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流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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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棵菩提树和霖淡寺前院的那棵别无二致, 只是那棵被红绳结金铃铛挂满枝头,而眼前的流萤缠枝,郁郁琼枝被星光般的萤火点缀, 如梦如幻。

    原来遥山后山还有这样一处地, 清泉流水叮咚作响,花草树木春意盎然, 挤在这处格外有趣。

    璨若星火的菩提树下,着一拢黑色蜀锦袍的挺拔背影负手而立, 墨发束起, 一根棕色发带将束发绾在脑后, 垂挂下的发如丝缎般铺就星河一道。

    看到慕陶在这,玉琉璃感到既意外又惊喜,等等, 总觉得有些怪异。

    瞧了瞧自己身上裹得像个沾了灰的元宵,而慕陶倒是轻装便利,竟然还有些俊逸。

    “你怎么穿成这样?”玉琉璃的言外之意是你不要命啦。

    听到熟悉的声音,慕陶转过来, 拼命忍住不笑,暗暗叫自己要克制要理智,不能破坏气氛!然而, 这个与良辰美景格格不入的雪团子,太可爱些了。

    “陈圣手了形势完全扭转,已经不需要,”慕陶抿了抿嘴, 把要涌上来的笑声按下去,“不需要如玉姑娘般过于心了。”

    玉琉璃黑亮的眼珠转了一圈,毫不客气地送他一个白眼,嘴角呼出一口气,表示忿忿。什么叫过于心,这明明叫爱惜命,又不是人人都是活菩萨。

    “那太好了,我还嫌这身碍手碍脚。”边着,玉琉璃不停地扒拉下包住全身的麻布。

    山风里,月白裙裾撑开,落在裙角的泥渍淡得如同泼墨晕开,长发一股脑地披落腰间,碎发乱舞,和长睫纠缠着,发尖入了眼,让玉琉璃禁不住闭上了眼。

    正要用手去理一理凌乱的发丝,忽然感觉到眼前挡住了萤光,慕陶用指腹上前为她拨弄好头发,别到耳后。随之,慕陶手中多出一根琉璃玉簪,簪子通体白玉,顶上嵌了一颗淳厚的琉璃珠子,他手上的动作有些笨拙,好一会儿才固定住髻,终于松了口气。

    如果此时玉琉璃敢睁眼的话,应该能第三次看到专心做一件事的慕陶,眸如胧月,暗生缱绻。

    “吼~~唔”

    树后面发出怪叫,玉琉璃泛红了耳根的耳朵动了动,疑惑地睁开眼,好奇地朝后看去。

    慕陶慌忙中只能挡住玉琉璃的视线,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故意:“别动别动,好像歪了。”又装模作样地摆弄了一阵子。

    粗壮的树干后,趁着天色,一个脑子能反光的卤蛋飞快地溜到玉琉璃背后的树丛里,这是他长这么大跑得最快的一次了,不容易啊不容易。

    长亭用一只手捂着睁着的大圆眼,露出指缝来,又迅速并拢手掌,快得像是被火烫了一下。

    “阿弥陀佛,看不得看不得。”

    眯着眼欣赏了一下月色,长亭听到寺里久违了的晚课钟声响起,只能拎着残存几只萤火虫的纱布袋子,苦哈哈地往回赶。

    “慕陶,是时候回关中了,我想回陇山当面和师父声抱歉。”

    两人并坐在菩提树下、清泉水旁的岩石上,慕陶看着玉琉璃思索良久,出这个决定时睫毛扑闪,眼神躲闪。

    “别为难自己,此事不用着急。”他这样劝着,眉梢微微皱起,生怕玉琉璃是过于勉强自己。

    玉琉璃侧过头,对着慕陶的眼睛,不再闪烁,手指抓紧了裙裾:“我意若磐石,也绝非勉为其难。”

    被她风驰电掣的变化惊得像块木头,慕陶眨了眨眼睛算是反应过来,嘴角挑起,甚是欣慰地点了点头。玉琉璃很是‘看不惯’一个仅仅长自己一岁的木头家伙,露出这种类似于‘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愉悦表情,立即送还他一个睥睨的眼神。

    可偏偏,这家伙长了一张容易让人着迷的脸,即使是轻微的一抹笑意,也有若醉入三月桃花雨、十月雨霖铃、元月白玉盘。这么想着,玉琉璃连连转开头,落在身旁的菩提树。

    ——寺中的菩提树,玉姑娘见了么?

    临安子襄?多日的忙碌,导致玉琉璃几乎忘了还不曾告诉慕陶云公子的事情,又该怎么才能他不会多生挂心?

    “慕陶~”

    “璃儿~”

    两道声音中邪似的同时响起,玉琉璃转回来,难得心虚到结巴:“你你你先,啊不不不,还是我先吧。”

    慕陶被迫中断,只好乖乖地先把话咽下去。

    “我忘记和你了,洪水那日恰巧在霖淡寺碰见临安云公子了。”玉琉璃试探地看向慕陶的眼神,再决定接下来吐真话的程度。

    “子襄?!”惊喜从慕陶的眼中溢出,使他合不上嘴角,忙着追问,“他如何?”

