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骸骨巨帆
铃响是诱饵, 裴戎着引蛇出洞的主意。而对方却是也顺水推舟, 声东击西。
却是瞧了它!
撤, 裴戎当机立断发出指令,自身一马当先往岩崖处退避。
孰料, 周遭流沙骤然狂暴,湍流急卷,舞成涡旋,将众人吸走。
裴戎未能幸免, 仿佛被连根拔起的水草,身不由己随流而去。
流沙冲过石壁发出声响, 令他在心底绘出一副地貌。
身后丈余处,矿崖间竦峙出笋状的石峰, 似如来五指, 形成避风之所。
裴戎调整身形,从腰畔取下带钩的绳索,运足气力,向那五指石峰掷去。铁钩本该掼入岩石, 奈何涡旋吸力太大,令钩索偏转, 与石峰擦身而过, 堪堪留下一条白痕。
眼看将要功亏一篑,忽然尖锐风啸响起, 白光一闪,呯然一声, 薄而锐的匕首穿过勾爪,将之稳稳钉入石间。
裴戎一面挽紧绳索,一面拽住阿尔罕的腰带,将人猛掷过去。
阿尔罕心领神会,张开双臂,攀住矿岩,仿佛一只壁虎,稳当得没有一丝晃动。
这时,有一人从裴戎身边冲去。
身形交错间,能听见对方因被涡旋扰乱气息,在窒息中痛苦挣扎的急喘。
裴戎右腿长抻,勾住那人腰间绳索,抡腿一绕,将人扯住。如此反复,又勾救了几人。
另一头,阿尔罕将自己卡在两峰之间,顶着乱流,绕臂收绳。死活赶在被神秘敌人撞上前,握住裴戎的手臂,将几人拖拽入石峰庇护之下。
轰隆隆————
神秘敌人撞上岩崖,巨响连连,震耳欲聋。
矿岩厚实,内含精铁,本该无坚不摧,却因这一撞坍塌大半,无数碎石、沙砾倒灌而下,形成一条恢弘滂湃的沙瀑。
裴戎、阿尔罕等人避于石峰掌窝处,冲刷的沙砾如同刀子,几乎要将他们的皮给活活剐下。
神秘敌人似披有鳞甲,身躯剐蹭过断崖,发出刺耳摩擦。
一息,两息,三息……裴戎在心中默数,整整三十息过去,敌人的身躯依旧未横亘于石峰旁,落下一片庞大黑影,将他们吞没。
考虑到它疾风般的游速,乃是一头庞然大物,身长数十丈。
若为活物,恰若一头游弋于沙海中的巨鲸!
沙中巨兽一击过后,迅速脱离,只留下一片久久未能停息的乱流,警示裴戎等人危机尚未过去。
沙海梅林间,梅落繁枝千万片,阿蟾淡眉微聚,压着眼,目光划过颤抖的沙砾,又凝目于向南绽去的白梅。
足腕一转,再度迈开脚步。
沙中巨兽是那样庞大,游动时却如幽魂一般,毫无声息,唯有阿蟾的足音能给与裴戎指引。
他聆神细听,敌人不肯罢休,向南游出十里后,折返而来。
大家屏息静待,不少人掌心里攥着一把冷汗。阿蟾足音轻柔,每一步却似擂鼓一般,踏在他们心头。
这“灯盏”超乎众人想象,想要捕捉如此庞大之物,仅仅二十人手,显然力有未逮。
阿尔罕察觉,身畔涡旋再现,比之先前更狂,更乱。
艰难伸手,握住裴戎肩膀。流沙从手背上滑过,带去皮与血,热辣辣的疼,令他几乎以为手指已被切了下来。
他想告诉裴戎,这家伙太大,抓不住,莫如先回地面,再做商易。
