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云海遮月
中原腹地, 玉霄天外。
百里桃花灼灼如霞, 纷纷扬扬, 将讲经殿外铺成红海。
三把石凳,一块石几, 上置棋枰、香炉与茶具。太上苍挟白子轻敲棋枰,卫太乙、万归心陪坐两侧,虬曲老松撑华盖苍翠,俨然一副松下问棋图。
与陆念慈相对, 璇玑阁主面前的棋枰,只有白子, 而无黑棋。
两人隔空对弈,落子顺畅, 仿佛面向而坐一般。
“李红尘对我既有养恩, 也有师恩,我自然有所不忍。”
太上苍闭着眼睛,没有去看,手中白子准确无比地落于左角目, 吃了陆念慈三枚黑子。
“但如去腐剜疮,纵然痛苦, 也只一时片刻。”
陆念慈笑了笑, 落子行棋,与对方围绕角目鏖战:“所以, 李红尘是那腐肉烂疮?”
“非也。”太上苍摇头,抖开长袖, 手指自己鼻尖,笑吟吟道,“我才是那腐肉烂疮。”
陆念慈拈棋的手顿了顿,眼眸抬起,幽冷目光仿佛穿越万里刺在对方脸上。
“阁主若是腐肉烂疮,那收留你的天人师,又算什么?”
太上苍拍着石几,哈哈大笑。
“他可比孟尝君,最擅礼贤下士。彼辈网罗天下人杰,鸡鸣狗盗之徒亦能得其重用。我这等腐肉落在江轻雪手里,也能被他榨出十二分的油水来。”
这话怎么听都充满讥讽之意。
但陆念慈委实想不通,太上苍身家性命尽数掌控于师尊手里,他此时发难,有何意义。
“师伯此言是何含义?”
太上苍道:“霄河殿尊切勿多想。”
“我给我那师弟做了百来年的狗,身上狗链套了一圈又一圈,人老了,脾气也顺了,还能翻出什么水花来?”
旁边,卫太乙咳嗽了一声。有些话众人心知肚明,藏在心里便好,出来就是撕破脸皮,惹得两方尴尬。
回头瞧向大觉师,想征求他的意思,要不要阻止对方继续口无遮拦。
然而,万归心敛目垂首,好似神游天外。
自他杀了杨素后,便一直是这般模样。卫太乙虽觉得情有可恕,但暗里不免鄙夷这位师长的优柔软弱。
陆念慈见对方讥讽,反而从容。
他一直认为,叫得越狂的狗越是外强中干,不叫狗才要担心它暗下狠口。
“既然师伯这般明白,忠心辅佐师尊便是,何必再生怨怼,令师尊忧愁?”
太上苍左右扫过两人,卫太乙与万归心显然是来监视他的,心中一片冰冷。冷然一笑,没有作答。
陆念慈淡淡笑着,从怀中摸出一朵桃花,挟于指尖观赏。
这朵桃花与白玉京、玉霄天里,甚至是山野村郭间的桃花并无不同,却让太上苍一眼心惊。
“他、他竟将这个交给了你。”
陆念慈手按膝头,两腿微分,俯身面朝东方一礼。
“好叫师伯知晓,天人师纵然沉睡,亦能掌控全局。”
“即便裴戎天资聪颖,再行突破;或是李红尘另有布置,骑兵暗藏。有师尊赠与的这朵桃花在,我们也必将立于不败之地。”
“你没什么可后悔的。”陆念慈握紧桃花,畅然道,“因为,你始终站在胜者一方。”
太上苍神情怔忪,久久没有动作。直到卫太乙等得不耐,出言提醒,方才回神。
他仿佛被抽去了精气神,面容骤然有些苍老。苦笑拈起白子,继续行棋,只是心思已不在棋局之上。
后悔么?心底有一个声音问道。
在慈航大乱中,他漠然已对,隔岸观火,眼睁睁瞧着学宫被鲜血浸透,盖因他认为道君败局已定,不愿与李红尘乘同一叶破舟,最终因江轻雪这道狂浪倾覆。
很想坦然地一句“不悔”。
然而,他真的不悔么?
