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玉壶
裴戎拔下拿督的旗帜, 握紧苦海大纛长杆用力, 将之牢牢插于城楼高处。转身走去面朝内城的护墙, 沾满泥土的靴底在萎顿于地的狼旗落下足印。
他抬起一腿,蹬在栏杆上, 将秣马城的版图尽收眼底。城池效仿中原制式,四四方方,纵横交错的街道将各个坊市分割开来。更北一些是拿督驻军的营地,由褐黄的墙垣围了一圈。
苦海与大雁城联军的进攻效率极高, 一方纪律严明、精于杀戮,一方气势高涨、斗志昂扬。秣马城守军虽有万人, 但多年未经战事,被这里繁华的生活腐化, 狼群退化为家犬, 不少军官们的腰腹赘肉横生。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城池破得这般轻易,加之都尉被斩群龙无首。他们在联军猛击之下很快溃散,无数人被杀被俘。
接下来,是扫战场的时间。
源于众生主好洁的脾性, 苦海有一个规矩,攻下的地盘须尽快恢复整洁, 让主持战局的头领能踏着干净的街道而非一地血污, 欣赏他的战利品。
杀手们从城里征召了一群苦力和五十来辆板车。每辆板车分配四人,一人前方拖拽, 一人后方推行,两人分列左右将尸体抬起抛上车板, 从城门口开始收敛尸骨。又驱赶了上百名壮汉缀在车队尾后,洒水清扫,将街道洗出原色。
不时有大雁城的人马从清道人身边匆匆行过,押解着俘虏向秣马守军营地而去。以前那里是他们夸耀武功的所在,此刻却成了战败者的囚笼。
裴戎目光移向更远处,在东南街角瞧见穆洛。他像是得热了,将那身破旧皮袄围于腰间,布满汗水的腱子肉泛着蜜色的光亮。用手指着六个拿督士兵,冲三名苦海杀手大声咆哮。
六个拿督士兵满脸血污,一动不动地抱头跪在地上。而三名苦海杀手手里亮着刀子,看模样应是按照苦海“不留后患”的习惯,算直接宰人了事。
而他们对面的穆洛像是一头发怒的雄狮张牙舞爪,直接将面孔怼在其中一名杀手脸上,近得几乎要亲上对方,唾沫星子直往人脸上溅。
虽然离得远,看不清口型,但裴戎能将这个直肠子的意思猜个大概。约摸是在怒斥杀手们不讲战场规矩,自古降者不杀。
苦海杀手在江湖地位极高,嚣张横行惯了,若是遇到其他人同他们讲道理。直接一刀将活人劈成死人,踩着尸体问他还讲不讲道理。
奈何眼前之人疑似裴刺主的手足,而裴刺主又是御众师的心肝儿。于是,这穆洛等同于御众师的心肝手足……视线无意间抬起,看见裴戎高居城楼正看着自己这边儿,越发不敢同穆洛拔刀呛声,只好垂手静听,被训得面无人色。
穆洛不知就里,见三个冷酷的杀手在自己面前像是三只战栗的鹌鹑,只以为用大义感化了对方,十分快慰。
对自己暗夸一句:好样的,你实在是个做老大的料儿!
一面招呼属下接收俘虏,一面转头将笑成花儿的面孔贴在王十郎脸上,胳膊长抻,夹住明珠少主的脖颈,勒得人翻了翻白眼,又冲急得跳脚的胖管事臀上踹了一脚,半是邀请半是胁迫地将人拖进附近的酒肆。
期间隐约响起王十郎的哀叹,他锦袋里的银子又要被这蛮子给糟蹋干净了。
裴戎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眉眼与唇角皆自然弯起,犹如春风中的细柳。
身侧光线一暗,御众师从身后拥住他。后背与胸膛亲昵相贴,他贪恋着阿蟾肉体的饱满与温暖,给人以踏实与心安。
自离白玉京起,先是遇见秋风的大雁城阻击,后为从摩尼俘虏口中套取情报费尽心机,再以渺渺凡躯对战无极殿尊,最后狂袭三百里夺取秣马城……精神一直如拧紧的牛筋绷在弓上,难得一口喘息。
此刻终于能有片刻安宁,两人皆未话,只静静瞧着联军清扫战场。
然而,裴戎实在不是个闲得下来的人,天生的劳碌命,须臾开口问道:“秣马城包括铁氏聚落及其附属的西流沙矿区,地盘堪比苦海中、外两岛,想要找出明尊圣火非是易事,你有何筹谋?”
御众师手指挟住下颌,令人转向自己,目如秋水一般动人:“定要在这个时候,谈这种事么?”
裴戎道:“这个时候不谈,什么时候谈?”
“你当真不明白?”对方笑。
两张脸离得很近,轻缓的呼吸缠绵交错。裴戎已经很熟悉这张面孔,但每次看到那稠如鸦羽的眼睫在目光深凝时的一颤,依然会被惊艳。
在他心中,这副形容已是世间绝顶。但如一行大师一般的江湖老人谈及往事时,依旧会对昔日的慈航道君表达浓浓的怀念。
实在想象不出,李红尘还能怎样的更好呢?
