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慈航为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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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一行倒抽一口冷气, 细想长泰之战对天下造成的影响。他虽不长于谋略, 但也能明明白白看到其中三样好处。

    第一, 剿灭各方势力的野心。

    慈航与苦海是天下两极,为正邪代表。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变了味道, 正不成正,魔更胜魔。仿佛天地虽大,无一处桃源可供人心休憩,那一种压抑绝望实难言述。

    然而, 人非牲畜,可忍一时, 但绝不会忍一世。

    正如夏桀无道,汤武伐之, 秦失其鹿, 群雄并起。

    这天下如长河,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随着反抗的情绪积压, 迟早将堤溃河崩。

    然而,就在这个时间点, 道器现世!

    在不少身怀雄心, 渴望求变之人,将此异象视为慈航“失其鹿”的征兆, 于是各方云聚长泰,共逐之。

    然结果如何?各方势力空手而归, 且损失惨重。在被慈航、苦海再次以武力震慑的同时,失去大量中坚弟子,元气大伤,需耗费时间恢复实力,因而难以掺和接下来慈航与苦海的大战。

    第二,试探李红尘的情况。

    李红尘销声匿迹已久,苦海内岛封锁严密,无人能够踏足。在天人师无法苏醒的情况下,慈航道场分外担心这魔头是真的重伤难治,还是在蛰伏暗处,准备着对慈航的雷霆一击。

    慈航将“道器”的消息抛出,两家谁若掌握道器,便能奠定天下格局。

    若李红尘能够行动,自然会前来抢夺。

    然而苦海依旧只有梵慧魔罗出面,明李红尘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第三,便是为了江轻雪的好转。

    孙一行虽然口中鄙薄那朵“胎藏佛莲”,但它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其身蕴含有真正道器五分之一的力量。

    他借用梦禅法,穿行于江轻雪的梦境之中,被诡奇的梦境扭曲与陷阱迷惑,差点儿迷失自我。最终能够脱身抽离,是催发“胎藏佛莲”施展全力一击,将那厚如城墙的梦境壁垒破出一个拇指大的豁口,身化梦蝶,从那缺口飞出。

    也正因如此,江轻雪方能分出一缕神魂,脱离梦境,借由他身体,向陆念慈传达指令。

    “难道你那么早以前,就能料到今日?”孙一行发问,但实难相信。若对方果有这般厉害,苦海哪里是他的对手?

    果然,陆念慈摆了摆手,道:“大师高看我了。”

    “这朵胎藏佛莲的诞生,只是一场机缘巧合。”

    “那时师尊彻底收服太上苍,他所创建的璇玑云阁,成为我慈航的后花园。”

    “璇玑云阁虽不比宗门底蕴深厚,但里边多出谋士、学者、史官与命师。这一类人大多博古通今,且喜爱收集文书杂记。因而其阁中典藏亦有可观之处。”

    “我年轻时常常因病卧床,只能看书发时间,几乎读尽了琅嬛阁中藏书。实在无聊,便以师尊面子,借阅起璇玑云阁的收藏。”

    “后来在其中翻找到一本古籍,它的书脊间藏有一册秘卷,名为《天生道种本纪》。”

    孙一行微微思忖:“这书我听过,出自‘史君’司马琛之手。记载了自有史以来,可以考证的十六样道器的名字、由来及种种传。”

    “他写完后,人与书皆失踪不见。天下间便有了传言,那《天生道种本纪》里藏有获取道器的秘密。”

    “难道这是真的?”他惊愕道。

    陆念慈又摇了摇头,咳嗽了几声。神龛前的金灯烧了许久,光线有些黯淡,他起身挽袖,执起放在案头的铜剪,依次去剪金灯里的烛心。

    “大师怎恁地这般天真?”

    “若司马琛有此本事,哪里还有我慈航与苦海争夺天下的机会?”

    “我只是在里边发现了一则有趣的记载。”他娓娓而道。

    “书上道,胎藏佛莲的道种非如其他道器那般虚无缥缈,靠天时地利相合偶然诞生,而是本就散于毗那夜迦与观世音交合所诞后人的血脉之中。其后人与凡人混居结合,神血混入凡血,万万年后,已沦为寻常。”

    “司马琛在‘胎藏佛莲’一章结尾留下猜测,若是散落天下的血脉在冥冥天道的指引之下,通过男女结合繁育后代不停聚拢。当血脉浓厚到一定程度,道器或许能从这名天命之子体内孕育而出。”

    “因此,念慈心中生出了一个想法。”话语一顿,陆念慈侧身回眸。被剪过烛心的金灯亮了一些,逆照着他,令面孔变得模糊,唯一双眼睛亮得慑人,“若是我能代天道而行,令这特殊的血脉聚拢,是否能人为地令‘胎藏佛莲’诞生?”