    不出所料,不愧玉琉璃对慕陶的认识——无论什么心事都能马上挂上脸,既然如此,她心中已经有了衡量。

    玉琉璃豪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使劲挂着雀跃:“云公子与罗竹大师像是挚友,此行蜀中仓促,马上又回了临安。他等临安的事安定下,便来此地寻你,算起来就是这两日了。”

    慕陶激动到拍了下大腿,开始神采飞扬地计划行程:“左不过等两日,等来子襄后我们便一同回关中,去见兄长,然后想法子将阿韦救出来。兄长足智多谋,一定可以——”

    话音戛然而止,慕陶的脸色沉了下来,笑容凝固。

    还沉浸在慕陶编织的一帆风顺当中,玉琉璃回味了他的话,即刻了然。

    “祁哥哥足智多谋,但他所谋的绝非阴谋诡计,蜀中的事他不会做的。”此话倒真的不是玉琉璃有所掩饰的安慰话,她想了几日觉得,即便有许多巧合同慕祁脱不了干系,她也绝不相信她会看错慕祁,或者更确切地,她相信她那怀有济世之心的涟姐姐。

    慕陶因为那日江水边的见闻,一直心有猜疑,也知这对于他最信任依赖的手足兄长必定是不敬,可他抑制不住本心;而后,慕祁入主司天台的消息传来,变得更是揪心;直到眼下玉琉璃如此笃定,他宽心了许多,他信她。

    双目相视,慕陶的桃花目好似天上盈月铺了一层氤氲,乌黑锃亮的瞳孔像是海上生潮气中的漩涡,看着看着便掉进去了。

    等到玉琉璃从中依稀能看见倒影的自己,她才反应过来竟然看痴了。

    飞快瞟了一眼看向天,月亮上了山头,于是情理之中就有了词:“天色晚了,早些休息吧。”

    拍拍尘土,潇洒地站起身来算身手不凡地越过的清泉流水。跃跃欲试之时,掩耳不及盗铃之势,玉琉璃感觉到手腕一紧,瞬息失去平衡,下一秒,跌入一个结实而温暖的怀中。

    慕陶轻轻握住玉琉璃的手腕,将她拉入怀中,双手心地圈住她,像是保护绝世珍宝一样谨慎。

    玉琉璃就忽然这样靠在慕陶的胸膛,双手因为方才惊慌失措时撑住他的腰,顿时不知道该往哪放,此刻,她全身都软了,瘫在慕陶身上一动不敢动。

    饶是始作俑者,慕陶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明明之前想了很多华丽有文化的词藻,这一时竟然堵住了。

    “璃儿我……”磕巴了下,慕陶脑中一片空白,索性就豁出去了,“我不似兄长顾全大局,我只知道我骗不了自己本心,我心里有你。”

    我心里有你,就算是连自己也不知从何时起。

    也许是在扬州几次耐人寻味的碰撞,也许是庐山后几经遭遇当中,或许更早,早到听闻青林双姝时,就在心底给这个别有意趣的鬼灵才描摹了一番。

    很奇怪,在她之前,慕陶一直是世家公子口中不懂怜香惜玉的朽木,名门闺秀眼中可望但绝不可及的公子哥,事实也是如此。而被玉琉璃三番两次耍弄,他恼到咬牙切齿,恼到想把她给绑了,却从未厌恶过,甚至想看看下次她还会耍什么把戏。

    最初意识到自己矛盾的恐怖想法时,慕陶一身汗毛竖起,日日夜夜的斟酌后,他终于是读懂了自己的心意。

    “这就是你的我,莽撞冲动,不计后果,但这回我确是认真万分。”慕陶的声音仿佛空谷回音,如若不是耳畔怦怦的心跳声,玉琉璃简直要怀疑处于梦里,而且不是一般的梦,一定是春梦。

    慕陶松开玉琉璃,看着她北斗星般的杏眼低垂,长长的睫毛扑腾着,唇瓣轻抿,幸好夜色暗沉,没让慕陶看见她泛着樱桃色的脸颊和火烧似的耳根子。

    努力控制住鹿乱撞的心,玉琉璃脑子飞快运作,霎时间,眼中流转过浮动的笑意,嘴角抬起。心里有了暗戳戳的算盘:既然你先开口了,那本姑娘也用不着客气了,今生今世咬死你了。

    “如你所愿。”玉琉璃豁然地抬起头,笨手笨脚地环过他的腰,梨涡深陷,笑靥惊鸿。

    这是慕陶多年里听过最酥骨舒心的一句话,揽过她:“璃儿,琉璃簪为诺,待诸事平顺,我定许你十里红妆。”

    月朗星稀的夜幕下,尺树寸泓间,回荡着灵动的对话声。

    ——诶慕陶?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玉姑娘,请问。

    ——这棵菩提树真的不是你从寺门口挖过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