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车厢峡
黄厚土大河长,沟壑纵横风雨狂。
这是苍凉无际的西北高原,植被稀疏黄沙漫漫。
在一个叫做“车厢峡”的峡谷区,旌旗蔽日,杀声震,几千匹战马,踏起的烟尘扬起数丈高,穿着盔甲的,披着布袍的骑兵、步兵,一阵阵往来冲突,生死鏖战。
地上,横七竖柏躺着无数死人、死马,乱扔着折断的枪杆,沾着血的刀片、狼牙棒。
这是陕北农民起义军高迎祥、李自成的五万大军,正在和明朝政府的官军激战。
这处地形和很多西北丘陵一样,峡谷象是刀劈出来的,直立陡峭,雄伟苍劲,大路位于谷底,四周都是峭壁,因为形状象一个巨大的十几里长的车厢,被称为车厢峡。
农民军自称为“义军”,官方则称他们为“贼兵”或是“流寇”,在明朝崇祯十年以后,陇中大旱,饥民遍地,烽火四起,造反的“贼寇”大股数万人,股千把人,攻城掠地,把陇原大地燃得战火纷飞。
明朝江山如一片风雨飘摇的破船。
乱世,乱到不能再乱的乱世。这样的世道里,会有无数百姓在战乱中家破人亡,战火过处赤地千里,也会涌现无数的草莽英豪,凶徒恶棍、盖世枭雄。
高迎祥为首的这股起义军,算上老幼妇孺,还不足五万人,但是号称十万,这是农民军的普遍做法,虚报产量可以增强声势,壮大威风。
官军的兵力是七八万,由五省军务总督陈奇瑜率领,他是进士出身,做过御史,因围剿农民起义军有功被擢升为军务总督,相当于“地方守备司令”,是炙可热的实权派。
战斗最惨烈的地方,是车厢峡的出口。
这块不足半里宽的峡谷出口,几乎都被死人与死马填满了,旌旗倒伏,血流成河。人马踏起的黄色尘烟,飞扬起十余丈高。
高迎祥的人马拚命向外突围,想冲出峡口,因为五万人马都被围在峡谷中,这是一块“死地”,若是冲不出去,结果只有一个——全军覆没。
官军人马一批批地往上增援,两千精锐的披甲骑兵作为前队,堵截义军的冲锋,侧翼各有两千步兵作为支援,而且在峡谷上面,还有三千名步兵不住往下射箭,占据了兵力和地利上的优势。
双方的士兵,从穿着上一眼就能区分出来,官军的披甲骑兵穿着圆顶带尖头的铁盔,身上披着六片式连缀铁甲,执长柄大刀,这是当时世上最精锐的部队,称为“铁人军”或“铁骑”。
义军就千奇百怪了,各式服装都有,大多是当地农民宽大的打了补丁的粗布袍子,头上戴着宽沿布帽,武器更是杂七杂八,执长枪的、长刀的、长剑的,狼牙棒的,还有很多用的直接就是农民的三齿铁耙或是自造的齐眉棍。
从训练水平、单兵战斗力和攻防能力上综合比较,义军都远落后于官军。
一般情况下,三五个官军组成的战斗组,在混战中就能对付十个人以上的义军。
战场上,十匹或十五匹战马,组成一“伍”,十余把长柄大刀抡起来,齐进齐退,如同一台巨大的杀戮械,具有很强的绞杀力,往往当者披靡。
“杀呀——灌呀——”
(灌,是一种古时当地方言,意思是冲杀。)
随着吼声,长刀砍下去,刀头下就是一片血肉横飞,人马仆地。
一股股的鲜血迸出,映红了夕阳下的峡谷。战斗的惨死程度,令权战心惊。
官军的两千铁骑在峡口往来冲突,凶狠地斩杀,死死堵住义军突围的道路,义军虽然也是拚命冲杀,但是在这样的狭窄地带,不能实现迂回灵活战术,只能去和对方的精锐铁骑“硬碰硬”。
伤亡惨重。
一批又一批的人马倒下去。
鲜血染红了峡口。
色暗下来,义军后撤了。
他们再一次没有突破包围,留下满地的尸体,撤向峡谷中央。
晚来的萧风,卷着粗砺的黄沙颗粒,掠过堆积的尸体。
从凌乱的死尸堆里,爬出一个满面染了鲜血的兵,他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旧葛布袍子,帽子掉了,里握着一杆被鲜血染红了半截的长矛,睁开惊恐的眼睛,四下张望。
他叫谭保,本来不属于这场战争和这个年代,是从二十一世纪脑袋发蒙穿越来的。
作为一个学习成绩不好,勉强考上一所中等医学职业学校的年轻人,对前途充满了悲观,时常做一些穿越然后轰轰烈烈的英雄梦,梦想着金戈铁马,叱咤风云。终于在一次重感冒发烧之后,成功穿越到了明朝末年。
确实轰轰烈烈。
惨烈到无法想象。