走神间,眼前光线暗下,对方俯身靠近了他。
御众师未能成功,嘴唇被人及时捂住。
裴戎从他怀里挣出,转身面对男人,神色有些肃然。
“你身上的香味比几日前更重几分,你的情况恶化得很快,时间紧迫,浪费不得,待你涅槃重生之后……”肩臂微微一抖,猛地将手收回,湿软滑过的触感残留在掌心。
御众师唇瓣微微湿润,看上去更加丰润柔软,看着坐立不安的裴戎,好整以暇道:“待我涅槃重生后……什么?”
裴戎有些发窘,定了定神,拿出苦海刺主对待任务时的沉着态度:“待你涅槃重生后,多少情爱谈不得?”
这话时下颌微抬,那线条冷硬得迷人。
御众师看着他,眼睛像是月夜下的深海,水面浮着薄雾,让人看不到深处。笑了笑,放下将人困住的臂膀,转身落下一声轻叹。
裴戎不由皱眉,在他心里,阿蟾总是平静、淡然与超脱的,会有什么事情值得他的叹息?
御众师问:“你可知李红尘的魂魄,为何会分化成阿蟾与魔罗?”
裴戎按下不解,回答道:“梵慧魔罗曾告诉我,是因为李红尘承受不住怨魂诅咒的折磨,将自己劈成两半,以免陷入彻底的疯狂。”
御众师:“遏制疯狂为因,分魂两人为果。你只看到了因与果,可知这二魂间是何关系?”
这话问得裴戎一怔,他没有想过那么多。
许多人皆是如此,喝酒只知酒的原料与滋味,而没想过追究酿酒的过程。知晓原因看见结果便妥,很少深究其中的曲折。
“难道是以善恶为分,化为二者?”
这话引得御众师一声笑叹,长袖一振,负于身后。裴戎从后方看不见他的面孔,只能从下颌的角度知晓他的目光落在穹庐深处。
“魔罗为恶……不错,他确实罪大恶极,所行所为罄竹难书。但阿蟾为善么?”徐徐摇头,“也不见得。”
“善与恶如何定性?若有商人一面布钱施粥接济街坊,一面向灾民高价卖粮,他的善只是伪善。若有亡命之徒抢钱劫道,是为救治病重妻儿,他的恶又情有可原。”
“一个人不是一张纸,只有单薄的一面,他们会怜悯、谅解、微笑、流泪、愤怒与仇恨,也会在这些感情的驱使下冲动行事。”
“因为,所谓善恶,只在人的一念之间。”
御众师顿了一顿,一口气徐徐吐出:“而且,只有孩子才论善恶。”
“那大人论什么?”裴戎薄唇抿直,将一个嚼起来充满铜臭与腥气的词儿从齿缝间迫出,“利益么?”
他不喜欢这个词,天底下正是有了这个词,生出多少欺骗背叛、兄弟阋墙、师徒反目种种丑事。也正是因为这个词,慈航道场才会被江轻雪与陆念慈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孰料,这话引来御众师更大的笑声,转身看向裴戎,眼底第一次清晰显露出情绪。
“俗人才论利益,而李红尘只论一个‘问心无愧’罢了。”
“他是个恣性之人,做事不违天下公理,那是因为天下公理就是他自己的道理。”
“诸人尊敬他、仰慕他、追随他、视他为标杆,但他并不需要这些尊敬、仰慕与追随。他心中藏有一种可畏的骄傲,蔑视一切人加诸给他的影响。”
“是以通过血祭转生成那浑浑噩噩情状癫狂的众生主,是他这辈子最耻辱之事!”
他还记得,当李红尘与江轻雪两败俱伤后,终于漫长噩梦中醒来,心中滋味难以言。
即便是大弟子受骗前来送死,二弟子明哲保身臣服叛徒,江轻雪血洗慈航学宫,在他面前砍下五位殿尊的头颅,最后将刀锋送入他的心窝……怒火都没那时那刻那般澎湃滂沱。
清醒之后,李红尘方有足够的耐心与理智,串联起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江轻雪成功蒙蔽了他,策反山南子,玩弄柳疏风,并将五位忠于慈航道君的殿尊及其部署诛杀。如此大的能耐,为何偏偏让那一位掌握了转生之法的殿尊以及弟子逃离?
