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在红星大队时, 一年吃不到两回肉不是什么新鲜事。在燕京,拥有城市户口的人一个月有四两肉票。可一般都不舍得吃,多是买肥油炼油, 好炒菜时用。
看这个人穿得破破烂烂,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 估计也不是那种有钱舍得吃肉的。再, 如果家里有个病人, 花钱更是无数,真有可能没钱买鱼吃。
这人抢了她的鱼是不对,可如果真是为了自己病重的妈妈, 让乔巧如他所举报他为坏分子, 她又觉得太残忍了。
如果在后世,她可以把这个人押到派出所, 按法律制裁,这样是最公正的。
但这时把这件事公开,以这个青年的所为就会被成坏分子, 成为黑五类之一,不光对本人,对家人都是一场灾难。
像洪老头那样一样压迫原主,还扬言要断她的腿, 限制她的自由,她这才反抗,但对一个为了重病母亲而冒险的人,她做不出来。
上一世她得病, 父母也是不计代价,想方设法多延续她的性命。此时,她对这个青年有了同感。
就是不知道他得真还是假。可就是真的,也不能上来就抢啊,好言好语不行吗?
“那你怎么不和我需要鱼,为什么上来就抢?”
那个青年嚅动嘴唇,“我没有钱,随便一口吃的都珍贵得不行,何况是鱼?了也没用,哪会有人舍得让给我啊。”
哎,也是,虽然来到这个世界一段时间,但在后世物资极大方便的年代成长起来,乔巧觉得,自己还是没给食物足够的重视,来的时候路上她还遇上了一个抢吃的少年呢。
可即使这样,这人也让她不爽,害她崴着了脚。
她下意识看向了曾志国。
接到她求救的目光,曾志国心里一叹,乔巧还是太善良了。这年头,父子反目,夫妻翻脸的他见得太多。像她这样对一个素未平生的,还是抢了她的人还犹豫,才算是难得。
这种性格,太容易被人欺负了。
让他忍不住产生一种要把她护在身后的冲动。
在现代社会久了,乔巧觉得这种事当然要交给专业人士啊。
不知道曾志国饱含深义看她一眼是什么意思,是怪她放过坏分子?
她看了蹲着的青年一眼,放低声音:“曾同志,我有话和你。”
曾志国看了眼乔巧的脚,不想她来回走动,踢了那个青年屁股一脚,“老实点!去那边蹲着去!”
等那个青年老实去到曾志国指定的地方又蹲下,曾志国才:“什么事?你吧。”
“曾同志,能不能请你和我一起去看看,是不是这人的妈妈重病了。我一直没做过错事,可就是出身富农,一直被人瞧不起,天生低人一等,我不想再这样轻易决定一个人是不是要成为坏分子。---再,如果他成为坏分子,他妈妈要真是重病,也就没人照顾,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曾志国答应了下来。
乔巧犹豫下又:“我想让他也尝试下脚折的疼楚,然后再给他正过来,不知道行不行?他害我脚崴着了受罪,还虚惊一场,我也想让他长长记性。”曾志国是个公安,向他求助不知道行不行?
原来不只是一味愚善,曾志国心里像被羽毛轻扫了下,他没有话,却大步回到了青年面前:“忍着点,如果叫了就送你革委会!”等那个青年点头,他弯腰拉起他的脚,用力一掰。
青年身体颤抖,却死死地咬紧了牙一声不吭,等曾志国停手,他恨不得把头垂到地下去,哀求道:“同志,废了我这只脚也行,求求你们不要让我妈知道这个事!”
“我要你的脚做什么,明明是你崴了脚。”青年恍然明白,“是,是,是我不心崴着了脚。只要你们不告诉我妈,我记你们一辈子的恩。”
大概过了十分钟,看他脸上布满了密集的汗,乔巧:“算了吧,他也受过苦头了。”
曾志国又一把拉过他的脚,也不知他怎么一用力,那名青年眉头松开了。
“还不起来?不是这位同志要去你家看你是否的假话,我早把你送公安局了!”曾志国不耐烦地。
青年听出了意思,忙起来点头哈腰地:“谢谢两位同志!谢谢两位同志!如果我的假话,就让我成为反革命,被人天天批。斗!”
“是真是假,我们自会判断!你带路吧。”
曾志国则对乔巧:“来,你坐自行车后座上,免得脚再疼,再受过伤,最好还是少动一点。”
乔巧听从了他的话,要跳上自行车后座时,曾志国一手扶着车把,一手在她肘下用力一托,她就轻松坐了上去,不由感叹幸好今天遇上了曾志国。
在路上,青年介绍他叫何文华,父亲已经去逝,只有他和母亲相依为命,还可怜巴巴地请求他们去了家也不要他抢了鱼,“我妈一直教育我要走正道,听党的话,做领袖的好孩子,要知道我做了这样的事,肯定会生气的。你们只要别让她受刺激,以后我当牛当马报答你们!”