作为一名李自成部队里的“中军传令兵”,在车厢峡这个倒霉的地方,经历了几番生死战,发生在身边的杀戮、搏斗、血肉横飞一次次惊心动魄,同伴们接连被砍掉头颅,刺穿了身子,血肉模糊地倒下去,生命,此时就如草芥。
谭保的心甚至都忘记了恐惧,快要麻木了。
仗,又打败了。
三个传令兵,在这次突围不成后,又死了两个,谭保侥幸死里逃生,握着染血的长矛,从死尸堆里爬出来,赶紧去追赶队伍。
官军一会就要来打扫战场,所有尸体的脑袋都会被割下来,去报功领赏。
想保住脑袋,就只有逃回队伍里。
谭保仓仓皇皇,倒拽了长矛,狼狈不堪地追着义军的败兵,回到中军,却又莫明其妙地遭到了一顿毒打。
中军传令总管是个满面横肉的大汉,平素飞扬跋扈,见谁不顺眼,张口就骂,举就打,谭保已经挨了他好几回欺负了。
“贼你玛的瓜皮,”总管操着古代陇中方言一边臭骂,一边用里的马鞭劈头盖脸抽打谭保,“别人都死了,你个税跑回来做甚,妨人败家的怂货蛋。”
“叭,叭,”鞭子抽下来,打到额角上,皮肉登时绽开,流出血来。
谭保火冒三丈。
我哪儿做错了?
自己从战场上死里逃生,浑身的血污还没来得及擦一擦,就挨了长官一顿毒打,这哪儿还有理。
在这种农民暴动聚起的队伍里,没有什么道理好讲。
大多数官兵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陇中莽汉,性情就和野猪野熊也差不太多,粗野是从娘胎里自来带的标签。在这个莽汉组成的世界里,仗势欺人似乎是经地义的,强的欺侮弱的,成伙的欺侮孤零的,就象是虫子吃草一样自然。
不要试图讲什么素质、原则、文明这一类的字眼儿在这个世界里行不通。
这一刻,谭保很想抄起那柄带着血的长矛,狠狠刺进总管的肚子。
忍住了,必须忍,总管周围有一帮心腹,他们会把自己五秒钟内乱刃分尸。刚刚从死人堆里逃出来,再死就不值当。
好在总管打了几鞭,就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谭保忍气吞声,抹了把脸上的血珠,蔫蔫地缩到旁边,一个绰号桨三梆子”的兵,凑过来,同情地递给他半块粟面饼子。
“喂,饭早就抢没了,我给你留了半块。”
粟面饼又凉又硬,但对于又累又饿的谭保来,不亚于山珍海味,他感激得差点掉下泪来,拍拍三梆子的肩膀,一口就把饼子咬下去半截。
三梆子今年还不到十八岁,姓贺,排行老三,因为脑袋长得跟个梆子似的,从到大都被称为三梆子,本名儿反倒没人知道。
“保,总管是因为那块抢来的祖母绿,被袁将军要去了,所以才冲你发无名火。”
“哦”
谭保皱了皱眉头。
这种事,是司空见惯的,抢掠,对于农民暴动队伍是正大光明的事情,庞大的军队需要给养,靠什么筹措?主要靠抢大户。当然,中户往往也难以幸免。
总管抢来的那块祖母绿,他也见过,是在攻破“瓦山堡”村寨后,杀了一个土财主,搜刮出来的,宝石呈绿方柱形,比指甲盖略大,绿得晶莹剔透,异常美丽,据能值一千两银子。
唉
以前总有人刻意美化农民起义,杀富济贫豪侠仗义忠勇正直
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揭竿而起的流氓无产者,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规则意识,两个肩膀扛个头,杀到哪里算哪里,活命是本钱,你让他做一个谨遵仁义道德的儒雅之士?
笑话。
实际情况是:起义队伍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有,无法无是最鲜明的特色。
三梆子哭丧着脸在旁边唠叨,“这个峡谷倒霉死了,憋了这些,死了一万多人,弟兄们都知道没出路了,破罐子破摔,有人拿着一两银子买酒喝对了,听郭半仙要摆拜仙台作法,乞求神灵庇佑,可是找不到猪头三牲当祭物,只能找到马头”
古代军队里,一般都带着随军术士,占卜吉凶,请仙作法,这些人往往很受尊重,就跟“神仙”似的。
谭保当然不信这一套。
现在义军被团团包围,堵在车厢峡里面临绝境,已成瓮中之鳖,靠着郭半仙摆台作法,神灵就能保佑大军冲出重围?