他们或许是认为自己足够拼命,也足够走运。而事实上,他们的运气都是他们的仇敌施舍的。
江轻雪或是因为登临天下第一后太过寂寞,或是后悔于杀掉他的师尊,不想放任李红尘这样简单的死去。又或是想要污化道君,彻底摧毁旧慈航的脊骨,以证明世上无善人,天下皆恶狗。
然后,他便能理直气壮地穿起无暇雪裳,端坐云巅之上,让天下人以他的面目、他的言行为师表。
而他差一点儿就成功了。
就差了那么一丁点儿。
也是苍天怜见,令李红尘终是清醒。
那时的他像是病初愈之人,衣衫被汗水浸得湿冷,以手覆脸,在空无一人的众生殿前,枯坐整整十日。满身黄叶连缀成蓑衣,飞鸟将他误认作石雕,在他肩头落下又飞去。
他像是手提孤灯,在长夜中踽踽而行的旅人,漠视百万冤魂此起彼伏的诅咒,沉着地寻觅前行的道路。
最后,他寻到了江轻雪绝杀一击给与他魂魄的创口,承受百倍于割肉剖骨的痛楚,以庖丁解牛一般的精确,将自己的魂魄仔细裁开。
讲到此处,御众师摘下扣在腰侧的酒壶。那壶由整块和阗玉掏空制成,光线透过能隐约看见里面琥珀色的酒浆。
“若将李红尘视作一壶酒,梵慧魔罗是酒壶,承载了七情六欲与冤魂咒声。”
手指挟着玉壶,却比玉壶更白一分。启开酒壶倾斜,毫不顾惜地令酒浆散了一地。
“这样的梵慧魔罗极不稳定,若不得节制,他的冲动与疯狂会如这酒水一般倾泻而出。”
倒空玉壶后随手抛去,只留下掌心间一块软木。“而阿蟾便是这个,是捆住疯狗的锁链,是封堵容器的壶塞。”
裴戎听得怔怔,想要安慰。
但看着对方平静如水的目光,什么话也不出口。
这个男人以一种混不在意的态度述过往,眼中没有痛与怒,就好似得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毫不相干之人。
他出言安慰,对方或许笑着接受,然后如清风过耳,片字不留心间。
但裴戎不想如此,他希望能像阿蟾给与自己勇气那般,他也能给与对方力量。
于是用力握紧对方的手心,以期告诉他,如今的你并不孤单。
御众师看了看握住自己的手,果然只是笑得云淡风轻,令狼崽儿不由有些沮丧。
“作为壶塞的阿蟾,是没有情与欲的,因为有了情与欲,便失去绝对冷静理智的立场,有冲动的可能……”
御众师感到手腕一紧,被人无礼拽过,直直撞入一双邃黑得瞳仁。
“这不对,你明明对我了那些话,我们差点儿、差点儿……”
差点儿什么,裴戎没能出口,倒是因话得急切,差点儿咬伤自己的舌头。攥紧御众师的手指微微发颤,着实害怕对方会之前的剖白真心、互诉衷肠皆是假象,只是为了刺激他突破境界或是别的什么狗屁缘由……
“胡思乱想什么?”御众师一声冷斥,令裴戎清醒,手指挟住下颌,令人看着自己,“阿蟾以前无情无欲,不等同他如今也无情无欲。因为肉身崩坏,魂魄衰朽,梵慧魔罗困锁的七情六欲开始溢散,逐渐沾染了阿蟾,令他的情/欲复苏。”
御众师牵引交握的两只手,贴在他胸口,那里心脏在平缓有力地搏动。
“只是我有些许忧心。”
裴戎轻声问道:“忧心什么?”
“涅槃以后,我便要熔铸于李红尘之中,那时将有怎样的结果难以预料。即便有记忆留存,恐怕我也非如今之我。担心到那个时候,李红尘会对我心中这份情谊感同身受么?”
裴戎浑身一震,心脏紧缩成一团,这句话戳中他心底最大的不安。但他总是克制自己不去深思,因为一旦深想,便像是被生生抛入沸油一般煎熬。
在被人亲吻之时,裴戎依旧没能回神,耳边响起“若能在那之前,真正拥有过你,无论结果若何,我再无憾恨”,他眼眶微湿,在心里轻念着“阿蟾,阿蟾,我的阿蟾啊……”
于是,唇齿自然地纠缠在一处,无法容忍分离,一旦有了缝隙,嘴唇就会追逐着热气再度贴合。
御众师伸手捧住裴戎后脑,用力按向自己,尽管不可能入得更深,好似要将某种难以遏制的情绪灌入对方的咽喉。
亲吻如杀人一般凶狠。
然后,事情发展得有点儿凶狠过头。
裴戎迷离的目光忽然变得冷硬,两人同时发出一声闷哼,有鲜血自唇角溢出。
血的腥气在口中蔓延,御众师眼睛微微眯起,狭飞如冷钩。他没有放弃,手指捏住颌骨一揉,逼人难以做出咬合的动作。
裴戎挣扎起来,肘击将发之际,被钳住手腕,哐地一声按于石墙,踉跄后退,后背亦重重地撞上石栏。皱起眉峰,在人口中痛吟出声。半身落出城楼,悬在半空。
悬空的危险令人心跳加速,为了稳住身形,下腹与对方紧贴,两双长腿似在抗拒,又似在交缠。
然而,御众师没有收力,他越压越低,逼得裴戎腰身徐徐弯折。坚硬的石栏硌得腰背生疼,一身鲜血尽往头涌。
脑中思绪纷乱,一时不知该担心被捏得咯咯作响的颌骨,还是担心弯到极处的腰背,还是忧心悬出城楼的大半个身体。
当被松开时,裴戎捂住下脸,背倚石栏滑下,半蹲在地。
颌骨几乎要被捏碎了似的麻木,良久从指缝间漏出沙哑的声音,怒不可遏。
“你又骗了我,梵慧魔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