罗恒,罗德固公子?”
长生应了一声,问道:“不知兄台是?”
安云面上依旧笑呵呵的,道:“是我的错,见到三位兄台太高兴了,竟然忘了介绍自己,吾名安云,字若素。”
家世普通,又没有什么名气的赵临,被安云理所当然的忽略了。
安云叹了口气,道:“先前我与魏岚先生缘悭一面,先生的随意指点,便令我获益良多,倒是有些可惜,因为种种缘故,我与先生错失师徒缘分,倒是十分可惜。”
长生想着魏思谦过的话,又仔细品味了一下安云的话,安云这番话得谦逊得体,完全没毛病,可不是因为魏岚不收他这个缘故,才会没有拜师嘛。
安云顿了顿,以为长生会两句客套话,却没想到对方只是看着自己不知道再想什么,没人接话他也要坚强的继续,安云又道:“先生如今收下德固兄,可见是又起了□□高徒的心思,想必德固兄身怀不凡之处,才能先生被收入门下,魏先生诗文冠绝天下,德固兄作为弟子,今日可要让我等好好领教一番。”
安云心中其实也在暗恨,为了“通临四公子”的名头他已经耗费了很大力气,当日遇上魏岚,也是他精心谋划而来,本以为水到渠成,最终却功亏一篑,他不明白,魏岚明明十分赞赏他的才华,却偏偏不愿意收他为徒,若非如此,安云如今也不会这般费力,在众人面前需要通过多番暗示来强调自己饱受赏识,强撑着也营造出一种他依旧很受追捧的感觉。
安云的刻意安排显然是很有成效,那“师徒缘分”四字在场诸人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又想起安云拒绝魏岚收徒之事,看着他的眼神便更加钦佩了。
那可是名满天下的魏岚!
若没有这一出,这些人也许是这般看着长生,但就像是硬生生的给两人拉开了档次,就好像长生是学霸,而安云,通过这种手段被拔高为学神,若非是学神,否则哪来的底气拒绝安云呢!
不过钦佩之余,也不免为安云可惜,毕竟魏岚对待弟子如何尽心尽力,大家都有所耳闻。
流言纷扰,有了安云先入为主,长生此时若揭穿事实,外人只当他是恼羞成怒,嫉恨安云同样得了魏岚赏识。若是魏岚出声,读书人可能还会相信,但魏岚,不是能拉的下脸来计较此事的人。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就任由安云这般引导,长生心下也是不愿的。
“来惭愧,我出身乡野,粗笨不堪,承蒙老师不弃,方才收入门下,悉心教导,奈何我就是个榆木脑袋,于诗文一道却是十窍通了九窍,唯余一窍不通。”长生顿了顿,接着道:“来,老师在家时,也曾提起过安云公子。”
“哦?”安云顿时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欲遮还羞的道:“惭愧,我当日……之后,先生居然心里还念着我。”
“老师一直,公子才华横溢,做出的诗来颇有灵气,只是有些可惜。”长生喟叹道。
安云心下有些慌乱,怕这个二愣子会当场戳穿,他虽不怕,但也还想省些麻烦,便刻意开玩笑一般道:“先生能有德固这般高徒,还有什么好可惜的呢?”
秦如陌心下暗笑,安云此次估计是想好好踩一踩长生的,但长生三言两语便掌握了主动权。
长生不偏不倚的看着安云,似笑非笑的道:“自然是可惜公子才华横溢,但却心有挂碍,杂念太多,反而局限自身。”
安云心下一跳,杂念太多可不是什么好评价,他怕长生再出什么来,便接过话头道:“我也是红尘俗人,心有挂碍也是难免之事,魏岚先生不在意这些杂念,多年四处云游,我却是做不到的。承蒙先生关爱,某心下惭愧不已。”
长生有些佩服这个古代骗子了,撒谎面不红心不跳也就罢了,长生什么话都能被他刻意引导成他想要传达出去的,长生“杂念太多”,安云便将“杂念”引申为家人,正好对应了流言所,安云是以“父母在不远游”的理由拒绝魏岚收徒。
安云对于自己的机智十分自得,但他也怕长生继续这些事,怕自己回转不过来,便向众人问道:“也不要再我的事了,今日众友人齐聚,本就是以文会友,不若以这漫山早秋赋诗一首,如何?”