如果他的是真的,何文华是个孝子无疑。
三人很快到了何文华的家。这是一个北方常见的院落,正屋三间草屋,屋顶上还长着几棵一尺多长的青草。
推开旧木头板做的栅栏门,何文华提高了声音,“妈,我回来了。”
里面传来一声微弱的回应,何文华和他们了个招呼,快步先进了屋。
曾志国停下自行车,乔巧刚要先下完好的右脚,再慢慢从自行车上下来,曾志国双手一合就揽着她放在了地上。
看曾志国还要扶她,乔巧拒绝了,“曾同志,我只是脚崴了一下,经过你推拿,已没什么问题,走平路还是没问题的。”
曾志国遗憾地放了手。
乔巧走进屋,就闻到了一股中药味道。不过屋子里暗,她过了好几秒才适应这里的黑暗,看到东间那里何文华正坐在床上,床上他妈妈散着头发,一张脸瘦得很,显得眼睛大得吓人。
何文华伏着身子正对他妈:“妈,我有两个朋友来看你了。”
何妈妈喘了口气,声音有些不清地:“水……糖 ……”
何文华扭过身,用手擦了擦眼睛,“我妈意思是,给你们倒水,要放糖。”
看样子何文华得没错了,乔巧稍提高声音:“何妈妈,我今天去钓鱼,文华帮了忙,我送他一条鱼过来。我们还有事忙,就不多坐了,您多保重身体。”
何妈妈脸上露出幸福及怀念的神色,“鱼……”不过这几个字仿佛已耗尽她力气,完就闭上了眼睛。
何文华又激动又不敢置信地看向乔巧,乔巧点了点头。她能力有限,但送一条自己钓的鱼给一个重病的人还是能做到的。
她已经原谅了何文华,如果她处于何文华的境地,她也会千方百计想着去满足长辈的心愿。
看何文华又开始用手抹眼睛,却还忍着不发声的样子,乔巧也有些心酸,她想回去了,转身的时候却发现床前破桌子上有一个卷着的画轴。
看画轴颜色有些历史了,乔巧不由咦了一声。何文华顺手拿着画轴随着他们出来到院子里,把画轴塞到乔巧手里,“同志,谢谢您!我看您看了这个,这也不值什么,您拿走处理吧。”
在灿烂的阳光下,乔巧看这个画轴看得更清楚了,她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从画的装帧及纸张,这很可能是一幅由岁月浸润过的画。
她忍着激动开了画,发现这是一幅纯用黑墨画成的竹菊图,不见一点儿其余颜色,却竹梢低垂,菊花傲然,看上去漫不经心,然而枯、湿、浓、淡,错落有致,墨晕、飞白,浑然天成。
画的右上方,题有“身世浑如泊海舟,关门累月不梳头。东篱蝴蝶闲来往,看写黄花过一秋。”署名天池,却正是中国大泼墨山水的创始人徐渭。
徐渭的画竟然在何文华家里,他还漫不经心要送给自己!他知道不知道这幅画的价值啊,乔巧问:“这是幅明代的画啊,你竟然要送给我?”
何文华搔搔头,“乔同志,我知道这属于封建糟粕,并且,这幅画上一点颜色也没有,完全是个墨疙瘩,正象征着封建残余黑色心肝。我没有传播这些封建余毒的意思,就是我们家什么也没有,这个画好歹您拿回去了可以点个火什么的,能烧半天呢。”
乔巧:“……”
有牛头不对马嘴的感觉。她想这是古代留存下来的难得的文化瑰宝,却不知要怎么出这像是大逆不道的法。
可让她拿去烧火,天啊,那简直罪孽深重,真那么做了,她天天夜里都会做噩梦醒的。
这时,曾志国问了何文华要去厕所,何文华给他指了屋后,他去了。乔巧掏出了身上5元钱,递给了何文华,“给你妈买个药吃,好好侍候老人吧,这副画我要了,回头可以照个画个花样子做鞋垫。”
何文华飞速接过,给她鞠了一下躬,“我妈也是喜欢画个花样子,我在垃圾收购站就捡了一些这样的画,如果您要的话,回头只管来找我就好。放心,您是个好人,我拿我妈妈发誓,这事我不会出去的。”
两人默契地好,曾志国回来了,他看了下何文华,严肃地:“今天看在你情有可原的份上,为了让你好好照顾你妈妈,我们放过了你,但后续还要观察你的行为。”
何文华连连答应表示感谢,又庆幸乔巧看起来喜欢他捡的那幅画,冲着这个公安对她的关心,大概率应该不会找他的事了。
乔巧也去了一趟这里露天的厕所后,和何文华告别。何文华细心地用了一张报纸在画轴外面包了一层,又用了一根细线给捆上。
乔巧心里激动得很,一直在想何文华的话及手里的画。这画在现代可是存在省博物馆的,她也只是参观时隔着橱窗的玻璃看过一眼,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然拥有了一幅徐渭的真迹。回头有机会她要好好地欣赏一番。
两人都没再话,直到乔巧发现曾志国已骑过了自行车厂,在往机械制造厂的方向而去。
“哎,曾同志,我住在自行车厂,把我送到那里就行了。”
曾志国把她送到自行车厂,看了下挂在车把上的鱼,乔巧脚受伤了,他还是帮着送到楼上去好了。
乔巧推却不了,等曾志国把车锁好,乔巧手里拿着画,曾志国拎着桶一起上楼。虽然脚经过曾志国推拿好了许多,上楼梯时还是有些疼,乔巧走得比较慢。
曾志国也不慌不忙地走在她后面,问出了一路疑惑的问题,“你爱人不是在机械制造厂吗,你怎么不住那里?”
乔巧正处在兴奋与激动中,听到话想也没想,“哦,我们离婚了。”
曾志国猛地顿住了脚步,有些不相置信他听到的话。桶被甩得晃动起来,里面的鱼惊慌地大力游动,曾志国心情比那些鱼更激烈,忍不住冲口而出,“离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