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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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中言国公府正门的牌匾不复存在, 原来热闹的街市也因亲兵常驻纷纷闭门萧条。府中满眼凄凉荒芜,反倒是内府敖园的光景稍微好些,好歹有人气。

    奉旨封锁并看守的人从刑部换成亲兵后起初严苛, 而今也是松懈。凌云阁的院门口, 素衣清秀的女子解下手上的翡翠递给亲兵,随着两个亲兵肥腻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意, 女子领着丫鬟进入院子。

    凌云阁的木门蒙上层细灰,推开后, 一股经久朽木的腥气扑鼻而来。

    收拾了方桌上的狼藉后, 女子从身后丫鬟端着的托盘上拿下一碟碟菜。菜品五花八门, 色泽鲜艳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纵使在这样的环境下。

    方桌对面的言珏端坐不动如山,只有方才开门的那道强光让他不经意间沉下眼皮。

    “为何不回临安。”声出沙哑低迷, 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过话似的磕绊。

    也是,如同困兽般禁闭半月,无人理无人陪伴,就算是曾经野心勃勃的狼崽子也会磨去利爪和傲气。

    云怡珠示意丫鬟离去, 久久地注视着言珏。眼前这个衣冠不整,病弱不堪的人哪里还看得出像当年的少年郎。

    她记忆里的他,英姿飒爽, 驰骋铁骑奔腾而来,斥退来临安云家闹事的多方贵胄;而后对云家对她万般守护,不顾流言秽语,迢迢千里聘礼将她迎娶进府。

    云怡珠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 自顾着为他斟了一杯酒酿,送到他面前。随后垂眸低语:“我过今生今世患难与共,不离亦不弃。”

    这是那夜洞房花烛夜两人共同的许誓,从那时起,云怡珠就决心不论将来事事纷杂,她认定这个能为她冒下大不韪的男子。

    谁曾想过,没有将来。

    过去的恩怨注定成为一道鸿沟。

    误以为的谦谦如玉的公子,原来他的双手沾着的是父亲是三家伯伯是大哥的血。

    可笑她一直念着当年帮扶云家的好,一直以为他劳心劳力地帮她找寻失踪的大哥,一直将自己的真心托付给他。

    还因此,与大哥翻了脸。

    言珏的手去触碰粗糙的筷子,还没被毛刺扎到,却从空中坠落一颗水珠在手背溅开。言珏愣住,抬起白翳的眼睛望着身旁的素雅女子。

    一侧嘴角轻轻勾起,发自肺腑的无奈。接着,继续手上的动作,只是目标从筷子变成了酒杯。

    摇晃着捏在手指间的酒杯,激荡得酒酿泛起圈圈波纹,待平静下时酒杯底沉淀下清晰的颗粒。

    他的蠢姑娘,连毒也不会下,呵~

    “父亲曾经告诫我,让我不要成为他,你可知为何? ”

    云怡珠摸不着头脑,既不想与他多,却又有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生怕他识破了她的作为,只好沉默无言。

    空气凝固半柱香时长,凌云阁内除了酒杯滑落的清脆动静,再无生息。

    鸩毒即发,趴在桌子上的言珏七窍流血通身冰冷,闭上眼睛安然的模样仿佛回到了初见时眼中的印象。

    云怡珠呆呆地坐在板凳上,面前冒着热气的菜肴依旧水汽腾腾,迷离了双眼,硬生生憋回泪水。

    她的手紧紧攥着裙子,心里堵得发慌,空白的脑海里飘荡着他弥留时的自答。

    ——告诫我不要如他般情痴丧志,不要如他般死守一人。

    .

    御天洞深处走出来的竟是沦为阶下囚流刑犯的言国公。

    莫雨芫走向玉琉璃,手指指着身后的言卫义:“你的父亲当年挥师南下,千万铁骑踏平南迦,就是你脚下的这片土地,致使我家破人亡,颠沛流离。而出于他对清风的精彩作为,我却可以出手相助其脱离苦海。”

    毫无逻辑的话语灌入玉琉璃耳中,她靠在湿漉漉的岩壁上,借力强撑着站起来。

    “你什么意思。”玉琉璃当然知道莫雨芫没道理和她废话,那就顺着她的意问道。

    “我的意思是玉师姐该长大了,别再天真地自以为是。”

