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捅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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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梵慧魔垂下眉眼, 无声地笑着, 仿佛一双无形之手将他的伪装拭去, 显露出威重慑人的神彩。

    句老实话,御众师纡尊降贵的伪饰并不完美, 甚至称得上是漫不经心,流于表面。与裴戎交谈间偶尔仍以苦海主人的口吻自居,与阿蟾的宁静淡泊有所差别。

    依照裴戎杀手生涯锻炼的敏锐早该发觉,但是只要御众师想, 他便有千百种手段蛊惑人心智,令人无知无觉。譬如加料的香, 又譬如天魔音。

    然而,把戏毕竟是把戏, 一旦看穿, 目标便能凭借意志摒除影响。

    裴戎抬起眼睛,目光黑峻看着对方,放下手臂,露出嵌有红痕的瘦削下颌, 嗓音沙哑道:“下作。”

    梵慧魔罗撩起下摆,屈下左膝, 半蹲人前, 勾起从搭在肩头的发辫,挟于指尖把玩。

    “我从未过我是阿蟾, 不是么?”

    “共乘一骑时,那般主动热情, 怎么这会子跟个女人似的,脸变就变?”

    裴戎不理此语,问:“好玩吗?”

    梵慧魔罗看着他,没有话。

    裴戎道:“你弄这么一出,又想做什么?”

    “你呢?”梵慧魔罗玉色的手掌放在他的腿上,沿着结实的大腿一路摸往内,温热掌心隔着衣料熨贴人的肌肤。本以为裴戎会挣扎抵抗,但他没有。

    这个男人以一种顺从的态度,徐徐将腿张出一道缝隙。但他的神情却并未如身体那般驯服,目光平静到冷硬,好似决定淡然接受即将被狗咬上一口的事实。

    梵慧魔罗淡色的眉毛微微一挑,在人大腿了拍了一下,长身而起离开了他。

    “我要什么人不得,别把自己看得太高。”

    裴戎看着他那如玉山嵯峨的背影,手指拢过墨裘微屈,列松如翠,郎艳独绝,美到不留余地,分分寸寸逼迫到你眼前。

    不错,这人无论地位、权势与容貌无可挑剔。无数人视为他为神佛,在惊鸿一瞥后留下旖念,在梦里肖想他的身体。

    只要他开口,有谁会不愿前来侍奉枕席。

    但裴戎不同,他是在梵慧魔罗的重威下长大,对方给与他的恐惧与伤害曾刻入骨髓,虽然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变淡。但是淡去不代表未曾发生,没人能将肉体与魂魄全然割离。

    “不是我将自己看得多高,只是大人偏要追逐于我。您可是威震天下的御众师,而我只一个无权无势又无家可归的江湖浪子。”

    他嘲讽道:“我能有什么办法?”

    梵慧魔罗神色未动,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裴戎狭眸微眯,又是这样,深邃、平静、高远……让人看不清态度,试不出深浅。

    有时候,他会思考,梵慧魔罗对自己究竟是何态度。

    他喜欢自己,可瞧不见真情。若他毫无情意,但究竟放下身段对自己做出诸多让步,如放走摩尼遗孤、放弃追究刺杀与穆洛结盟而非吞并……这些在从前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梵慧魔罗仿佛是月夜下的深海,叠荡着粼粼波光。然而那海中的月影是虚假,他的真情永远暗涌在波涛之下。

    裴戎扶着石墙起身,他奈何不了梵慧魔罗,也懒得去猜一片叵测大海的心思。

    “御众师大人玩得尽兴了,还请体谅我连日奔波,又在攻城中拔得头功,疲乏困顿,需要休息,先行告辞。”留下这话,微一拱手,便向楼梯走去。

    “我代蟾公子所言,是他的真情。”忽然,身后传来梵慧魔罗一语。

    裴戎足步一顿,转过半张面孔:“你指的哪一句话?”