    一席话让孙一行听得胆战心惊。

    代天道而行……人为地令‘胎藏佛莲’诞生……此乃逆天之举,竟被眼前人得这般平静淡然,仿若吃饭喝水一般的寻常事儿。是自己疯了,还是对方疯了?

    陆念慈道:“于是,我将弟子散入四海,去寻毗那夜迦后人。发现其中有一支主脉迁入中原,落地生根,渡过几次战乱,不幸家谱丢失,因而遗忘了祖宗,泯灭众人。”

    孙一行问:“你的是……长泰秦家?”

    陆念慈咳嗽了几声,从袖中摸出锦帕,擦过嘴角,露出一抹平淡的微笑:“不,我的是整座长泰城。”

    孙一行顿时呆住,浑身僵冷,像是冻在雪里的石块,一股彻骨的寒意,止不住地往心里头钻。

    “所以,是你教秦家血祭之法的?秦莲见拿手的画儿,和那能将人摄入画里的术法都是你教的?”

    陆念慈点头,又摇头,将手负在身后,缓缓踱步。

    “我可没有那样的耐心,将一切赌在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你的那些,是我交给秦莲见生母的,在她嫁去秦家前,嘱咐她寻找机会,诱使秦家使用血祭,聚拢血脉。”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那名女弟子因生秦莲见血崩而死,事情便耽搁了下来。其后慈航发生诸多变故,如大师兄叛出师门,梵慧魔罗邀战昆仑,师尊久伤不愈陷入沉睡……我为了稳定慈航焦头烂额,顾不了对秦家的随手尝试,久而久之,便搁置一旁。”

    “待再次想起时,却发现秦莲见不知从何处寻得其母遗物,翻找出那些我为引诱秦家准备的功法、阵法与典籍,并生出一步登天的野心,令事情误误撞重回我的掌控。”

    “当初,我下这一步闲棋,是为了对抗那惊才绝艳,极有可能成就超脱的梵慧魔罗。”

    “但谋划再启时,发现时机更妙,竟可一箭数雕。苍天如此助我,岂敢却之,自顺水推舟而已。”

    “只不过强力而为,有违天道,不得上苍承认,诞生的不过是个半吊子的伪道器罢了。”陆念慈摇头叹息。

    孙一行皱紧眉峰,忽又想到一事,顿时心头狂跳。

    那明尊圣火……也是假的吗?

    他被困于严密把手的宅院里,本不应该知晓圣火之事。但梦禅法妙用无穷,他找准机会,潜入了几个精英弟子的梦境,从一名陆念慈的心腹弟子梦中探知关于“明尊圣火出现在古漠挞,苦海御众师亲身前往寻找”的消息。

    本来欢喜于慈航道君终于寻到消解诅咒的方法,但此刻与陆念慈所言联系起来,顿觉事情诡秘万分,恐有阴谋。

    这会儿,也顾不得暴露自己的手段,颤声问道:“那明尊圣火呢?也、也是假的吗?”

    陆念慈用黑峻眼瞳注视他,冷得无光,他翘起唇角:“大师,怎么流了这么多的汗?”

    “当年的慈航道君是怎样一位绝色人物,令我师尊念着他,令大师这样的得道高僧也念着他。”

    见孙一行不答话,陆念慈无味地笑了笑。

    “放心,明尊圣火是真的,它三百年一涅槃,自摩尼教覆灭后,如今也到时候了。”

    “只不过,那圣火的消息是特意我放给苦海的,梵慧魔罗也是我引诱他去的。”

    孙一行不解:“可是,我听闻是璇玑云阁带着那劳什子接引众生金灯前来,劝你发兵大漠……”

    话语未尽,忽地一个激灵,猛然想通一个关节,顿时一切疑问迎刃而解。

    “那盏灯……那盏灯也你让人丢在古漠挞,引璇玑云阁发现的?”

    “你不信任璇玑云阁,只把他们当做你探路的石子。”孙一行定定地望着陆念慈,眼中流露愤怒与困惑,“他们是你慈航的盟友,为你们鞍前马后几十年,你却依旧信不过他们?”

    陆念慈悠悠一叹,屈膝蹲于僧人前,目光平举,沉若深渊。

    “大师是积古的老人,又曾与家师相交莫逆,念慈也就不些冠冕堂皇的假话,搪塞于你。”

    “我信奉韩非所言,人性本恶,唯以利益相交。所谓盟友、敌人会随事态变化转变立场,给予信任,便是授人以柄。”

    “连最为亲密的尹师兄,我亦不会全然交心,又怎会将重要的谋划透露给外人?”