    莫雨芫点足而落,再度抓起玉琉璃的衣领,浓妆面上散发出媚笑:“江湖永远不会有绝对的恩仇。今日我可以和当年的亡家灭国的始作俑者志同道合,我们的清风师父也同样会与日后的仇敌联合。”

    听见清风的名号时,玉琉璃抬眼审视着莫雨芫,而莫雨芫显然被这样的眼神看得不自在,索性松开了她。

    “你还真的不知道。”莫雨芫讽刺地轻笑道。

    “造成你母亲悲剧的源头,是清风的私欲。那年他们师姐妹两人在扬州荒郊路遇安置亡妻的慕浔,共生情愫,而清风又恰好得知了师姐心中想法,便帮助国公爷,伪造慕浔情书,哄骗你的母亲上了抬向国公府的花轿。”

    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开,玉琉璃踉跄地后退一步,贴在凄冷的岩壁上,丢了魂魄般摇摇头。

    “这些往事是咱们师父醉酒后亲口漏的,要不然你也可以向局内人,也就是你的父亲确认。”

    “所以江湖恩恩怨怨,过往烟云而已,微不足道,哪里比得上切身利益相关。我想告诉你的江湖大道本来就是,可以因此泯恩仇,可以因此如水火,分分合一念私欲。”

    “不过我对玉师姐你,”莫雨芫微红的双眼上下量着玉琉璃,咬了咬嘴唇,续道:“还真是没法子道同为谋,唯有你死,方解我恨。”

    玉琉璃抬眼看她的力气也不想耗费,跟前的莫雨芫怕是疯了。

    见玉琉璃迟迟不动声色,莫雨芫反倒恼了,皱起扬起的细眉,眼中的红色加重了几分。

    若不是她的出现,什么青林绝学也好,鬼灵才的名声也罢,哪个不是囊中之物!

    天知道当她被清风带回青林观的时候内心有多么惊喜,似乎觉得国破家亡的阴霾命途从此逆转。

    为了青林毒学,她整整一月不眠不休舍命试毒,可结果,因为捡来一个天资难寻的玉琉璃,全盘付之东流。

    过后几年,江湖上谁人不知青林双姝,还有谁会记得青林观里,一个拿着可笑的菜谱的女弟子。

    所以她才要联手言珏,逼死清风,顺手将她那个没心眼的清高师姐一并除去,然后留下玉琉璃担负一切。

    事实证明,她迈出的这一步无比正确。青林观事发,鬼灵才的名号一败涂地为人不耻,而她莫雨芫如愿以偿,仅仅一月便修习得千机秘术,足以纵横武林前首。尤其是今日过后,可以将玉琉璃彻底踩在脚下,可以彻底得到她心心念念的谪仙公子。

    慕祁。

    这个日夜惦念的名字,早已刻入心尖深入骨髓。在此前,她为他洗手作羹汤,与他如影随形,她远远地看着他跃升至皇帝身边最为宠信的人,看着他在朝堂自若地应对言家的翻云覆雨,听闻他在朝堂赐婚。

    赐婚的对象,竟然又是她!

    除去莫绮涟后让莫雨芫安心了两年,不曾想她的玉师姐阴魂不散。

    莫雨芫眼中的玉琉璃如一根针刺扎向她的眼珠,使她眼睑不自觉地一抖。

    凝神聚气,全身的血液像是在沸腾,旋即出招,冲着岩壁挥掌而去。

    血溅四方!

    困在旋风中的慕陶,不停地用身躯试图破开屏障,却只换来外边的衣衫被飞石撕碎成条,流沙入皮肉的钻心之痛;

