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飞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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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淡一语传来, 地宫中漫起大雾, 如天上云海落入凡间。那白雾折射漫天星斗, 形成一副虚假的玄都大阵,如海市蜃楼, 将紫麒麟迷惑。

    眼看麒麟掉头而去,杨素目露焦急,一咬牙,指尖在手腕一划, 割开腕脉,将滚热的鲜血泼去, 血珠凌空变化,化为由符篆结成的锁链, 将麒麟套住。

    正欲拽回, 杨素猛然一颤,殷红鲜血飚溅,身躯伏倒在地,被数十道锋刃钉在地上。

    万归心从元磁大阵中走出, 将满地铜灯残骸留在身后。

    他在杨素眼前缓缓蹲下,挥袖一拂, 泠泠寒锋化为光屑, 点点消散。遗留的寒气将伤口冻住,止住血流。且所有锋刃皆避开要害, 杨素虽是伤重,但好歹保下一条性命。

    此时, 紫麒麟已落入陆念慈掌心。

    清癯的手指在紫麒麟额间一点,哀鸣一声,重新退化成符篆。由于麒麟内藏的神魂被抹去,杨素如遭重击,清瘦的身体一阵哆嗦,又是一口鲜血呕出。

    陆念慈把玩着符篆,一会儿捏成兔子,一会儿揉成云雀。最后对它轻轻吹了一口气,一条蛟龙凌空飞出,落入紫薇命宫。

    帝星归位,大阵圆满,星斗光华夺目,生死轮转的气息倾泻,浩浩汤汤,席卷地宫。

    清壶殿弟子们愕然目睹,随着那浩大震撼的气息漫过,地砖、墙面、桌案乃至铜灯碎片变得灰败、朽烂,爬上苍苔与铁锈。而自身也在这股气息的侵蚀下,皮肤松弛,头发花白,双目浑浊,渐渐苍老。

    就在众人的生机将被阵法吸取殆尽之际,陆念慈反手一覆,缓缓转动的玄都大阵骤然一停,开始逆转。

    死气尽去,生机复生。

    老去的弟子们恢复青春,反倒是陆念慈面色一白,身形晃动起来,几乎要站不住。

    万归心赶忙扶住他:“霄河师侄,你还好吧?”

    陆念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果然,此等级数的阵法非是我一人能够操控。唉,不可强求。”

    强撑着出一个法诀,玄都大阵渐渐缩,落入手中,如掌中星河。

    接着,阵法凝成实体,化作两盒棋奁并两块棋秤,璀璨炫目,每一个棋子都是一颗星辰。

    陆念慈将其中一盒棋奁并棋秤交给万归心,边走边嘱咐。

    “这两副棋奁,代表玄都大阵的阴阳两眼。阳者主生,阴者主死,同时开启,能令阳眼之地凝聚生机,而令阴眼之地沦为死境。”

    “阵法要求很高,一是需要两个道器作为阴阳阵眼,二是需要两位数术大家进行操控。”

    “劳烦万师叔与九麓师弟,带着这些器物与胎藏佛莲,在云霄天上布置阳阵,那里清净安全,无人扰。”陆念慈话音一顿,略一思忖,“并将太上苍阁主请来,主持阳阵。”

    万归心接过棋奁棋秤,听见陆念慈属意太上苍为阳阵主持者,眉峰皱起:“不能由卫师侄主持么?太上苍毕竟是外人,难保不会行差踏错。”

    “他不敢。”陆念慈用手巾掩唇,轻轻咳嗽了一声,“别忘了,他身上可是负有旧账的。”

    “昔年慈航道君在世,他尚且不敢违背师尊。如今道君身陨,转世之身跌落境界,眼见有魂飞魄散之危,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有余力照拂得了他。”

    “这太上苍还有什么胆子,敢背叛师尊?”

    看着巾内一点红色,手指攥紧掖于袖内,陆念慈面容十分平静。

    “而且我要带另一盒棋奁前往大漠,亲自主持阴阵。”

    “我走之后,除了这位昔年的紫薇相师,还何人精通紫薇斗数?”

    到此处,语声骤然加重,字字发沉。

    “千般布置,万般筹谋,皆在此一举,请万师叔务必谨慎仔细。”

    万归心唯唯应诺。

    步伐忽然一顿,陆念慈垂头,目光落在攥住他的手上。

    白履白袜,不染片尘,而抓着他的人血迹斑斑,肮脏不堪。

    杨素气若游丝,无力抬头,全身的力气都使在那五根哆嗦的手指上。“你来的时机真是精准,我差一步,就只差一步……苍天不公,为何总是眷顾你这种、这种恶鬼。”

    陆念慈微笑看着她:“巧,也不巧。”

    “清壶师姐好学敏思,精于阵法一道。这方面念慈在师姐面前,无知得犹如三岁儿。”

    “而玄都大阵承载着我们慈航道场两代人之夙愿,念慈战战兢兢,不敢不慎。唯以勤补拙,每日不舍昼夜地在师姐与众清壶门徒演算结果上再行推演。多少能够瞧出,今日便是阵成的关键,自然要亲自前来看看。”

    “呸!”杨素吐出一口血沫,手指收紧,手背因常年幽禁而惨白,绷起青筋尤显触目惊心。

    “少在我面前惺惺作态,真当我瞧不出你给我上的三道枷锁么?”

    “一是这群辅算的清壶殿弟子,二是没有大事便寸步不离的万归心,三是每隔四个时辰,就会有人将阵法进展禀告与你,由你步步掌握,时时把控。”

    “防备周密至此,我无法做太多的手脚,我只有这一个机会……”

    到此处,杨素竟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她出生名门,自幼天赋卓佳,被天人师收为亲传。继任清壶殿尊后,更是万人膜拜,风光无限。

    何曾……何曾有过这般狼狈的模样?

