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怕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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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洛口中的老头子, 就安身在秣马城的铁氏聚落。

    铁氏非指聚落里的人姓铁, 而是住在那里的人与铁有分割不开的联系, 不是匠师就是铸手,还有伴之生活的家眷。

    哑巴师父除了刀法, 还有一身铸剑锻刀的本事,铁氏聚落自然是他最好的去处。

    当初,穆洛的养父瞧出他人虽落魄,但身怀绝技, 诚心邀请加入自家匪帮,一同纵马劫掠, 不亦快活。

    但被哑巴师父婉拒,养父也没有强求。

    养父见多识广, 明白再落魄的高手, 也藏有一份骄傲。

    便退而求其次,请哑巴师父交授自家孩子些许本事,恩情两清。

    起初,穆洛不肯。

    他尚年幼, 满心以为自家阿爹叔伯就是天下最有本事之人,干的那些劫道事儿也是天下最有胆量之事。

    那哑巴拒绝阿爹邀请, 就是没有胆子。

    听罢他的傻话, 养父哈哈大笑,天下哪个做父亲的不喜欢儿子把自己当做英雄豪杰?

    一把捞起穆洛, 用胡子拉碴的下颌刮蹭过嫩脸,令孩坐在自己宽阔的肩臂上, 抖着缰绳驭马前进,驱赶牛羊。

    霞光漫过山岱,洒下一抹金红,将马匪头子粗糙刚硬的面孔照得如饮过美酒一般鲜红。

    “胡八道,你那师父可是一个大人物。”养父。

    穆洛问:“怎么瞧出来的?”

    养父屈起两指,指了指眼睛:“他有一双藏着故事的眼睛。”

    穆洛不服气道:“但他脏像个乞丐,我们捡到他的时候,他几乎要把自己饿死了……啊,有羊跑了!”

    一只羊见主人与主人笑闹,悄悄脱离羊群,撒开蹄子,向着自由奔跑。

    天空响起一声鹰鸣,雪白的海东青疾飞而出,很快追上逃羊,亮出钩爪,作势要扑。吓得那羊咩咩叫着,狂奔而回,一头拱在老婆肚皮底下,瑟瑟发抖。

    父子两人响亮得大笑起来。

    养父指着那羊。

    “你看,有的人在我们面前是个大人物,但面对比他更大的人物时,就变成了这头羊。”

    “所以呀,你那师父屁股后头,一定有只老鹰在追他。”

    穆洛咯咯笑着,也不知听没听懂,抱着养父的头,叼着男人的耳朵磨牙:“这又是怎么瞧出来的?”

    男人被咬得疼了,长臂一展,将人捞入怀里,用皮袄子一裹。把这只精力过剩,难以安静的狗崽儿捆个严严实实,由得他像只毛虫似的,在自己胸口前挣扎。

    “还是那双眼睛。”

    “你就没瞧见,他无事时总坐在山头远望,不就是怕见老鹰追来,好提前开跑么?”

    男人粗犷的笑声在耳畔渐渐消逝。

    穆洛手掌撑住老旧门板,咬住后槽牙,任由睫羽掩住低垂的目光。

    忽然,被人搭上肩膀,裴戎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穆洛惊得一抖,像只刚跳上河岸的落水狗,胡乱摇了摇头,手指悄然捏住鼻梁,将眼角湿意压回。

    一脚踹开大门,张扬喊道:“老头子,爷回来了,还不出门迎接?”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空落落一处宅院,叶落满地,无人清扫。左边一座铁炉,膛火已熄,久未用过,废铁与碳渣堆积。院子里零星种着几株树,干瘪光秃,似早已渴死,无半点绿意。

    回应穆洛的,唯有风声。

    穆洛睁大眼睛,心中生出不好的想法。

    一个健步冲入屋中,四处查找。身法极快,又横冲直撞,响起一片叮铃哐啷。

    梵慧魔罗带着裴戎,登堂入室,发现各处门窗皆未落锁。

    踏入客厅,裴戎一眼瞧见一封书信,压在圆桌茶盘之下。

    他快走几步,伸手拿起,扬声唤道:“穆洛别找了,这里有一封书信,或是你师父所留。”

    话音落下,外面果然不响了。

    须臾,穆洛如一阵旋风卷入客厅,凑到裴戎身边。

    “他留下了什么话?”

    裴戎拆开信封,抖出信纸,展而观之。

    时人常言,观字识人。

    他曾想过,此人若是那位刀宗柳疏风,字迹定然如刀锋一般,铁骨铮铮,气概不凡。

    孰料,一眼看去,颇为费解,裴戎几乎以为是某种为了不让旁人读懂而刻意捏造的暗号。琢磨片刻后,方才明白这就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中原文书,只不过字写得缺胳膊少腿儿,狗爬似的,需得连蒙带猜,方能识出个大概。

    裴戎皱起眉头,看了梵慧魔罗一眼。

    “这是柳疏风的字?”

    梵慧魔罗微垂首,压下稠密睫羽,淡扫一眼,颔首:“不错,是他亲笔。”

    裴戎疑惑:“你的字很好,他就是师出名门,按理名师高徒……你就没好好教过他?”

