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坦荡
帘栊垂落,一横桃枝落在门帘前,被匆匆跑进廊下的宫女掸开,轻晃几下。
宫女一路跑,一路着听来的消息,“娘娘,朝上……那个什么罗大人与老爷不对盘,还牵扯到了娘娘。”
徐停云正端坐在案前,羊毫软笔在指间轻轻转动,字迹隽秀灵动。
她将眼眸略抬起几分,温声问道:“什么事?我往常教你,遇事要冷静,不可自乱阵脚。你将那些事,慢慢来。”
宫女深深吐出一口气,面色因奔跑泛着红潮,气息起伏不定,“是提刑司的罗大人,陈四娘的案子,还有忠烈庙的案子彼此都有联系,而且与徐家有关。”
徐停云低头看着自己的字迹。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等了一会儿不听宫女接着下去,她闲闲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宫女一抖,嗫嚅着不敢下去。
越璟起帘子,跨过门槛,冷冷道:“然后呢?朕也想听听你接下来要什么。”
宫女将头一直低下去,似乎要将下巴一直埋进胸口,讷讷道:“奴婢不敢。”
“这时候,你倒知道‘不敢’了?”越璟见她耳根通红,鬓角的冷汗一颗颗浮出来,汇成股汩汩流下,湿了衣领,也不欲为难她,“罢了,你且退下。”
“……是。”宫女颤声应下,挪着战的双腿慢慢退出。
轻手轻脚地落下门帘,她一下瘫坐在阶前,再也没有力气站起。
早该想到,朝堂上,罗旭那般肆无忌惮地向徐清发难,自然是得到了越璟的默许。
“是皇上来了,怎也不命人通禀一声,臣妾好收拾一下。”徐停云将笔轻轻搁下,低眸再次扫过方才写的字。
越璟的目光也从那行字上滑过去。
抄的是《中庸》。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一个念头。
阿青才不会抄这样无趣的东西。
然后,她曾经过的话也随着这个念头一起浮现出来。
“徐家姐姐真是比那些教书的先生还古板呢。”
徐停云款款起身,目光温和,声音和煦,“皇上眉间隐有忧愁之色,来这里,想必有很重要的事?”
“这是从十年前燕山府路官员家中找到的一封旧信。”越璟将一折薄纸甩在案头,侧过身并不看她,“皇后能否解释一下,这信上为何是你的笔迹?”
一阵风从帘外掠来,泛黄的信纸被揭开一个角,上面字迹累然。
与案上墨迹尚未干透的字迹一模一样。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与——我遣两婢来塞上,安插到桐庐身边,万勿走漏风声。
一模一样的字迹。
徐停云拈起信,端详片刻,点了点头,平静地道:“确是我的信。”
“除此之外,你没有其他话要么?阿青已告诉我了,那两名婢子,一名华,一名阿英。华是立春在城外喧嚷的农妇,阿英则是荷花池中女尸,也是陈府三夫人。你素来聪颖,不用我,也能明白你承认这信出自你手,意味着什么。”越璟闭上眼,缓缓摇头,“我原希望,与燕山府路暗中联络的,是徐清。为什么,会是你?”
“阿青?”徐停云眨了一下眼,唇边泛出一抹淡笑,喃喃道,“原来死人也会话么?”
“我原本也不信,已死了的人会再开口话。现在想来,或许是此中冤屈太重。”越璟又取出一个香木盒,里面是一套镶金的木制杓箸。
徐停云的目光转过来,略停滞片刻。
“旧事按下不提,对这个,你又有什么想?”
“不错,确是我为陈四娘准备的东西。”徐停云精致的细眉微微一拧,淡淡道,“这娘子在七夕茶会前跑去隽郎那里,与府中姬妾置气,自以为能瞒过我,我可不喜欢这样耍聪明的娘子。而况……她那兄长,已经够为她抹黑了。”
越璟猛地一拍书案,笔从笔架上震落,滚过书案和纸张,将一路染上墨黑的颜色,“只因这些事,你便要置她于死地?”
徐停云连眼睛也不曾转动一下,淡然道:“不过是令她在茶会上出个丑,她自己想不开寻短见,那便是她自己的事了,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越璟定睛看她一刻,那双平静的眼眸近乎空虚。
这世上竟有人可以平静到如此残忍,而这个人,竟是他的妻子。
本不该如此,一定是有哪里弄错了。
罗旭的很对,追溯到南北二年间,从那个时候,有的事情就开始弄错了。
十年前的事,今日的事,甚至将来可能发生的事,都不过是过去那个错误的后果罢了。
“停云,阿青也曾同你过吧?不要只看那些书,真的人,真的事,远比书中所言复杂,你不可能凭几句先贤的话,就成为完人。”越璟停顿一下,似乎在斟酌字句,“何况,我们谁也不是完人。就算是阿青,也很任性。”
“臣妾自然不敢以圣人自居,但敢自言,这些年来行事坦荡,并无一事有愧于心。”徐停云柔和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倔强的意味,“皇上总是‘阿青’、‘阿青’,到此刻能否扪心自问,心中并无半分错念。”
“你管得太多了。”越璟猛地背过身,冷声道,“不论是你,还是徐清,都没权力断人生死。从今日起,你与这宫中诸人,不得随意出入,更不得私自向外传递消息——皇后就在此静心修身吧。”
越璟一甩门帘,快步穿过庭院,一刻也不想多留。
他没法和徐停云交流,那女人看那一套圣人的道理简直入了魔。
她以为自己是谁?她在替谁做决定?她将多少真的认作假的,又将多少假的当作真的?——谁在误导她?
“娘娘……”宫女心翼翼地挪回宫室内,心中不断起草着安慰的话。
“娘娘,您……?”宫女揉了揉眼,不可置信地走向书案。
徐停云仍端坐在案前,被墨汁染脏的纸张被放在一旁,案上铺开了崭新的纸,上面流动着仍旧隽秀清丽的字迹。
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怎么了?”徐停云抬头瞥她一眼,又低下头默诵那些字迹。
故君子慎其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