    “况且身为棋手,本就该同棋子疏离些,若是生出感情,岂非在要抛弃他们时给自己增添难题?”

    孙一行怔怔的,心中有千般话语,但一个字也不出口。

    他知道慈航变了,但心底深处,始终存有一线希望。

    因为他活了百来岁,见证了慈航最辉煌的时候。

    他见过人来人往的慈航学宫,道子们端坐在讲经殿里,恭敬地听道君授课。李红尘抱着雪白的猫儿,人坐得懒倦,课也讲得随性,总在讲法之中添杂一些他的游 记。让人一堂课听下来,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吃喝玩乐的去处,倒忘了道君讲了什么道理。但那种亦师亦友的氛围,令每一个人都感到快乐。

    他见过前 往白玉京祈愿的百姓,他们肩背行囊,行走在环山石阶之上,每走一步,便跪地叩拜一回,口中默念祈祷感激之语。慈航道场虽非佛寺道观,不接受香火捐献,但这 里却比佛寺道观更受山下的百姓相信。因为若遇洪水干旱蝗虫等天灾,慈航道子们总会出现,用神仙般的法术,帮助他们度过难关……

    那些温暖的、明亮的,那些动人的、刻骨的,如永不褪色的画卷留存在人心中,怎能甘心它化为海间浮沫?

    孙一行眼眶湿润,他想捶地面,奈何四肢被缚,只能将面孔贴在冰冷的地砖上,惨笑道:“告诉我,这里还是慈航道场么?”

    陆念慈睥睨着他,直身立在五百盏金灯前。环抱天人师的无面道君端坐于其身后,那隐没在阴影中的庞大身影,仿若巍峨泰山重压着僧人。

    “你所怀念的慈航是李红尘的慈航,然而那个慈航早已作古。”

    “今日之慈航是天人师的慈航……也是我陆念慈的慈航!”

    陆念慈的话语像是一记重锤,碎了孙一行心中仅剩的期望,他沉默良久,道:“最后一问。”

    “我出来时,将梦境壁垒破出一个鹅卵大的缺口。我猜想你必然不会放弃令江轻雪苏醒,而要将那道缺口撕裂,需要倍胜于‘胎藏佛莲’的力量。”他口中发苦,“你又要……又要谁做出牺牲?”

    陆念慈从孙一行身边走过,手撑住殿门推开,在光线照亮面孔时,落下冷漠一语:“阻挡我道路之人。 ”

    带着黄沙味道的风声,灌入耳中,被沉沉梦境消磨成柔软的轻吟。

    裴戎不喜欢睡眠,因为他时常做梦,还都不是些好梦。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照入梦境,睡着时也逃不开追逐、逃命与厮杀。

    但这次没有,梦境里漆黑、宁静、温暖,像是筋疲力尽后被囫囵个地泡进热汤里,很是舒服,让他油然生起赖在梦里不想离开的情绪。

    直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缓缓出现一点亮光,那光明越来越盛,驱散长夜,唤醒梦中人。

    裴戎发出一声长而轻的鼻音,缓缓撑起眼皮。

    天地一片大亮,天幕仿若被洗褪,自连绵起伏的山峦泛出苍青,正是旭日初升之际。

    裴戎睡得身体僵硬,想要舒活舒活筋骨。手臂挣动了一下,挥洒不开。这才发现,自己被人抱在胸前,用皮裘捂得严实。

    身下是奔驰的骏马,马背颠簸起伏,顶得他不停撞入人怀。

    身后之人衣衫单薄,每一次冲撞,都能与那结实饱满的胸膛来一次亲昵摩挲。裹住他俩的皮裘很厚,两具肉体散发的热气,都被那厚实的毛皮留存,没有一丝散在外边儿。

    裴戎的脖颈被毛皮蹭得发痒,抬头躲避了一下。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醒了?”

    裴戎懒倦地应了一声,缩人怀里,眯了一会儿。头颅逐渐被草原上的寒风吹得清醒,睁开明锐的眼眸,自然观察起周遭情况。

    自己的身体很是干爽,与尹剑心交手后留下不少伤口,但无痛感,只有些麻木。应是在昏睡时,被人很好地处理过。

    他们的马队正在向西方疾驰,令他惊讶的是,不止是苦海杀手,大雁城的那一群人马也混杂其中。

    “这是要去哪里?”裴戎问。

    御众师拥紧他,口中呼出白色的热气:“秣马城。”

    《卷六·圣火涅槃》倒酒即尽,杖黎行歌,孰有不古,南山峨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