    好似她的快乐与无忧全在前半生耗尽,而这余生只能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保护不了妹妹的骨血,也报不了血海深仇。

    她什么都做不到。

    陆念慈将脚踝从人手中抽出,深深看着这位师姐一眼。

    从前他们也有过同门情深亲密时光,但长大成人后,走向不同的立场。他自己选择站在胜利者一方,而选错阵营之人,只能被历史扫入角落,与尘埃共葬。

    陆念慈侧身,在万归心耳边低语几句,对方眼目颤抖了一下,默然片刻,终是颔首。

    “白玉京就拜托师叔了,莫送。”陆念慈拢住狐裘,微微一礼,转身走出地宫。

    虽然陆念慈如此,万归心还是将人送出地宫。站在石阶上,望着门外的嫣红桃花,怔然片刻,然后折身返回。

    他来到杨素身边,抱着长剑,平静道:“对于你当年的叛宗之举,没有公布罪状,没有明正典刑,只将你拘禁于琅嬛阁中,足见天人师的胸襟。”

    “若是你老老实实完成阵法,将功赎罪,未必不能回到从前。”

    “但你执迷不悟,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杨素艰难翻身,毫无仪态地摊在地上,浑身鲜血将青灰地砖染成一个人形,只是嗤嗤地笑着,闭目不答。

    万归心静静站了一会儿,挥退殿中弟子。

    听着窸窣脚步消失殆尽,他拔出长剑,一剑斩下,鲜血在地砖上渐成一道飞虹。

    凝视着足边安安静静的女人,眸色黑沉,耳畔响起陆念慈低语:“玄都大阵已成,清壶殿尊也该退位让贤了,选择合适的时机,处理掉她。”

    万里之遥,秣马城。

    在慈航与拿督的结盟暴露后,众人心知肚明,秣马城乃是慈航道场安排的一个陷阱。

    因而攻占之后,苦海与大雁城不敢放松警惕,争分夺秒掌控城中军械、防务、府库与政堂等。一一排查城中百姓与商户,搜罗可疑之人,且严密布防,日夜巡逻。

    然而三天过去,这城就好似一座普通的降城一般,未见任何古怪之处。

    苦海杀手霸道地占领耶屠的府邸,将里面的丫鬟仆从驱赶一空,彻底清扫一遍,丢去不少旧物,换上崭新的枕头、被褥等,充做御众师与裴大人的下榻之处。

    此刻,前院会客堂内,宅院的旧主被人押着跪在地上,凄凉地看着鸠占鹊巢之人端坐高位。

    为求活命,耶屠不怕痛似的嘭嘭磕头,很快地上沁出一个血印。

    “诸位大人明鉴,陀罗尼那老不死连私通慈航这种大事都瞒着人,哪里还会让人知晓他别的部署?”

    裴戎眉目平静,但目光像是两把刀子,轻轻挑在人的脸上。

    “你再仔细想想,就无可疑之人入城,无可疑之事发生?”

    耶屠苦笑:“人是真心以为拿督能与苦海结盟,准备了不少东西,想要在盟会上精彩亮相,好给诸位大人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

    “为了这场盛会,近期有大量商人、乐团、江湖人等涌入秣马城,整座城是前所未有的热闹。人哪里还有功夫看见什么可疑人、可疑事啊。”

    裴戎冷笑一声,明明是一场严肃的盟会,却被此人弄得仿佛过节一般。陀罗尼安排这个糊涂蛋儿守城,怕也有方便慈航暗中布置的心思吧。

    裴戎为寻明尊圣火焦虑万分,梵慧魔罗这个事主却是淡定得很,还有心思欣赏这会客堂内挂的一副名画,是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秣马城,又名铁瓮城。”他慢声道,如赏名画一般,细品这城名,“就阴阳家的学来讲,人的命运与天时、地名等有玄之又玄的关联。”

    “如三国庞统,号凤雏,本是绝代谋士之才,却年纪轻轻,魂葬落凤坡。”

    “铁瓮,铁瓮,不正喻为将鱼儿赶进瓮里,好来一出瓮中捉鱼么?”

    裴戎横臂桌案,屈指一下一下轻扣,眼神冷得很:“我怎么觉得,御众师大人这尾瓮中之鱼不是很着急。”

    梵慧魔罗背身,负手而立。换了玄衣墨氅,峨冠博带,勾勒出他骨肉匀停的身形,光是一道背影,便是峻逸。

    “何曾不急,只临事当有静气,没让你看出来罢了。”

    堂中的气氛几乎可以凝水,刀戮王很没出息地抱着蜜瓜,蹲坐在角落里的凳子上。啃一口,瞧一眼,又啃一口,又瞧一眼,心里百思不得其解。

    攻城那天前两人还好得如胶似漆,怎么进了城后就乌鸡斗眼似的。

    难道男人同男人,也会像女人同男人一样,拿闹别扭当调情?

    虽这么想着,穆洛还是很乐观的,毕竟夫妻都有几日不对付的时候,更何况是他们?

    但为了让自己能够好过一点,他决心破这个僵局。

    “御众师,既然秣马城已经攻下,依照我们的约定,我可以向你交付第一笔酬劳。”

    梵慧魔罗转身看向他,问:“哪一笔?”

    穆洛将啃秃的瓜皮一丢,手在前襟上一擦,笑道:“我师傅,那个姓柳的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