    尚存一息躺在浣棋身边的云子襄,奋力挣扎着要起身,耐不过有心无力。

    眼睁睁看着岩壁上绽放出妖艳的血色花朵,朝他们张牙舞爪。

    玉琉璃只觉得周围嘈杂,有撕心裂肺的呼喊,有断断续续的呼唤,只有耳边滴答滴答的声响听得最为清晰。

    是血水吧~

    只有血落入掌心才有这样的温度。

    冲撞到眼前的人变得血肉模糊,但还是能看得出其满脸攀爬上的皱纹。松垮的眼皮一睁一合,尽是血点,那把乌糟糟的棕须被血水染透了。

    言卫义口中的血沫子顺着棕须淌下,脖子衣领大片鲜红,后背和前胸的衣服直接破开,胸口更是被活生生震得凸出一块。

    千机秘术,掌风透骨,他最为清楚不过了。十年前他以三月速成,单枪匹马闯入武林大会的武场,本该一掌了断清风,却被四个自诩正义的无情人合力拿下,散尽内力。

    凭现如今的感受来看,身后这个女孩修习的秘术要较他更为凶猛,更易反噬。贯穿心脉的感觉,于他而言,早就不在话下,好在没有心,也少了份痛。

    言卫义凝视面前,喃喃自语:“我过我能护你周全,你为何不信。”

    那时即使是将你陷在大牢中,也都是权宜之计,你为何不信。

    心里念完这句话时,言卫义佝偻的身子骨终于撑不住,应声倒地,僵直的手臂还在伸向玉琉璃的方向顿住,再也不会动了。

    莫雨芫震惊之余,剩下冷笑。重新聚力,走上前来,用手捏住玉琉璃的脖子。另一只手瞬间发力,再度抬掌。

    “你知道祁哥哥是死在谁的手里吗?”

    蒸腾出黑气的手上动作戛然而止,莫雨芫怪异地望向沙石旋风的方向,继而轻蔑地转回头,加重箍紧玉琉璃脖子的程度。

    青林鬼灵才的伶俐口齿,她见怪不怪。想拿慕祁乱她心绪,妄想!

    玉琉璃此时已经知道,自己赌对了。

    “怎么你连慕祁和慕陶都分辨不出了么~”

    这回轮到霹雳砸向莫雨芫了。她连忙撒开手,迅速撤去对旋风的隔空控制,飞沙走石瞬间暴走,让莫雨芫遭受到不的反噬。

    轻功有地施展,眨眼间,慕陶托住玉琉璃摇摇倾倒的身子。随即看向莫雨芫,满眼恼火的他就差把粉身碎骨的杀意写在脸上了,好在他的姑娘无恙。

    不过他也断不会留她,白白成为后患。

    所谓的千机秘术不过就是偷师青林玄风绕骨掌未成的邪功。想当初为了尽快去西域了结某个狂徒的性命,慕陶也以一月速成,但反噬厉害,之后几年潜心修习,才有如今局面。

    绕骨掌,讲究隔空。力从掌出,掌风犀利,入骨鞭挞。而针对修习者而言,此前没有武学基础或是内力尽摧者最佳。

    区区千机邪术,对付起来绰绰有余。

    瞧见慕陶掌心聚气,玉琉璃能感觉到脚下的沙土几乎开始松动,连忙拉住他的臂弯。

    玉琉璃将慕陶拉到身后去,径自走向莫雨芫。莫雨芫的视线一直聚焦在慕陶的方向,对玉琉璃的走来无动于衷。

    “我以为你所谓的江湖大道,会和言珏合作得很通透。殊不知,青林变故于他来真正的意义在何处。”

    “是为父寻清风师父麻烦,是助你场翻身之仗,其实是要将祁哥哥引上山杀人灭口,因为祁哥哥偶然间发现了司天台、言家、千机堂和武林大会之间的端倪。”

    “你成为一个出色的棋子,放火烧山亲手埋葬了祁哥哥。”

    莫雨芫紧紧盯着慕陶,难以置信。随后大跨步越过玉琉璃,扑向他。

    慕陶见势闪躲,叫莫雨芫扑了空。

    是了,他的眼睛不会变的,永远像冰湖那般平静无波,绝不会如这样华实明亮。

    还有,面前的这个人没有皮面。

    “不会的...不会的......”

    “有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如果他是慕祁,他不会娶我。”

    玉琉璃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清脆银铃般回荡在洞穴里,不断地在莫雨芫脑中重复着,如同搞垮她的最后一道雷击,莫雨芫抱头蹲下。

    他对那人的感情深到她无法理解,怎么又会迎娶玉琉璃。

    那朵冷霜花,有哪点好,从来不理解他所做的一切,而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从她身上挪开。以致于,他看不到默默陪在他身边的人。

    原来,他死了。

    也好,他至少死在了自己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