此次约了秋山文会,与安云交好的,大多事先知道主题,因而早早就准备了起来,此时也多半胸有成竹。
张修看了一眼正在思考的长生几人,轻蔑一笑,念出来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诗作,引得众人喝彩。
长生对张修有偏见,对他的诗却没有什么偏见,略一品评,觉得确实是上乘之作,心下暗道,没想到这张修还真是个满腹才华之人。
张修之后又陆陆续续有人做出诗来,不好不坏,但也得过去。
安云作为此次文会的主持之人,却没有参与进来,他看着一个又一个作完诗的书生,就连秦如陌和赵临都跟风写了一首,虽然张修挑了一顿毛病,但全都被秦如陌一一怼了回去。
最后未曾作诗的就只剩下长生一个,安云温声询问长生:“德固,还没有写出来吗?可是有什么难处?”
长生随意的念出一首诗来,众书生品评一番之后,脸色微变。
并非长生写的多好,这首诗写的只是工整而已,众人满怀期待之下,见长生的诗作只是寻常,便颇感失望,看着长生不免觉得他是个沽名钓誉之辈,连带着对于魏岚都感到有些失望。
旁人碍于面子不好问,张修却毫无顾忌,直接不屑的问道:“是魏岚先生的高徒,就这点本事?”
长生笑了笑,道:“我早就了自己天生愚笨,不善作诗,但好在老师并不嫌弃我,且我能拜师也并不是因为才华,而是合了老师的眼缘。”
“魏岚先生的诗作可是连当今天子都十分推崇的,你这般,当真是坠了他的名头。”张修咄咄逼人。
长生却十分坦然的道:“我为何会坠了他的名头,就因为师父厉害,徒弟就一定要厉害吗?能够青出于蓝的毕竟是少数人,我天生愚笨,做不了这种人,且老师收徒,自来不带功利之心,他更重人品德行,并不如何在意才华,反正旁人如何有才也比不过他去。”
若是别人这么,还有吹牛之嫌,但魏岚作为邺朝最年轻的状元爷,又写下佳作无数,当世还真没有谁比他更有才华。
张修做出一副气愤的模样,道:“有了魏岚先生这般名师教导,你依旧是一副这般不成器的样子,竟然还能理直气壮,真为先生不值!”
书生中有人觉得他的在理,也跟着道:“吾辈读书人自当勤勉读书,德固兄,你这般岂非是枉顾了魏岚先生一片好意?”
秦如陌冷笑一声,道:“二十多天前张修夜宴,我约莫见到了兄台,当日喝得醉醺醺的,怀中抱着佳人,形容放浪好不快活,这便是兄台的勤勉读书吗?”
“你……”那人想反驳,看着秦如陌那张玉脸,又想起当夜掀翻酒席的凶相,当下便有些怂了,在众人异样的眼光下缩了起来。
秦如陌又转头看向张修:“若勤勉,这话旁人也就罢了,张修你怎么敢这话?乡试之前,张修兄还在翠云馆住了十来天呢。”
翠云馆是什么地方,那可是秦楼楚馆,在场的许多读书人闻言都偷偷的量着张修。
旁人被这般点出来许会不好意思,但张修没有,他一向自诩风流雅客,在家中时也是如此,并不觉得有多么不妥。
“好了,吾辈读书人,今日共聚此地便是缘分,何必为了一点事争执呢?”眼见场面似乎有些难看起来,安云赶忙出来替张修圆场,又安抚长生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德固兄只是不善作诗而已,勿要感怀自伤。”
长生也不知安云究竟是那只眼睛看到他自伤了,直接做出一脸迷茫的模样,道:“我本就不善作诗,早就习惯了,这有什么需要自伤的?天下间我不会做的事情太多了,若是桩桩都要自伤,只怕还伤心不过来呢。”
众书生一听,立马有些奇怪的看向安云,长生话一直比较直白,众人心中已经觉得他是个老实人了,有些不明白向来八面玲珑的安云,今日怎么会频频错话。
安云见势不对,赶忙安抚的道:“德固兄心下坦荡,是我失言,误会了德固兄。”
见安云这般解释,书生们又想着,安云公子自来最和善不过的一个人,怎么会暗嘲别人呢,肯定是自己多想了。
“如今天色还早,若此时就回去,未免有些扫兴,不如联对如何?”安云问道,原本作诗就要耗费许多时间,但今日大多数人都有所准备,因而个个都显得“才思敏捷”,便造成了如今这局面。
联对,也就是对对子,雅称楹联。
张修第一个跳出来同意,又道:“若仅是联对,未免有些单薄,不如我们加点彩头,如何?”