    “你果真不想在他成为李红尘前拥抱他?”梵慧魔罗以他惯有的语调道,低沉、轻缓、磁性,极富魅力。

    他总是在刻意挑拨裴戎,好欣赏他的压抑忍熬,或是进退维谷。

    果然,梵慧魔路再一次得逞了。

    裴戎缓缓回身,暗压着怒火,仿佛一头蛰伏在黑暗的猎豹,狭眸炯炯有光。

    “别拿阿蟾事。”

    梵慧魔罗踱步至人面前,他比裴戎高了半头,垂头俯视时,揽紧人的腰胯。

    “为何,是蟾公子不够动人,还是我的狼崽儿身体尚未成熟,没正常男人对于仰慕者的念想……”手指碰上人的身下,微微笑道,“看来这个问题,不需再问。”

    裴戎被迫出一声苦闷的鼻音,用力握住那只手,冷声道:“别羞辱他。”

    梵慧魔罗垂头在他颈侧亲吻:“羞辱?你将他当成什么?种在雪中的莲花,养在河畔的水仙?让人碰上一碰,都是羞辱么?”

    裴戎被人困于臂间,像是一头被雄狮叼住的麋鹿。

    梵慧魔罗能感受到怀中身体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而后,那颤抖的双肩忽然平静了下来。

    裴戎轻轻一叹:“梵慧魔罗,我只问你一句话。”

    梵慧魔罗问:“什么话?”

    “自我与阿蟾交心后,你总用他撩拨我,是因为我待他的态度与待你时截然不同?

    “你们本是一人,然独你承受诅咒,而阿蟾超然世外,且招人喜欢,你心中不忿,怀有怨气?”

    话里坏外直指梵慧魔罗如他可厌的俗人一般心怀妒忌,但对方不恼不怒,依旧静静凝视着他。

    裴戎道:“我这辈子认识的人不少,但朋友只有两个。”

    “尽管一个身怀诸多秘密,另一个同我一般满手鲜血不是好人。”

    “但我相信,他们在任何时候任何境地都只会帮我,不会害我。反之亦然,他们也是信我的。”

    他诚恳道:“人的交往,最重要的是以心换心,你若对别人漫不经心,又怎能让别人真心待你?”

    “依你所言,因为我的漫不经心,苦海十万苦奴对我赤胆忠心,也都是假的?”梵慧魔罗。

    裴戎一声嗤笑:“我不相信,连我都懂的事情,洞悉人心的御众师不会懂。”

    “你曾过,昔年慈航道君受天下人敬重,而道君只是在做自己而已,他不需这份敬重。你与苦奴们也是一般,他们因为你的强大仰慕于你,但你只是你,并不需要他们的仰慕。”

    “你对他们无所求,所以不在乎,可我……”裴戎闭上眼睛,侧脸不去看他,“可我已非你的下属,又非你的信众。而你总在骗我、折腾我,却又指望我忘记这些,想如待阿蟾那般待你,天下哪里有这般可笑之事?”

    终于,将积压心底的怨气出,像是压在胸口的大石被移开,裴戎感到一身轻松。

    苦中作乐地想道,虽然是抱怨,但难得发自肺腑,大约也能算作“衷肠”吧?

    且已做好被人戏谑讥讽,或是成自作多情的准备。

    但半晌不见人回应,转头看去,城楼之上已经是鸿飞冥冥,不见人踪。

    裴戎不知心中是何滋味,背倚石栏,眺望沉入地底的夕阳。

    在思索魔罗心思无果之后,想起另一个问题。

    梵慧魔罗在他心里能算什么?

    他伤害过自己,却与自己有过最为亲密的关系。他是阿蟾,却又不是阿蟾……对于自己而言,他到底能算什么?

