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圣火重燃

A+A-

    急风骤雨千丝缕, 雨江山千秋去。

    雨丝连绵, 落在阿蟾长眸微挑的眼睫间, 落在裴戎压刀振出的水雾中,落在谈玄掐指默算的指尖, 落在独孤仰天怒吼的唇畔。

    冷风凄雨,酒香在刀剑碰撞与肉体贲张的厮杀中,越蒸越浓。

    苦海杀手们骚动起来。

    这雨,这酒香, 令他们想起去年六月间,热烈、迷乱、狂野, 充满美人、美酒、赌博与快乐的甘霖妙雨祭。

    有的人在杀人后,搂住温热的尸体, 忽然大声唱起歌来。有的人在拼杀中耗尽力气, 跪在地上,张口接住酒雨,迎接人生中的最后一顿美酒。狂然仿佛回到那一场快乐的祭典。

    虽没有鼓乐歌舞,刀剑交鸣权可相抵。纵没有女人双腿畔在腰间有力裹缠, 与敌人纠缠厮杀亦可销魂。

    毕竟,行欲与杀人, 本就同样令人血脉喷张。

    一时间, 因苦海杀手的疯狂,剑客们进退失据, 有些狼狈。

    他们厌烦这酒雨,熏然醉意会令拿剑的手颤抖, 麻木人的神经。

    也不明白这群冷酷的对手怎么突然开始发疯。

    死人在活人脚下堆成山丘,无论是杀手还是剑客都杀红了眼。

    欲擒贼擒王的剑客,杀向黑海中的白衣时,被不要命的杀手们阻挡回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位神魔,如雪中素梅,云海孤月,血与沙未曾沾染半分。

    沙海化为人间血狱,他自萧疏轩立,仿佛存在于另一方天地。

    雨水滂沱,在阿蟾身上溅起空濛水雾。流沙吸饱雨水,开始满溢,积水空明,渐成湖泊。

    “红尘不染。”陆念慈湿袖一挥,清光流转,遮蔽雨水。细语呢喃起李红尘的别号,似乎明白了天人师对于这位的迷恋源于何处。

    蓦地心生燥气,明明自己已机关算尽,明明呕心沥血将谋划推演至完,应当再无遗漏。

    可为何,对方还是这般淡然自若?他真就不会急躁愤怒么?

    陆念慈目露暗色,抿直嘴唇,想要在本就激烈的血杀中,再添一把烈火。

    “李红尘,为何不亲自出手?”

    “你是超脱之下的第一人,直接斩杀了我与尹师兄,无人能阻你涅槃。”

    “还是,你这具属于梵慧魔罗的腐臭尸身已经支持不住,让你连出一招都不敢?”

    战场诡异安静了一瞬,杀手们听见此语愕然不已。他们深刻了解尊主一不二的强势,但见关键时刻,尊主却一反常态隐忍不发,又听陆念慈这挑唆之语,不免产生动摇。

    阿蟾微侧身,转目于人,正欲开口,蓦地一人插声道:“你还不配让众生主亲自出手。”

    裴戎黑发浸透成缕,贴着苍白的面孔,雷鸣电闪,将修峻身影镌刻于风雨中。涉水走来,虽有雨水将血水冲淡,依旧将靴面浸得黑红,一步一个血印。

    原来裴戎与尹剑心又杀数轮后,注意到这边情况。且战且退,与独孤错身而过时,了一个眼色。独孤微一怔,然后嘴下撇“若我死了,记得赔我棺材钱”,指撮唇间了一个唿哨,十数道黑影聚来,为他掠阵。抖开刀伞,毫不犹豫前冲而去,以入微之身抵挡这位半步超脱的追击。

    陆念慈俯视裴戎,眼里却没有裴戎。

    昔年裴昭在世时,他便看不上这位罗浮剑神,对方为弱者张目,乃是自领枷锁。哪怕他剑能称神,弱点满身,也只是一个瓷做的娃娃。天人师仅出一根指头,轻轻一推,他便碎了满地。

    这种人的儿子,又能成什么大事?

    手扶膝头,俯身蔑笑:“大言不惭。”

    “裴戎,你又有何种办法,能叫云海消失,截下最后一格月流浆?”

    “我不需要叫云海消失。”裴戎手指摩挲着刀柄,摇了摇头,那股子云淡风轻的味道与阿蟾像了个十成十。

    陆念慈眉头紧拧,觉得仿佛从这个青年刀客脸上看到了光,一束穿云破雾的光。

    瞳孔微缩,猛地转头,看向积雨成湖的流沙海,那里有一团光晕盈然。

    原来真有一束光,是裴戎的刀光!

