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梅花易数
裴戎潜入流沙, 越是深入, 沙砾越是厚密。仿佛过于黏稠沉重水层, 挤压着陷入的活物。
但他却仿佛一尾天生的鱼儿,在流沙间游动自如。
他与阿尔罕并肩而行, 身后缀有十二名苦海杀手与六名大雁城战士。
这二十人冒着莫大危险深入流沙海,是为寻一物。
据谈玄所言,重燃圣火,便如点灯。需盛火的灯盏、续火的灯油、与燃火的火引。
《下部赞》记载, 明尊圣火的灯盏便藏在这片流沙海中,但未知其形貌、位置。
潜行流沙间双目无用, 裴戎等人如盲人夜行,想要在茫茫沙海中找到一物, 实在困难重重。
还好, 裴戎境界突破后,五识提升,超越凡俗武者。
流沙下看不见东西,但能听见声音, 甚至沙底声音的传递比地上更加迅速。
即使已潜入数丈,裴戎亦能十分清晰地听见, 人马在土垣沙沙走动, 绳索与绞轮窸窣摩擦。
与他同行的十九人,根据对方游动时快慢、身手, 他也能精准无比的分辨出每一人。
流沙海间是一片死地,裴戎不时能遇见人与牲畜的尸骸。干燥的沙砾令他们保存完好, 只脱去水分,容颜未曾腐朽,合眸蜷缩的身形,宛如胎中赤子。
流沙海的恶名昭彰,传遍大漠,除了喜欢冒险流浪而来的游侠,没有商旅、行人敢从这里过路。
沙海中的尸骸是采铁的矿奴,多为拿陀罗尼灭部落、国抢来的俘虏。
与南海的采珠人相类,别人是穿着铁鞋沉入海底,寻觅珠贝。而他们则是栓着绳索,潜入沙海,凿取铁矿。
裴戎潜得够深,身侧流动的沙砾变得湿冷。据他推测,大约已接近沙底水脉。
肩膀忽被拍了拍,有人握住他的肩头,轻轻一捻。
裴戎认出那是他与阿尔罕约定的暗号。
对方似乎发现了什么,叫他跟上。
于是,裴戎拽住阿尔罕腰间的绳索,与他一并游去。
接着,前身出现障碍,伸手触摸,粗粝冰凉,若所料不错,应是矿岩。上面还有矿奴留下的凿痕。
掸动绳索,向众人发出指令,十九人向后散开。
裴戎独身向前。
“欲要杀人,先要杀己,形容枯槁,心如死灰,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他张口无声,死人刀诀显化成字,拍击于岩崖之上。每吐一字,天地便黯淡一分。
手掌轻轻贴上岩崖,猛然一震,一股涤荡万道、诛灭万法的气息悍然暴发。
阿尔罕等人浑身颤抖,感觉体内法力、真劲被这股气息一冲,渐渐溃散。没有真气护航,内外天地交感随之停滞,呼吸无法维持。有人掐住脖颈,感受到被活埋的痛苦。
还好,裴戎收敛及时,令灭法之力沿着矿岩传递下去。
矿岩连着矿脉,而矿脉遍布沙底,灭法之力瞬间扩散至整个流沙海。
沙海之大,方圆百里,瞎眼寻找一物,难度胜于大海捞针。
裴戎不想徒费力气。
他不想就山,而要山来就他。
那所谓的“灯盏”,既能盛放圣火,自然蕴含澎湃法力。而灭法之力是天下一切道法克星,必然能惊动“灯盏”。
他们只消守株待兔,等待对方自投罗网。
与此同时,流沙之上,云海结生,天边光影变幻,照于阿蟾孑立身影,白衣与长发摇曳,飒飒然,似泼墨飞雪。
自裴戎潜入沙海起,他便环抱双臂,合眸而立。
苦海众人不知大人在考虑什么,不敢惊扰,皆如石雕一般,围守沙海,静待变故。
四位部主中,依兰昭、拓跋飞沙与魏枝被遣去镇守祭台,唯有谈玄与独孤留于沙海策应。
独孤在暗无天日的刑殿待惯了,这会儿晒在烈日下,眉头紧拧,心情烦躁。
有刑奴乖觉地站在他身后,撑起大伞。生怕自家惨白如鬼似的刑主,被烈日晒化烟儿了。
谈玄挨着独孤站着。
做为一个光杆命主,身边没有嘘寒问暖的贴心下属,只能厚脸皮地往人伞底下蹭。
美其名曰,都是裴戎的好友,大家亲热亲热。
独孤显然对当朋友的朋友,无甚兴趣。
板着脸,没有理会他,目光凝在御众师身上……不,如今该称众生主。
涅槃之事已至关键即刻,如箭已出弦,难有变故。阿蟾与梵慧魔罗那复杂的身份与关系,自然不必再向心腹们隐瞒。
独孤不知别的部主是何感想,他自己在回神过后,在松一口气的同时,更是满腔激动与兴奋。
苦海部主都很年轻,除依兰昭外,无人真正经历过众生主的时代。自他们正式佩刀入行起,就是在御众师麾下征战四方。
相较从未见过的众生主,那绝美绝强的御众师才是他们真心效忠的对象。
其中,拓跋飞沙表现得最为狂热。据独孤所知,他独自吃饭、沐浴、睡觉前都要双膝跪地,祈颂御众师的尊名。
若是众生主重现苦海,要从御众师手中收回权柄。即便御众师本人顺从臣服,他们这些做下属的,都会替大人感到不甘。
现在好了,原来二位竟是一体。那还有什么可的,为尊主效死而已!