“合该如此,正巧我这里得了一本君复先生的诗集抄本,不若就作为此次联对的彩头,如何?”安云笑着问道。
众书生一听,皆是双眼发亮的盯着那本诗集,林君复乃是前朝一名隐士,一生归隐山林、梅妻鹤子,可谓高洁之至,此人才华横溢却不喜人群,临死前命书童毁掉诗集,书童不忍明珠蒙尘,违背了他的意愿留下了一本足以流传千古的诗集,只是后来因为战乱,大量文稿遗失,林君复的诗作只流传出一部分来,此时听闻是林君复的诗集,众人都心神向往。
张修笑了起来,道:“大家一起联对,何故只有你一人拿出彩头来,我拿不出珍本来,便拿这把扇子做彩头。谁若是联对胜了我,便能得了这把扇子。”
张修那把扇子做工精良,上面的绘画出自大家之手,明显价值不菲,众书生闻言,便有些眼热。
安云赶忙道:“张兄不可,我这诗集可以再抄,但你这古扇也太贵重了。”
偏张修却执意如此,安云也只得应下了,朝着在场诸人道:“张兄此举乃是自愿,诸位不必效仿。”
安云话虽这么,但在场诸人又好怎么一点表示没有,若是拿不出东西来,也不好意思参加联对活动。
张修瞧不上这些穷书生拿出的彩头,转而盯向了长生几人,问道:“不知秦兄、罗兄准备了什么彩头?”
秦如陌脸上淡淡的,从怀里拿出一本棋谱来,这本棋谱早就失传,秦如陌拿出的是偶然得来的抄本,价值跟安云的诗集不相上下。
张修又将目光转向了长生,问道:“罗兄身为魏岚先生高徒,想必有不少好东西,今日我也能借此机会一饱眼福了。”
起来,长生还真没有什么好东西,他自来简朴,古玩字画这些全都没有,珍本善本就算有手抄本,也未曾随身携带,因而有些尴尬起来。
“罗兄若是拿不出彩头来,不若就拿你的爱宠做彩头如何?”张修问道。
长生一怔,感情张修在这等着呢,想到那天夜里是因为猴子坏了投毒人的好事,张修若抢了猴子去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
“既然你知道是他人爱宠,怎么好意思出言相求?本就是取乐性质的彩头,你还以为是在赌档里呢,就算是赌档里也不会这般逼迫别人下筹码!”秦如陌冷冷的道。
张修毫不在意的道:“我也只是随口一而已,秦兄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众人听得爱宠二字,又想到张修一直眠花宿柳,明显是个好色之徒,只以为这爱宠是姬妾之流。
有书生当下便劝张修,道:“既然是罗兄爱宠,想必珍之爱之,世间的好女子处处都有,张兄何必非要夺人所爱呢。”
长生三人听了这话,原本一愣,而后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张修的眼神就有些奇怪了。
张修顿时恼羞成怒,骂了那人道:“谁我要跟他抢女人了,他那爱宠是只猴!是只猴!”
那书生闻言讪讪一笑,道:“张兄冒犯了,谁让你没有清楚,且一只宠物而已,你为何那么想要人家养的猴子?莫非你有什么特殊癖好?”
张修脸涨得通红,道:“谁想要他的猴子了,他那个穷酸样,能拿出好东西吗!”
“安云兄,只要拿出彩头来,就可以随意比试吗?”长生忽然问道。
安云点了点头,问道:“罗兄还有什么疑问吗?”
长生道:“若真是如此,我家境贫寒,囊中羞涩,就不参加这活动了。”
长生这般直言,安云一梗,倒是不好逼迫他了。
张修嗤笑一声,道:“谁知你是囊中羞涩,还是腹中无才?先前你不擅长作诗,难道如今联对也不擅长吗?魏岚先生教出来的徒弟,居然一无是处。”
长生哪怕明知道他是激将法,也不能不应了,若是再不应,那就真是缩头乌龟了,岂不是连累魏岚也跟着丢脸?