太上苍环顾四周,风亭水榭,古松桃林,讲经殿的飞檐掩映于嫣然桃花间。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景致,而他已非花间故人。
江轻雪想在慈航称师作祖,自然不想要自己这个师兄碍眼。
他的名字被江轻雪从慈航道子名录上抹去,紫微斗数被江轻雪夺走而不敢再称“紫薇相师”。
这样的赢家,与输家,又有何异?
怔怔间,忽念起远在大漠的谈玄。
也许,他到底是对道君所有愧疚的,因而令自己的唯一传人追随在那人身边,心中轻叹:玄儿,莫要走为师老路。
最后一枚棋子落下,两块棋枰同时一震,浩大法力荡散,无声无息,无影无形。
蒙蒙清光中,白棋黑子间经纬纵横,演化成网罗天地的巨网,将云霄天与流沙海罩于其中。
每一枚棋子,对应天外一粒星辰,每一种棋式,对应紫薇命盘一种宫位。
太上苍掌阳,陆念慈执阴,两人携手运转紫薇斗数,以棋局演绎玄都大阵繁复变化,令这座绝迹千年的上古仙阵重现世间。
澎湃法力从体内抽离,陆念慈脸色发白,唇边溢出血丝,被他悄悄擦去,不愿被人瞧见自己的虚弱。
密切关注他的尹剑心撞见此幕,眼底流露一抹担心。
但他明白,自己不能抽身离去,回到陆念慈身边。
玄都大阵正在孕化,当前任务是将圣火点燃的进程拖上一拖,将这出戏码演得更真。
尹剑心忍下担忧,扬手一招,穹庐中风云涌动,将明月遮住。
滴答,一滴月华落入尸骸胸腔,激起层层涟漪。
明尊遗褪接近蓄满,只差最后一格。
然而,明月被云海遮住,再无流浆可凝。
沙海战场,已至白热,许多人觉得耳朵聋了,除了吼声听不见别的,觉得眼睛瞎了,除了红色,看不清别的。
独孤脚蹬人腹,将尸体从刀伞上踢开,抬头见会云滚滚,神色焦灼。
在沙海战场外,另有一片嘶吼呼啸,随风卷来。算算时间,应是拿督兵临城下,穆洛正率领大雁城将士,与他们搏命。
陀罗尼携上所有儿子,御驾亲征,拿出拿督王朝的全部底蕴。
而穆洛军队集结得仓促,实力、军备逊于对手,局面紧迫,不容他们耽搁太多。
独孤扬身躲过一记劈砍,刀伞一转,血泼成画。在被拥挤的人潮推来撞去间,回身去寻尊主。
嶒峻身姿如雪松绿竹,鹤形朗视,纵战场混乱,仍一眼得见。
飒飒风响中,陆念慈居高临下俯看战局,油然而生激荡之意。
厮杀的人们是那样渺,仿佛棋盘上的棋子,由得他玩耍摆弄。唯有一点缺憾,阿蟾那道孤标傲岸的身影仿佛一面猎猎旌旗,刺目至极。
陆念慈轻轻咳嗽着,端起茶杯,向人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
然后茶杯一倾,清水洒下,仿佛在祭奠死人。
观睹此景,苦海杀手们皆添怒意。
阿蟾看着他,沉静如一湖秋水,扬起手臂:“拿酒。”
谈玄将一白玉扁壶递上,里面装的是上好的泸州美酒,口感醇厚回甜,色泽浓郁如琥珀。
以为尊主是要回应对方的挑衅。
陆念慈也是这般认为,唇角笑意刚刚浮现,却因对方接下来的举动僵在脸上。
有的人自认为是天地间的主角,孰不知他只是别人故事里的一个配角。
阿蟾望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那片浓云密布的穹野。
这一杯酒也不是敬他,而是敬天地鬼神,峤岳百川。
琥珀色的美酒泼入天际,霎时雷鸣响动,大雨弥天。
本是炎热的沙海,被雨水浸润,燥热褪去,生出凉意。
陆念慈被冷雨寒风一激,咳得像是要呕出心肺。裹紧风氅,湿透的发丝下一双寒目微眯,抬掌接住雨水一嗅,愕然:“这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