更何况,独孤也是个有野心的。
他不只愿做一个部主,想往上再走一步。
部主之上还有什么?御众师呀!
尊主涅槃之后,御众师的位置自然空出。依兰昭徒有资历没有武力,拓跋飞沙是行事莽撞不足为惧,谈玄半路出家威不服众,葬主至今身份未明。
而裴戎,依尊主对他的喜爱,断不会以下属之位待他。对方又是自己的知己好友,若能请动他在尊主吹吹枕边风……作为江湖人眼中魔头败类,独孤轻飘飘地想着,能以裙带关系上位,也是一个了不得的本事。
思绪正远,忽听谈玄一声轻呼“尊主”。
立刻收敛心神,转目看去,一道光晕浮现,净世斩从鞘从脱出,煌煌宝刀映着天光,如雪似霜。
也不见如何动作,刀锋一转,谈玄捧着的接引众生金灯,便被尊主挑入手中。
他褪去鞋袜,长眸遥举,赤足走入流沙海间。
众人皆是愕然,以为尊主是不耐等待,想要亲身潜入流沙。
然而,阿蟾行于沙海,竟未有一丝下陷,双足仿佛没在沙间的美玉,每一根足趾皆完美无瑕。
缓步而行,如履平地。天高地迥,大漠风扬,白衣如雪的仙人踏沙而行,本是一副绝美画卷。
然而,沙海骤然汹涌,无数苍白手骨破土而出,摇曳舞动,纷纷去抓阿蟾的脚踝。那是葬身于沙海间的尸骸,受到惊扰活了过来,在“灯盏”的影响下,本能地阻挡外人对于沙海的探索。
然而,白骨林未被阿蟾放在眼中,他走得不快不慢,任凭森森骨手伸向他。
忽然,大风扬起,天上云与地上沙一同掀起壮阔波澜。骨手僵直,木化,长出深褐树皮,抽出新枝绿叶。接着枯叶飘零,白梅昭昭不断,流沙百里被梅花满覆,溶溶荡荡,化为一片香雪海。
阿蟾身处雪海之间,皎皎兮,如月初升,美得令人惊叹。
苦海杀手们尚可,不少人曾见过尊主在甘霖妙雨祭“与民同乐”的一舞。也都算是见过大世面,很持得住。
而在被驱赶一处的矿奴们眼中,即便长生天也没有这般化沙为林的伟力。震惊崇敬如见天神,纷纷跪倒沙垣,虔诚跪拜。
谈玄眼中异彩连连,抚掌称叹:“玄仰慕此法已久,奈何无缘得见。今朝终于恰逢其会,得以一观,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一句话得三转四叹,显然是想要人搭个话茬儿。
但独孤目光冷冽,一声不吭,仿佛一尊没有凿口的石像。
谈玄也不觉扫兴,怡然自乐把人当做一个内敛腼腆的听众。
“独孤兄可知天下三大数术?”
独孤斜了斜眼角,似乎来了点儿兴致。
“昔者天皇氏著《连山》,殷商立诞《归藏》,文王拘演《周易》。”
“此三者皆为推演天机命理的奇术,合称《易经》,被尊为诸经之首,大道之源,天下卜筮数术之法的祖宗。”
常言道,泄露天机,报应己身。
世间修炼法门万千,数术一道最为神秘,对资质要求也高,精通此道者不过寥寥数人。
独孤见识虽广,但对数术的了解哪里比得上身为命主的谈玄?
