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小刀片
时栖当然是点头如捣蒜:“好好好。”
他又问:“怎么有时间买玫瑰?”
“三年前就是在这里订的玫瑰,正好来……开会,顺便就买了。”宫行川走到床边,坐下,伸手随意拨弄着头发,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因为散乱的发丝,透出几分让他欲罢不能的柔情,“你不喜欢?”
时栖喜欢热烈的花,尤其是玫瑰,开得愈浓艳愈好。
以前宫行川还觉得他过分张扬,如今只嫌他恣意得不够过分。
“喜欢。”时栖吁了口气,“就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眉眼弯弯:“叔叔,我们终于要结婚了。”
时栖在笑,宫行川的心却被扎了一下又一下。
要这些年,男人最后悔的事,那就是在时栖要走的时候,没挽留。
宫行川以为自己守住了尊严与底线,实际上却是把时栖的脊梁踩在了脚下。
有时宫行川会想,要是当初宫凯死后,时栖没来找自己,现在的他们会是什么样呢?
不过,换个角度想,时栖也算是个没心没肺的。
被丢下三年,自己巴巴地凑上来,也不知道讨点补偿,就满脑子黄色废料,眼睛天天往下三路瞟。
或许真的是年轻的原因吧,宫行川想。
有时深夜,时栖靠在他怀里,会发出甜腻的喘息,甚至有的时候,时栖还会蹭上来。
但是宫行川的想法和三年前已经截然不同了。
三年前的时栖自负,宫行川又何尝不是呢?
时栖以为自己能摆脱阴魂不散的亲生父母,宫行川以为感情的维护无需那本红色的结婚证。
事实证明,他们都错了。
“嫁给你,我是不是就要叫你先生了?”时栖的脑袋微微一歪,领口倾斜,纤细的锁骨露了出来。
他骨架,身体也不好,怎么看都单薄。
宫行川心头的旖念转瞬即逝,烦躁取而代之:“时栖,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时栖莫名地点头:“有啊。”
他每天都吃饭,每天都睡觉,比以前活得健康多了。
宫行川放在床边的手攥紧又松开,意识到时栖的“照顾”和正常人理解的不一样。
也是,他怎么能强求一个从来没被人照顾过的人,照顾自己呢?
话到这份儿上,两个人都沉默了。
过了会儿,时栖心翼翼地问:“还有电话py吗?”
宫行川差点被气笑,硬忍着,嘴角才没翘起来:“没有了,以后再。”
他瞬间泄了气,软趴趴地趴在床上,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叔叔,你快点回来吧,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好冷清。”
“想我就多发消息,电话也行。”
“那不一样。”时栖认真反驳。
怎么能一样呢?
叔叔在家的时候,他能摸到,亲到,闻到。
这些无论如何都替代不了。
“那就再坚持两天。”宫行川看了一眼时间,“不早了,快睡吧。”
时栖磨磨叽叽,硬是把宫行川撩得呼吸不稳,才心满意足地挂断电话。
热闹转瞬即逝,漆黑的夜色仿佛厚重的雪,沉甸甸地压下来。
时栖睁着眼睛,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
他又失眠了。
来可笑,连他自己都被和叔叔在一起的快乐日子麻痹了,以为这些烦恼不会再找上门来。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宫行川不仅是他的药,还是他的救赎。
宫行川不在,他又变成了半死不活的样子。
夜深人静,时间仿佛黏稠的液体,包裹着时栖,在他若有若无的呼吸里蠕动。
纷乱的记忆开始轮番光顾时栖的大脑。
他拼尽全力,才从其中提取出一丝带着甜味的回忆——三年前,宫行川准备好了他们的婚礼。
时栖知道自己病了,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甚至可能撑不到叔叔回家。
他再次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始终孤身一人。
最后时栖吃了一颗安眠药,在天亮前,昏昏沉沉地睡去。
他熬了两天,日历上的日期终于拖着迟缓的步子挪到了周四。
宫行川是早上的飞机。
如果天气状况良好,他们晚上就能一起吃饭。
时栖从睁眼就开始兴奋,他捧着手机,一直聊到叔叔登机,提起的心才有放回去的趋势。
可是又有另外的事情让他的心彻底悬了起来。
起初,是Lily给时栖狂发消息,让他千万别看微博,就算看了,也等宫行川回来,再写回应声明;后来是陆航和裴云,他们担心时栖的心情,希望他不要激动;最后连楼影帝都发来了微信,微博上的消息没有确切的证据,告诫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举妄动。
时栖就算再迟钝,也意识到出事了。
他听话地没去看微博,然而不安的情绪却越来越沉重。
他想起来自己刚入行的时候,每天都会收到数以万计的谩骂。
人们讨厌他的作品,讨厌他的新闻,讨厌和他有关的一切,本质上还是讨厌他这个人。
那个时候的时栖没有选择逃避,现在的时栖更不会逃避。他点开了微博。
手机屏幕因为数以万计的消息猛地卡住,很久以后,在他开始不耐烦之前,新闻终于刷新出来了。
时栖只看一眼,就听见了心房崩塌的声音。
鲜红的标题充斥着的屏幕——杀人犯明星为何逍遥法外?