    梵慧魔罗挥袖拂去椅上积尘,转身坐下,无味地笑了笑。

    “红尘授法,讲究性本自在,不拘于形。法由师授,凭己悟,是以源出一法而得万法,非法有千万,而性有千万也。”

    “手把手教,落了下成,唯有以心悟,方能得真意。”

    “所以,我丢了几封王羲之的《快雪晴时帖》和《兰亭序》,苏子瞻的《黄州寒食帖》、米芾的《蜀素帖》等,由的他们三个临摹参悟。”

    梵慧魔罗仔细抚平袖上褶皱,温柔谦谦得仿若一位文雅公子,用他那低沉磁性的声音,做惋惜叹。

    “疏风这孩子愚不受教,纵使我为道祖师,也是无可奈何。”

    到底,就是没教吧?裴戎一时无言。

    他展开书信,将内容念于众人。

    道君尊鉴:

    疏风闻道君亲临大漠,便知纵如蜉蝣漂泊,卑鼠藏沟,终有无影遁形之日。三百载前,弃徒曾犯大错,万死难赎,本该负荆叩首,任道君驱策,以偿千罪。然吾肝胆已裂,心魂俱丧,沦落为老朽废物。这般憎恶面孔,不敢与道君照面,唯有先行离开。天下之大,只求一隅苟全此生。

    望道君安康,疏风泣拜。

    这也是穆洛第一次看见柳疏风的书信,忍不住讲了一个冷笑话。

    “老头子的遣词造句,比起他的人跟字儿来,还是很有涵养的嘛。”

    但堂中静悄悄的,无人附和他,悻悻走开。

    裴戎将信覆置桌案,陷入沉思。

    李红尘这三个徒弟,江轻雪还罢,刀宗与紫薇相师的事迹闻所未闻,只能从御众师的话语间窥得一鳞片羽。

    原本以为,这三人在慈航大变中皆背叛了慈航道君,李红尘该是一视同仁的深恨。后来发现,御众师对三人的态度有所不同。

    对于江轻雪,是冷淡、蔑然与仇怒;对于山南子,好似幽魂,提也不提;唯有柳疏风,御众师从未展现过恨意,反而有些许恨铁不成钢的怀念。

    而这封书信亦证实柳疏风的立场,有可争取的机会。

    裴戎问穆洛道:“你师父能为如何?”

    穆洛奇怪于这一问,但老老实实道:“这,我几乎没见过他真正出手,但总归比我强就是了。”

    半步超脱么……但同为半步超脱,因为积累的深浅,差距也是极大。

    裴戎转目看向御众师,比如身边这位,一只手就能搞定自己。

    梵慧魔罗迎着裴戎目光,解答道:“三百年前,道君尚在人世,他便已距离超脱众生只有一步之遥。”

    他意味深长地指出:“柳疏风曾是最有希望继任道君之人。”

    裴戎微一怔,愕然道:“我以为会是江轻雪。”

    梵慧魔罗深看人一眼,淡笑摇头。

    “不错,那时的江轻雪,年纪轻轻通悟大自在剑诀顶层,气度恢弘,待人可亲,处事公正,谦逊有礼,可谓连城之璧,白玉无瑕,当时大部分慈航道子都追捧于他。”

    “连我也认为,若是将慈航交付于他,许能更上一层。”

    裴戎道:“既然如此,为何会最有希望继任道君的,会是柳疏风?”

    梵慧魔罗道:“慈航道场非是凡俗的朝廷或者门派,能为龙头者不靠聪慧、贤能、人缘或者德行,一切全凭境界话。”

    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你踏入半步超脱后,有何不同感受?”

    裴戎略一思忖,道:“仿佛脱胎换骨,与天地交融,能看见从前看不见的东西,感知从前无法觉察之物。”

    “便是如此。”

    梵慧魔罗微微颔首,蓦然唇角抚平,连无味的笑意也消失无踪。神色不冷,却很淡,身上生出缥缈虚无之感。

    “若将这天下比作一条河流,芸芸众生便是河流里的游鱼,入微只是强壮一些的鱼儿。而如你这般半步超脱,便是能够跳出河流的鱼儿。”

    “你认为超脱众生者,是什么?”

    裴戎不禁喃喃问道:“是什么?”

    “是坐在河边的人。”

    梵慧魔罗回答,整个人仿佛月照下的疏影,仙人般的无情无味。

    天人之别,仙凡之念,岂是跳不出河流的鱼能够想象?

    “当年的柳疏风是最有希望成为坐在河边的那个人,若他果真成就超脱,你还会让一条鱼儿骑在他的头上么?”

    裴戎在这个比喻中,感受到超脱众生者恢弘出尘与高高在上。

    心中却有一丝发凉,难怪慈航道君会那般骄傲。也许在他眼中,芸芸众生皆是河中之鱼,无一人能与他并肩而立。

    那你如今为何又开始正视我这条鱼呢?是因为你也从人变做了鱼?若是回归超脱,是否又会成为那太上忘情的仙人?