然而,裴戎右肩一耸,将人手掌卸下,足蹬石壁跃出,轻盈得像是一只飞燕,眨眼便被涡旋卷去。
阿尔罕一惊,出手阻止,但只抓了一个空。
想要嘶吼“你不要命了”,但周边都是流沙,一旦张口,便会被沙砾灌入咽喉,涨破肚皮。
虽不知裴戎想要做什么,但他深知对方是个沉着敏锐之人,绝不会自寻死路。狠了狠心,决定同去。
抬脚一蹬岩壁,人却未能飞出,脚踝一紧,似有铁箍般的东西将他牢牢套住。
阿尔罕悚然回首,厚重的流沙下,自然无法看见什么。
一股巨力传来,他发出一句无声惊呼,人被囫囵个儿地拖进岩壁下的黑洞中。
裴戎随波逐流,仿佛一朵身世伶仃的飘萍。
而前方,是一头猛兽,一座山峰,一段城墙。
一旦撞上,只能粉身碎骨!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间,裴戎的冲势竟奇迹般地止住。
却是他在跃出前,已暗布后手。腰间绳索绕过石峰,留下约摸六尺余地,当余绳用尽绷直,便会扯住他急停偏转。
这是一场以性命作注的赌博。
有冰冷利刃从他腹间划过,许是巨兽的爪牙,腥味自身前散开。
趁此机会,单手解开腰间勾绳,用力掼入巨兽身躯。紧接着蜷起身体,随之撞入矿崖,隆隆巨响,半截残崖彻底倒塌。
巨兽从碎石中冲出,欲再度隐匿,然而身形陡停。
裴戎扣入它皮肉的绳索建功,将之绊住。
这绳索非是一般的绳索,名唤“蛟龙筋”,质地坚韧无比,是用作投石机、战车、弓弩的上好材料。
发出指令,命同行之人用蛟龙筋结网,将巨兽彻底缠住。
裴戎以为大功告成,忽然闻数声异响。
这是……绳索崩裂的声响,这巨兽竟有余力挣脱!
沙——
阿蟾左足踏下,柔软无茧的前掌贴着流沙,没有踩实。
目光如流水一般,落在手中金灯之间,火光颤颤,仿佛在与沙底某物呼应着。
找到了。
手掌刀柄,握住光华璀璨的不动明王,从鞘中、从他口中,拔出一弯雪芒。
刹那间,泼洒向沙海中央。
目睹这一刀的杀手们瞳目放大,他们个个身经百战,什么样的刀法剑招没有见过。
刀乃百兵霸者,要么刚猛无匹,要么森锋非常。
从没见过有谁的刀,能这样温柔的。
好似不舍攀折花柳的谦谦君子,刀势虽冽,未伤花瓣分毫,卷起雪涛千丈。白梅在风中舞成漩涡,在那一抹刀光上缠绵不去。
当刀光入沙,众人才惊觉那份温柔不过错眼而已。
仿佛山崩海啸一般,流沙翻涌而起,似浊浪排空,现出深埋其间的骸骨与矿岩,接着露出深褐的一片,那是沙中巨兽的部分躯体。
独孤早已蓄势待发,口中发出尖锐唿哨,杀手们挽袖推转,十九座绞轮一同发动。
蛟龙筋绷得笔直,震起一层细尘,绵密裂声刺得人心惊肉跳。一再加力,终于在彻底断裂前,将巨兽拖出流沙。
裴戎攥着绳索,跟着浮出沙面。手探脑后,解开系带,将面罩摘去。有些不适应强光,以手遮眼。胸怀大张,剧烈起伏,后背、胸口染着沥沥血迹。
当放开手时,先是看到一片巨大黑影,压倒梅林,花瓣纷飞,将他与不远处的阿蟾全然笼罩。烈日透过黑影的间隙,投下长/枪似的光束,光影斑驳。
瞳仁凝聚,他终于看清,那是一具尸骸,庞若山岳!