一个不知名的号,曝光了一段时向国和丁欣的自白视频。
时栖颤抖的指尖点好几次,都没能准确地按到播放按钮。
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那段肮脏且让他避之不及的回忆,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出现在了世人面前,然后堂而皇之地霸占了信息时代每一个引人注目的角落。
“法制咖”“案底”“少年犯”……各式各样的字眼撞进时栖的眼睛。
他不怕被骂,也不怕被封杀,他只怕自己的过去成为谈资。
那是时栖试图掩埋,连在宫行川面前,都没能完完整整复述的过去,现在却以最惨烈的方式,轰然出现在世人面前。
时栖点开了视频。
时向国和丁欣坐在狭窄的客厅里,身上穿着洗到发白的旧衣服,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就像每一对患难与共的夫妻:“时栖是我们的孩子,他出名以后,不仅不给我们钱,连唯一一套新房子,都不让我们好好住,我们只能搬回快要拆迁的老房子。”
“他以前在夜总会做过服务生,干过什么我们都知道。”
“他不好好学习,私生活不检点,我们都不介意,但是他曾经用一把水果刀割开过我的脖子。”
镜头拉近,丁欣皱纹遍布的脖子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时栖眼前猝然炸裂一朵暗红色的血花。
他仿佛又握住了那把冰冷的刀,猝不及防地割破了丁欣的脖子。
鲜血喷涌出来,他的母亲狞笑着倒在血泊里。
时栖,你会下地狱的。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Lily的电话了进来。
“喂。”时栖的声音差点淹没在电流声里。
“时栖,你先不要急,这明显是有人故意诱导你的父母录的视频!”Lily的声音又轻又急,电话里还传来了片场的吵闹声,“你现在哪儿也不要去,就在家里等着宫行川!”
“嗯。”
“我刚刚反复看了那段视频,窗户玻璃里好像一闪而过了一块提词板。我会把这个发现告诉何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待在家里,等我们帮你应对网上的舆论,听明白了吗?”
“好。”
时栖太过乖巧,反而让Lily不安:“你挂电话以后别看手机了……栖,我们都相信你。”
“谢谢。”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相信他什么呢?
丁欣的脖子的确是他划破的。
太阳被乌云遮住,细碎的光在云层后挣扎,像是被水草缠住的鱼。
他试着去发光了,他也找到了自己的光,可老天爷嫌他过于耀眼,又把他的光吹熄了。
时栖攥着手机,想,叔叔看见这样的新闻,会怎样看他呢?
是相信他的解释,还是相信时向国和丁欣的辞呢?
应该是他吧……
他试着从地上爬起来,却怎么都寻不到力气。
叔叔听他过过去的事情。
叔叔会认清真相。
叔叔会喜欢他。
叔叔会给他一个婚礼。
哪怕没有羽毛,哪怕没有玫瑰花,甚至不需要宣誓,时栖只想把自己的名字和宫行川绑在一起。
他扯着垂在床侧的床单,艰难地爬上床,然后一点一点向前挪。
【呦,法制咖也好意思天天霸占热搜?】
【杀人犯时栖滚出娱乐圈!!!】
【故意伤害罪怎么没被判刑?好一个金主爸爸,凌驾于法律之上啊!】
【支持两位老人讨回公道。@平安在线 出来句话,为什么放任一个杀人犯逍遥法外?】
…………
太多太多质疑压在时栖身上,让他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个无坚不摧的时栖已经不见了,他刚把心房开,接受世界的善意,更多的恶意却乘虚而入,将他彻底击垮。
时栖无声地流着泪,在自己失去理智前,把手机扔在了床下。
哐当——
金属触地的闷响穿过家具,撞上他的鼓膜,又顺着缓缓流动的血液,一拳砸在心头。
他想,不是的。
我不想杀人。
我不是白眼狼。
宫行川更没有包庇我。
可是有谁会去听呢?
对于流言蜚语,不回应就是最好的回应。
电话响了。
时栖抹了一把泪,挣扎着滚到床下,伴随着撞击声,声呜咽。
他碰到了腰,熟悉的恶心感卷土重来。
时向国对他拳脚踢,丁欣对他漠不关心。
他游离在这个世界的边缘,从未找到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家”的港湾。
从这一刻起,所有的温暖都被时栖选择性地忽略了。
他捂着嘴冲进浴室,对着马桶大吐特吐,吐到连酸水都吐不出,忽而冷静了。
总有什么,能让他解脱。
时栖伸出苍白的手指,让指尖在干净的镜子上游走。
他描摹自己的眉眼,描摹那双毫无感情的眸子,最后描摹紧抿的唇。
然后他看见了台子上放着的刮胡刀的替换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