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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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尹等候在廊下,上前接过卷宗。

    “碧兰所中之毒依然没有眉目?”方扶南皱一下眉,又用手指推开蹙起的眉心。

    “没有,属下猜测,这恐怕并非中原之物。”师尹极少见他这副一筹莫展的模样,不由多看几眼,随即又觉僭越,低头道,“属下再去翻阅几遍《海药》,或许能有所收获。”

    “好,给我也借一部来,一起找,总比一个人快一些。”方扶南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因中毒致死的案子,寻到药物的来源能为案子提供重要的线索,因此确定毒物种类和取得途径尤为重要。

    “不过……”

    方扶南沉吟一下,下面的话还没组织好,回廊尽头月洞门前的凌霄花枝一晃,藤蔓背后钻出一个茜色长裙、秋香色褙子,梳着双垂髻的女孩。

    “晚,何事?”

    唤作“晚”的女孩有些怯生,矮身一礼,埋着头,轻轻道:“大人,郎君醒了,正哭着要找您呢。”

    “醒了?”方扶南才舒展的眉头再次凝起,连案情也搁下不谈,转身就走,“我这就去。”

    走了一多半,回头向着师尹歉然一笑:“案子先烦你费心。”

    院中环境清幽,鸟鸣啾啾,茉莉带着宿雨盛放,幽香缭绕,稚嫩而惊恐的哭声在这一片幽静中尤为刺耳。

    “晚,你就守在那里。”方扶南停步在廊下,看晚默然走回月洞门下,安静侍立,轻轻推门进去。

    床前帘幔高高挂起,身着大红缎子袄的男孩正抱着一个枕头一行哭一行抖,整张脸都埋进了柔软的枕面里去,颤抖的声音断续地呢喃:“好冷……哥哥,好冷……这里好可怕……到处都是沙子,钰哥儿不出去了……”

    “钰哥儿。”方扶南轻车熟路地拍了拍男孩颤抖的肩,和声道,“别怕,那些不过是做梦而已。你看……”

    他将男孩抱起,走到窗前,开隔扇,外面是清幽的江南庭院,粉墙黛瓦,精致玲珑,绿荫葱茏,阶下是一排整齐的书带草,墙角有飘着甜香的桂子。

    “钰哥儿,我们已经回家了。”方扶南揉揉男孩的头发,用极轻的声音道。

    方钰眨了眨眼,将信将疑,不一会儿眼神又惊恐起来,两只瘦弱的胳膊费力地比划着:“可我分明看到……大伯被两个可怕的人带走了,他们拿着这么长的刀;还有三婶娘,母亲她死了,留在了后面那个山头下面,不会再跟我们一道走了……”

    “钰哥儿。”方扶南看着他,犹豫片刻,问道,“那么……你在哪里?哥哥又在哪里呢?”

    “我被那些拿着刀的人埋在沙子里……”方钰忍不住抹泪,委屈道,“哥哥,沙子里好冷,喘不过气,周围又那么黑……手指都被沙子磨破了,还是出不来……我一直等一直等,相信哥哥一定会来救我的……”

    “是啊,后来哥哥找到了你,然后我们一起回家了。”方扶南淡淡道。

    “是这样么?”方钰怔怔,脸上两道清晰的泪痕,伸手一抹,将脸涂花。

    方扶南点头确认:“钰哥儿忘了,哥哥找到你时你受寒发烧了,等你的病好了,我们已经回到家、回到江南了。”

    方钰迷糊地撑起一边腮帮,低头看看身上干净整洁的衣物,还有干净白皙的一双手,有些意动,再次确认道:“那……父亲和母亲呢?他们也回家了吗?钰哥儿这么久都没见过他们呢……”

    “父亲和母亲都在桐城的那个家里。钰哥儿还记得那些坏人吗?父亲要赶走那些坏人,把大伯和三婶他们救回来。”方扶南摸摸方钰的额头,见他情绪平复下来,“哥哥还有事情要做,叫晚进来陪你可好?钰哥儿乖,那些可怕的梦,不要告诉其他人。”