    入夜,秣马城亮起万家灯火。

    想要让一座城池换个主人,并非只是攻城破门,战败守军那般简单。繁琐的工作还在后面,譬如接管事衙门、户籍、府库、军械、矿区等,召集平民商人进行安抚,或是威严恐吓或是约法三章,压制城中民心等等。

    好在苦海杀手办事利落,且凶名赫赫,刚刚入夜就将要急的活计完成得七七八八。

    而大雁城众骑士只是协助攻城,能攻下已是意外之喜,本就没有想过能从苦海手中抢得秣马城主权。因而也不插手对于城池的清洗,乐得一个逍遥自在。

    这群马匪出身的汉子一旦逍遥起来,首要的便是一件事情——喝酒。

    穆洛才扛着王十郎从酒肆里出来,又被阿尔罕等人勾肩搭背,拖上另一个酒桌。

    四五张桌子拼作一处,人挤人地围坐一圈,茶几、花架皆被搬来充作凳子。实在坐不下的,就那自个儿的腿支着。

    十好几个大漠男儿,扯开衣襟,撸起袖子,划拳,聊天,用匕首切割架在火炭上烤得油汪汪的羊肉。

    吃得高兴,穆洛霍然起身,一脚踩在板凳上,高举酒碗,大呼“一贺我等攻下秣马城”,引来众人叫好,酒碗叮叮咣咣撞成一片。

    “二祝诸君武运昌隆,大雁城铁骑能一举踏平拿督龙城!”

    好——众人将桌子拍得震天响,满上烈酒,再来一轮。

    前面得还像那么一回事儿,后面的祝酒词越越离谱。什么“六祝阿尔罕明年生个带把的崽儿”“七祝大家逢赌必赢,紫气东来”“八祝本王姻缘美满,今晚就 撞到一个腰细腿长胸大屁股翘的真爱”等等一溜儿一溜儿地从他满是酒气的嘴里出来,最后甚至将伸长舌头蹲在桌底下,等着有人抛下吃剩骨头的土狗,都拿来祝酒 一番,直喝得醉眼迷离,人仰马翻。

    穆洛不愧是刀戮王,十分绷得住,整个人都喝懵了,却在桌边坐得笔直,像是腰板上插了铁条。

    迷迷瞪瞪,已经不太能理解人们喊着什么,但只要有人向他敬酒,便端起酒碗往嘴里一送,再哐的一声倒扣桌面,碗里烈酒一滴不剩,那股子豪迈劲儿每每能够引发一片叫好的浪潮。

    魏枝艰难地从大漠人中间挤出,理了理凌乱衣冠,笑着同左侧阿尔汗碰了一下杯,然后转身靠近穆洛,晃悠着手里的白瓷杯。

    “刀戮王,咱虽认识不久,但我见你亲切得紧,就好似梦中见过百八十回,算作旧友重逢,未为不可。”

    “为着这故友之谊,咱俩走一个?”

    穆洛歪斜了一下身子,手掌按住桌面将自己扶正,同魏枝碰了一个杯,大着舌头道:“好好。”

    魏枝像块麻薯似的,被划拳喝酒大声吵闹的汉子们挤来挤去,只好手脚并用地抱住穆洛椅子,以防被人挤走。

    好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往穆洛耳里灌。

    “刀戮王,大雁城与我苦海结盟,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我与裴刺主自幼认识,后来常有交往,是极要好的朋友。而你是裴刺主的兄弟,也是就是我魏枝的兄弟。我别的不行,只有一手医术拿得出手,以后兄弟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只管来找我,保证药到病除。”

    战友、知己、同伴皆可称兄弟,穆洛不疑有他:“魏先生谦虚了,我这手还是你给装的,先生一手医术出神入化,简直是观音转生,华佗在世。”

    他醉醺醺举碗:“为华佗在世,咱们干一杯!”

    “嗳,客气了客气了。”魏枝与人碰杯后,觉得气氛不错,于是拐弯抹角道,“以后,我就靠着兄弟你了,可要在裴刺主面前多多提携我呀。”

    “好,好。”穆洛了一个酒嗝,道,“不过,魏先生与裴刺主认识得更久,用不着我这个外人来讲话吧?”

    魏枝愁眉苦脸道:“哎唷,兄弟你是不知道,我以前犯了点事儿(此处指故事开始他向御众师告密的事情),得罪过他。在裴刺主心里,我的分量可能没那么足。”

    “而你与裴刺主是同胞兄弟,血缘至亲,谁与裴刺主能亲得过你?”

    “好好……等会儿!”穆洛霍地站起来,一把揪住魏枝的衣襟,摇摇晃晃几乎要将人一起拖倒,“你再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