神情不由认真了几分。
见人想听又拉不下脸面,于是半遮半掩的模样,谈玄淡淡一笑。
“知天命晓福祸是众多修炼者的理想,前有天皇氏、周文王,后有麻衣道人、陈希夷、姜太公等,在卜筮测算法门上苦心孤诣,由《易经》发祥出三大数术。”
两人目光望着沙海,那道雪衣身影闲庭阔步,漫步至沙海中央。途中随手将一只折翼陷落沙中的鹰救起,搁在肩头。
鹰惊魂未定,不停扑翅膀,爪子抓挠阿蟾拖在身后的长发。
安抚失败后,阿蟾神情淡淡,两指捏着作乱的爪子,将鹰倒拎,抛向身后。
独孤张手接住,递给替属下,送下去治伤放生。
谈玄乐呵呵地瞧着,伸出三指。
“一为奇门遁甲,二为紫微斗数,三为梅花易数。”
独孤又朝尊主望了几眼,作为称职的下属,时刻等待侍奉,仅用一只耳朵听着谈玄的高谈阔论。
“奇门遁甲刑主大约也知,起来大气。什么天象、机关、军阵、历法等皆有涵纳,包罗万象。但却是街边算命的、道观里挂单的都能会几手。可谓杂而难精,若要论谁可称此道宗师,天下绝难找出一个。”
“紫微斗数以星宫判命,被尊为‘帝王之学’。慈航道场自命正道共主,将这门帝王学拿捏在手里,与‘大自在剑诀’、‘普渡天卷’并称三大镇派功法。”
“其中,霄河陆念慈与清壶杨素便是此门奇术的传人。霄河的行云妙衍与清壶的斗母元磁阵便是以紫微斗数为基础,结合自身修行推陈出新而来。”
独孤听罢若有所思,挥刀在地上刻字:最后一门梅花易数,便是尊主此刻所用的?
谈玄捋着并不存在的胡子,微微颔首:“然也。”
“非但如此,天下会梅花易数,唯有尊主一人。”
独孤问道:哪一门最为厉害?
他心中自有答案,但还是乐得听一听谈玄对于尊主的吹捧。
对于诸位部主来,一起杀过人,一起喝过酒,一起吹过尊主,才有那么一点儿自家人的意思。
谈到此间,便能看出一个土生土长的苦海部主,与半路抱养的差距。
崇光公子向来聪敏机智,竟没能第一时间领悟到这层意思。
习惯性地故弄玄虚起来:“此间玄妙,难为外人道。”
扬臂一展,指向那再生变幻的沙海,笑吟吟道:“君且看尊主这一副观梅占,自然便知,”
独孤顿时冷了脸,漠然地将人盯片刻,扭头走开,顺便招呼走了自家刑奴和那把伞。
可怜谈命主这朵娇花,便被人无情地弃于烈日下曝晒。扬起阔袖盖在脸上,好歹遮挡着点儿。
眨了眨眼睛,茫然困惑,方才还气氛不错,怎么转眼就翻脸了?
梅花易数,不动不占,不因事不占。
精髓便是一个“因缘际会,逢时而动”,不刻意强求,唯有心性自然之人方能成卦。
白梅纷扬如雪乱,滂沱梅雨牵引八方气机,宛如一副棋秤,将流沙海间的一切生灵盛入棋中。
东南方向一片梅花凋谢,露出秃枝,是裴戎所发灭法道韵的影响,标注出他于沙底的位置。
而有一神秘的东西,自北出,往西行,向着裴戎等人袭去,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要问阿蟾如何知晓,盖因白梅微微合开,仿佛呼吸一般感知细微气机。随着那物前行的轨迹,一路绚烂盛绽。
阿蟾长眸微动,手持金灯,掉转身形,寻着梅花绽开的方向走去。
凌波微步,足下生尘,仿佛踏雪赏梅一般。
细微的足音,传入沙底,被裴戎捕捉入耳,瞬时明白阿蟾的行动,乃是向自己传递目标的行迹。
果然被惊动后,朝着自己这群不速之客而来。
屏息以待,忽然……
叮铃——叮铃——叮铃——
是铃声,沙底为何会有铃声,又为何能发出铃声?
阿尔罕等人心生惊愕,但那声音并非幻觉,由远及近,仿佛一位脚配金铃的少女正娉婷走来。
裴戎掸动绳索,令众人回神。
十人按照约定的站位散开,牵起一张大网。阿尔罕则率领九人守卫在侧,持刀而待。
裴戎直面铃声传来的方面,冷凝目光仿佛能穿透沙砾,看见那神秘铃声的主人。
黑影渐游动渐近,带着清脆铃响。
众人虽看不见黑影,但能分辨铃声远近,当铃声来至身前近处,二话不,直接上网一罩,将目标捆缚网间。
然后,那铃声在网里细密地繁响起来,似乎在慌乱挣扎,想要脱困。
而阿尔罕等人则心翼翼收束罗网,地之一点一点拖近……
不对!
裴戎心中响起一道声音,如炸雷一般。
但一时不知是哪里不对。
他按下焦虑,细细回想,铃声、阿蟾、足音……
忽地背生寒气,浑身僵硬,一股悚然感如冰水一般,从头颅淌至脚底。
阿蟾的足音,停在他们身后,而非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