    晚依然站在月洞门口,低垂着头,连头发上别了一朵落下的凌霄也不自知。

    “好好照顾钰哥儿,他从前受了些惊吓,总会有噩梦。”

    晚低声应下,头也不曾抬过。

    方扶南回到办公的屋子时,盐铁使的绝笔书已经放在了书案上,师尹借来的《海药本草》也搁在一旁,案头还叠着几卷卷宗,都是近十年在忠烈庙投缳自尽的江南路大官员的案子。

    “忠烈庙……”方扶南开卷宗,细细看下去,每个案子都大同异,上面的内容他早已熟悉到能够倒背如流。

    十年来,发生了整整七起这样的事情,在之后十年里,还会发生更多。

    那座处于天平山脚下的前朝先贤祠,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引人走上不归之路?

    正看得入神,门忽然被猛地推开,仆役声音惊恐:“七郎君,老爷在忠烈庙吊死了!”

    “你什么?!”他一下站起来,匆匆往外跑去。

    推开门,外面却是黄沙漫天的场景,连绵的沙丘,漫天的飞沙和飘蓬,一群衣衫褴褛的人被草绳绑缚在一起,仿佛待价而沽的青蟹,被凶恶的官兵押送着,在茫茫大漠上缓慢爬行。

    “敕勒川,阴山下……”苍凉的歌声在暮色笼罩的大漠中响起。

    “酸死了!死到临头还不给爷安静些!”差役呵斥的声音伴着铁器的嘶鸣响起。

    “天苍苍,野茫茫……”苍凉的歌声依然继续着,在荒凉的大漠上空回荡不休。

    “大人,属下查得几个可疑药物,已经派人在平江城的各大药铺里寻找。”师尹出现在了书案前。

    方扶南回过神,揉了一下额头,从卷宗中抬起头来:“我方才睡过去了?”

    “是。”师尹拉过一张椅子,在书案旁坐下,“大人似乎有心事。”

    方扶南疲惫地笑笑:“钰哥儿噩梦不休,哄起来很费事,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

    师尹并不买账:“大人自己呢?大人曾自己与桐城方氏并无干系,属下好奇,为何每一次,大人都要用这个名头去哄钰哥儿?”

    方扶南少年得志,官途顺遂,出身来历却迷雾重重,早已引起不少人的好奇。桐城的方氏乃书香门第,显赫大族,人们向来猜测这样聪颖的少年便是出自那里。不想先是方扶南矢口否认,后来桐城那边也,族谱上虽有同名同姓者,是他们族中七郎,却还是幼童,应当只是巧合同姓又同名罢了。

    “你呢?”方扶南但问不答,“师尹是我朝最出色的仵作,因此圣上派你和我同来调查忠烈庙之案。都仵作能让死者开口话——哪有什么人世间的秘密能瞒过你呢?”

    “可是大人……死人是不会谎的。”师尹摇头,“但活人,总有拼命想要掩盖的东西,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就像方大人并不知道,我在当上仵作之前,是做什么的。”

    方扶南顿步,笑看向他:“我猜……你从前是做大夫的罢?不过普通的大夫也成不了仵作,所以我猜你是随军的大夫,对不对?”

    “大人的确断案如神。”师尹面色难得动了一下,眼眸微闪,浮现一抹愧色,“属下本是戍卫北境的军医,十年前大败北羌后,随着军师来到临安,圣上曾数次问起公主那时的疾患。”

    史载桐庐公主不惯塞上气候,染上慢疾,缠绵难愈,最终因此死于塞外。

    师尹并不是当时为桐庐公主诊病的大夫,而是大夫身边的徒。他那师父一生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能救回桐庐公主,因此嘱咐他一定要查得桐庐公主死因,告慰公主在天之灵。

    师尹各方查探,最后选择做一名仵作,借此翻阅更多秘密卷宗,寻得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