联对他并不虚,只是让他拿猴子做彩头,他却万万不肯。
秦如陌见好友有些难堪,扯下自己腰间系着的玉佩,道:“这是我家传的玉佩,谁赢了过去,我愿意出三百两银子赎回,如此,可以当做德固的彩头吗?”
三百两银子,在场的穷书生听了都有些跃跃欲试。
张修却嗤笑道:“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吾辈读书人,自来不爱阿堵物,不要拿金银俗物污了我们的眼。”
长生赶忙道:“秦兄,玉佩既然是家传之物,还是好生收着吧,我再另想法子。”
秦如陌还想再什么,长生朝他点了点头,秦如陌这才收好玉佩。
张修见长生不慌不忙的思考,他有些忍不住了,便道:“我知道你囊中羞涩,但你是魏岚先生爱徒,想必他对你很是爱重,不若以魏岚先生的荐书为彩头,如何?”
若先前看到玉佩众人只是眼热,待听到“荐书”他们就全都躁动起来了,魏岚的荐书令无数读书人趋之若鹜,曾有一个豪商奉上千金想为家中族侄求一封荐书,却被魏岚断然拒绝。
拿了魏岚的荐书,只要表现不是太差,就能拜在一位名士大儒门下,对于祈求科举入仕却没有半点门路的读书人来,拜了名师也就等于半只脚踏入了官场,但凡名士,便有众多弟子,如魏岚这般,收的徒弟除了长生最差也是举人功名,拜得名师,就相当于收获了一大票人脉。
自来朝中有人好做官,如此怎么能不让众书生眼热呢。
若先前的作诗、猴子,都只是张修等人的试探,那么如今魏岚的荐书,就是图穷匕见了。
秦如陌第一个不高兴了,道:“秀才之间的比斗,如何能牵扯到魏岚先生,张口就是荐书,你真是好大的口气。”
张修不在意的道:“德固兄这般受魏先生爱护,只是一封荐书而已,难道还会求不来?若觉得我的彩头比不上魏岚先生的荐书,我再加便是了。”
“张兄的在理,魏先生有那么多封荐书而已,只是拿一封而已,有何不可?”有书生道。
人群里也跟着传来几道附和之声,隐隐有逼迫长生之意。
荐书事关重大,若拿着荐书的是一个品行败坏之人,不仅会毁坏魏岚的名声,还替魏岚得罪了一个名士,这个道理这些书生并非不懂,但利益当前,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会是那个能够胜过长生的人,因而生怕自己错过了拿到荐书的机会。
外人只当魏岚手里还有大把的荐书,长生却知道,去年因为他的缘故,魏思谦和孙夫人为了荐书闹了一场之后,魏岚便毁掉了所有空白的荐书。
是魏岚写的荐书,其实更准确的,是那些大儒名师们送给魏岚的荐书,既是向魏岚卖好,也是表达对魏岚的信赖,当日魏思谦以为是魏岚主动将荐书交给孙夫人的,其实不然,事后魏岚也一阵后怕,怕孙夫人再闹出什么事来,这才决意毁了这些荐书。
魏岚交游广阔,荐书虽然毁了,但若是他提笔写一封新的,那些大儒名士们,多半也是会买账的,长生也知道自己若是真心相求,魏岚定会帮他,但他怎么会因为自己这点事去麻烦老师呢。
“抱歉,这个彩头,我不能答应。”长生坚决的道。
有书生见机会就这么眼睁睁的离去,看着长生的眼神顿时不善起来,他忘了这机会能不能产生全看长生配不配合,只当长生是那个抢夺了他功名利禄的仇人,嘲讽道:“魏岚先生一世英名,却收了个缩头缩尾的草包徒弟,真是可惜啊,可惜啊!”
一部分书生觉得不对劲,一部分书生保持沉默,一部分书生怨恨长生。
“谁我拿不出荐书就不比了?”长生轻笑着道,且他脊背微微挺直,满含锐利的视线如同冷剑一般扫视在场诸人,最终落在张修那张不甚讨喜的脸庞上,轻声问道:“你凭什么觉得,能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