笑话。
他“哼”一声,没有吱声。
半块饼子很快吞下肚去,疲累稍解,准备休息,当被,地当床,随便从大路旁扯几把干枯的野草,当作被褥,往地上一滚,抱着兵器入睡。
刚闭上眼睛,又有士兵把他叫起来,“喂,谭保,总管找你呢,有要紧事,快去。”
谭保从草窝里坐起来,怒火中烧,心里暗暗骂道:“总管找我这个缺德该死的王鞍,刚打了我一顿,又找我干吗?难道还没打过瘾?”
但是命令是不敢违抗的,他忍着怒气,一百二十个不情愿地爬起来,挟了随身长矛走向总管的帐蓬。
总管独自睡在帐蓬里,他也没有被褥,半倚在一堆干草烂树叶上,见谭保来了,竟然朝他露出了笑容,“保,请坐。”
谭保不敢坐,他看着夜色下总管那副模糊不清的笑容,心里觉得诧异而恐怖。奶奶的,这家伙怎么会冲我笑?我去,过去听人,会笑的狼才是最可怕的,他什么意思?
“保,有这么个事儿,明郭半仙先生要设坛作法,需要一个助,我琢磨着,你聪明灵,正合适,你现在就找郭先生去吧。”
嗯?
我聪明灵?
谭保心下纳闷儿,总管夸奖自己,怎么越听越不是味儿?
他会把好事往我脑袋上扔?
可疑!
忽然谭保脑袋一炸。
坏了,三梆子不是,郭半仙摆拜仙台缺少猪头三牲吗?这事儿他的脑袋皮子一阵发麻,我的个祖宗,他们是不是找不到猪头,就要用人头代替?
人头拿我姓谭的人头顶数!
一定是这样,否则总管怎么会冲我笑?假模假样的夸奖和?这群王鞍,缺德作损冒白烟他们看上老子的脑袋了!
以活人祭,古来就有,只不过从汉代以后,就逐渐以猪、羊取代了。
现在,谭保突然明白,自己要充当活牲了!
他的身子不禁颤栗起来。
从心底里发凉。
作为一个士兵,被敌人在战场上杀死,倒也没什么,可是被当作活牲割了脑袋摆上祭台这事儿可太恐怖了。
他不敢想象自己的脑袋摆在供桌上是什么样子。
心底一阵发寒。
“总管,”谭保微微哆嗦着,点头哈腰地求乞,“请您放我一马,谭某感恩戴德”
“别罗嗦,这是好事,又不用去战场上拚命。”
“请总管高抬贵,我愿意忠心耿耿,上阵杀淡
总管不耐烦了,收起笑容站起身来,把眼睛一瞪,“贼瓜皮,给脸不要?快去,再磨蹭老子一刀捅了你。”
他从身旁摸起一把砍刀。
谭保眼前一阵迷茫和绝望,他知道再和总管哀求也没用,这家伙,心肠比狼还狠,他哪儿会饶我?
人在彻底绝望的情况下,往往会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此刻的谭保,真被逼到绝境了。
他只觉得一腔热血,往头顶上撞,好,反正我就要死了,我要被他们当作活牲了还有什么好的!拚了吧,拚掉算了吧。
忽拉拉泛起一身的杀。
一不做,二不休。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谭保提起里的长矛,狠狠地朝着总管的胸脯刺过去。
“噗嗤——”
长矛锋利的铁尖顺利地刺进了总管粗壮剽悍的身子,黑乎乎的夜色里,一股液体顺着矛尖的血槽激射出来,喷到谭保的臂上。
这一刻,谭保的心里并没有恐惧,而是涌过一阵淋漓的快意。
这个浑蛋恶棍,欺侮我好多回,终于亲把他结果了。
鲜血溅到臂上,谭保甚至感觉到总管临死前肌肉的挣扎。
一矛透心凉。
总管只扭动了两下身子,嘴里“哼”了一声,便软塌塌地倒下不动了。
谭保拔出矛尖,心里“咚咚”直跳,这时候觉得臂有些发软,他稍微镇定了一下,然后慌里慌张地跑出帐蓬。
下面,怎么办?
四周都是宿营的义军官兵,黑乎乎的夜色里,听得见鼾声还远处的斥骂声。
他下意识地想跑回自己的“宿营地”,跑了两步又停住了。
不行!
我杀了总管,早晚会被人发现,呆在这儿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往哪儿跑?
这是车厢峡,四周都被官军紧紧围困,水泄不通,想逃出峡谷是妄想。
谭保心头一阵热,又一阵凉,惶恐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夜色茫茫,害怕、孤独、紧张
我该往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