    裴戎胡思乱想起来,但又忍不住为胡思乱想的自己感到羞愧。

    对待下属,尚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待朋友,也要相互信任,才能性命交托。

    而对方是他的……若自己的感情足够坚贞,又怎能生出疑心暗鬼?

    裴戎定了定心神,对慈航旧事产生兴趣,沉吟片刻,斟酌用词。

    “阿蟾曾,柳疏风、南山子与江轻雪三人。一个学他,却将自己折腾得不人不鬼,销声匿迹,音讯全无。一个畏他,但受人蒙蔽铸下大错,醒悟后又自甘堕落。还有一个恨他,在获取信任后背叛……能否跟我讲讲,具体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显然戳痛梵慧魔罗心中旧念,目光幽微起来,如雾霭横林。

    任谁看见,都会心头发寒,噤若寒蝉。

    但裴戎不同,他遇软则柔,遇刚则强,与御众师冷静相对,毫不退让。

    “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总要让我知晓内情,我方能做好应对。”

    梵慧魔罗拧紧眉,冷肃凝视良久,然后仿佛想通一般,烟似的淡眉缓缓舒展,微微一笑:“很有道理。”

    就在裴戎以为他要讲述之际,对方话锋一转:“然而,我可不像蟾公子那般耐性,喜欢给孩子讲古。”

    “何不等你的阿蟾醒来……”在“你的”二字上微微咬下重音,人出尘脱俗,言笑晏晏,“再去问他?”

    裴戎:……

    见人默不作声,梵慧魔罗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想将柳疏风引为助力。”

    裴戎听出御众师话里的否定:“不行么,难道他另有立场?”

    梵慧魔罗摇头:“他无心害我,也确实对我深怀愧疚。”

    “若是我开口要求,他断然不会拒绝。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提前脱走,不敢见我。”

    裴戎道:“为何?”

    梵慧魔罗道:“因为他怕。”

    裴戎问:“怕什么?”

    梵慧魔罗道:“怕死。”

    裴戎皱眉:“他百年前就是绝顶高手,百年过去,不当更进一步?天下能有几人奈何得了他?”

    梵慧魔罗抚掌而笑:“不错,若是他没有松懈,且未受不可逆的重伤,今日修为恐怕与我此身在伯仲之间。”

    裴戎更加不解:“那他还怕?”

    梵慧魔罗道:“因为这人身上有致命的弱点,当初江轻雪就利用这个弱点杀过他一次。”

    “只要这里不笨。”手指点了点鬓角,“不用我或者江轻雪出手,陆念慈、尹剑心、万归心……甚至是你,都能轻而易举地杀死他。”

    裴戎愕然:“什么弱点,这么恐怖?”

    梵慧魔罗懒倦地向人招手,裴戎迟疑了片刻,还是躬身贴近。

    御众师身躯前倾,唇瓣一抿一张的动作,带起潮湿暖热的触感。

    男人低低笑道:“还是等见到你的阿蟾后,再去问他吧。”

    裴戎抿主嘴唇,猛地抬头,差点儿拿脸撞在人的唇上,目光薄怒地瞪着对方。

    穆洛眨了眨眼睛,惯例缩在角落,瞧着他们。

    自从这两人冷战开始,角落便成了他的固有地盘。厚实的墙壁能带给他踏实的感觉,折起的狭角能帮他遮蔽冷风。

    在他眼里,御众师就是在把他家兄弟当做猫儿逗,惹得人龇牙亮爪,抓咬出血来,也乐此不疲。

    实在有够无聊……

    微微了一个哈欠,在梵慧魔罗目光扫过时,这个哈欠蓦地一抖,变成了一个嗝儿。

    穆洛战战兢兢:“我有一个问题。”

    “既然尊驾知晓,我师父必会躲着你,为什么还要来找他?”

    梵慧魔罗手指覆于桌面,轻轻一扣,蓦地长身而起,离开客厅,向前院走去。

    “随我来。”

    三人靴底从焦黄的枯叶上走过,来到五株老死不活的树前。

    穆洛见御众师站在树前不动,奇道:“这树有什么古怪么?”

    裴戎伸手抚上剥落的树皮,轻声道:“这不是能够长在大漠里的树,这是中原溯瑚州的桃树,又名玉里红,乃是白玉京独有的品种。结的果子又又涩,不好吃,但开出的桃花却如烟似霞,是天下最美的。”

    “它们十分娇贵,若非精心照料,绝不可能在大漠里生长。”

    穆洛怔怔地摸了摸这高贵的桃树,一不留神被他掰下一条枝来,哂笑道:“没想到,老头子这么风雅。”

    “爱屋及乌罢了。”梵慧魔罗一声冷嘲,一指树根,“挖开。”

    穆洛左右看了一眼,一位是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沾着点儿尘土,都像是玷污了这位。另一个是自家失散多年的亲弟弟(穆洛自认为),得照顾点儿。

    好吧,只有自己去挖。

    当他刨开一丈深的土坑,终于从地底起出一块木匣。

    木匣开,雪白的锦垫上搁着一副画。

    裴戎开画轴,画里有一对夫妇,怀中抱有双子,画畔题诗——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