尸身残缺,只余半躯。埋于沙底百年,血肉已腐,皮囊被脱水、蒸干,仿佛经过蹂的皮革,变得坚韧。臂间套着一对金铃,伏沙滑行时,撞出清脆铃响。
金色沙浪排开,它像是一艘巨船,航行沙海间。披风如帆扬起,边角残破,陈旧褪色,零星的金线绣文泛着淡淡光芒,仿佛是摩尼教最后的余晖。
见那骸骨碾压而来,裴戎身形一翻,贴着沙面滚开。
沙尘扬起,呛得人连连咳嗽,一只修长白净的手将人拽起。
阿蟾的掌心摸着很舒服,纵使烈日炎炎,他的肌骨亦如浸在水中的玉石般润泽微凉。
裴戎甩头抖落发里黄沙,横臂擦了一把脸,道:“这具遗骸是?”
“摩尼明尊。”阿蟾扬刀点着尸骸的头颅,那张脸像是风干的橘皮,眉心印有一道纹路,是圣火纹。
摩尼教崇拜太阳、月亮与火焰,热爱一切光明之物。坚信圣火能澄澈心魂,焚烧罪业,引渡信众前往无量净土。
故而教中常以圣火纹装饰衣衫、杯盏、灯具或是人的身躯。
裴戎细看之下,发现那火焰纹路凹凸不平,竟像是嵌在皮肉里的。
阿蟾瞧出他的疑惑:“不是纹上去的,是用烙铁烧出轮廓,再将黄金磨成细粉掺入朱砂填色而成。”
“为培养一位明尊,摩尼教的长老会从虔诚信众家中,择出六七岁天资聪颖的孩童,举行拜火仪式,眉心烙印,喻为以凡身承接圣火。”
裴戎攀着土垣一纵而上,捡起叠摆齐整的武服、皮靴,迅速穿戴。
“六七岁的幼童,他们也下得去手?”
“皮肉烧灼后,常伴以高热、溃症……有多少孩子能熬过来?”
阿蟾淡淡道:“摩尼教认为,熬不过去,便是承火失败的废物。”
裴戎冷嗤一声,手中用力,扎紧腰带。单手一抄,接住阿蟾抛给他狭刀,掂了掂,与从前那把一般分量。但到底不是同生共死过的,缺了些如臂指使的感觉,只能将就着用吧。
“世道崎岖,人命能值几分钱?”
阿蟾两指相抵一错,向人摊开,表示一分不值。
“万法破灭,人心沉沦,不正等着你这位盖世英雄,踏破不平,匡扶经纬么?”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这时,远处响起一阵喧嚣。
止住越扯越远的话头,裴戎转身回望,那骸骨巨船上出现一排白衣身影,仿佛天降大雪将骨船满覆。
其中,两人卓然于众。
一者身裹狐裘,巍然端坐。一者长身而立,衣带当风。
炯炯目光从陆念慈与尹剑心身上滑过,果然还是来了,裴戎低笑:“我们在这儿聊得起兴,可让一些人好等。”
“左右不过是我的子孙辈,让他们多等上一等又如何?”
阿蟾将净世斩压回鞘里,越过裴戎,迎向敌人。
足步一顿,侧身,看向裴戎握住他的手。
裴戎微微笑着,眼却很沉:“交给我。”
阿蟾与魔罗向来淡定自如,令人往往忘记他们的困境——容器腐朽,境界倒退。
裴戎不知道,此刻阿蟾还剩多少实力,他是真的游刃有余,还是在忍熬顽扛。
阿蟾不想,他也不会问。
两人心照不宣,保持一种缄默。
阿蟾的人站得很高,生来便立于峰顶云端处。他的心也很高,天生有一种俯瞰苍生,静观岁月的超然洒脱。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忧虑、焦躁、恐惧与他无缘。
他是孤独的,身边没有亲人、朋友或知己,孑然一身,独斗天下。
但他又不觉独孤,因为他从未接受过亲人、朋友或知己保护、照拂与帮助,因而不明白何为独孤。
而裴戎他,想做第一个能保护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