    刀落水,水映刀,雨湖连天平,明月共潮生。积水映照刀光,竟化为一轮水中月。

    恰此时,红日沉至天地相接处,与水中明月渐合,泄出最后一缕光辉。

    嘀嗒,耳畔响起一声滴水声。

    陆念慈回头,收在袖中的手握紧,指甲陷于肉中。

    明尊遗褪中,最后一格灯油,蓄满!

    一朵烟花升入高空,拓跋飞沙眼睛一亮。

    他仰望天际,一动不动,在流沙海北面等了足有一天功夫,仿佛化身石雕。

    终于得到信号,戮主长啸一声,飞身而起,足步踏空,跃上祭台最高处。

    这座驱使匠师、机关师与铸手建造的祭坛模样古怪,仿佛一座佛塔,高十八层,呈“回”字,四方中空,每层牵有锁链,托住中央巨大铁槌。

    铁槌空心,填满戮部特配火/药,名曰“鬼野火”,威力倍胜于普通火/药,且难以浇灭。

    拓跋飞沙站起,提足重踏。声响绵密,锁链寸寸绷裂。周围杀手们纷纷后撤,退至一里开外。

    随着锁链断裂荡开,铁槌嗡鸣一声,撞入地坑。坑洞幽深,冒着滚滚热流,底下藏有天然地热。

    轰隆——

    拓跋飞沙一跃丈许,呼啦一声,后背黑翼张开,乃是一架铁质飞鸢,被坑洞中骤起的热浪掀飞,化为天际漆黑一点。

    流沙海西方、南方两处祭坛同样坍塌。

    接着,沙底沉响,地动山摇,鬼野火将安眠地底的岩浆点燃,熔岩沸腾如地龙翻身,发出被惊醒后的咆哮。

    若有苍鹰掠过天际,会看见自西、北、南三方而起,现出数条赤龙,纵横交错地汇向沙海中央。山崩地裂,火光明亮,浓烟滚滚直冲云霄,仿佛大战起时点燃的烽燧狼烟。

    沙海间的众人被震得东倒西歪,为这火光漫天的奇景震撼难言。

    尹剑心本欲斩杀独孤,但见岩浆涌来,放弃目标,一手拉住一名慈航弟子,飞身离去。

    独孤逃得一命,力松劲泄,仰倒在滚烫的沙地间。有刑奴奔来,将自家部主背起。欲离开时,被独孤按住,下巴有气无力地朝东扬了扬,示意人将自己那条断腿捡回来。

    岩浆涌泉般漫过沙海,似血红长河,汇至骸骨巨舟下。烈火烤焦皮肉,烧出白骨,攀附遗褪越涨越烈,宛如一朵醴艳的曼珠沙华,将之拥入蕊中。

    陆念慈在火焰没顶前,长袖一拂,云雾生起,卷住自己离开。

    轰隆一声爆炸,裴戎被巨大的风浪掀飞,被阿蟾接住。发梢被烈火燎得曲卷,衣袂布满褐黄焦痕。

    他抬头看向阿蟾,想要什么,又是一阵爆炸。

    阿蟾转身将人掩住,扬起衣袖,挡下烧炭般的石子。浩瀚穹庐间,似有无数星辰坠地,飞萤流火。

    大风起兮,呼——呼——呼——

    烈焰冲霄,将黯淡天穹染红半壁,飘散的火星凝成黄金,涌出的岩浆化为宝石与玛瑙。梵音唱响,似歌一曲大漠悲凉。

    三百年前,须弥世尊入胡化佛,灭摩尼熄圣火,煊赫一时的泱泱大教埋骨黄沙,不见天日。

    三百年后,双魁相杀,刀剑争锋,从沙底掘出曾被大漠传颂千年的骄傲。

    白骨为灯,日月为薪,地火为引,明尊圣火——

    终于重燃!

    裴戎与阿蟾并肩,瞳眸倒映圣火,不知是喜悦还是惆怅,握住阿蟾的手紧了紧。

    终于,走到这一刻了。

    苦海杀手们极有眼色,引着各自的对手远离。给尊主与尊主夫人留下一块清净地方,互诉衷肠。

    然而,他们想象中生离死别的剧目并未上演。

    裴戎早已做好准备,坦然、平静得就像阿蟾只是出一趟远门罢了。

    “别担心。”两人同时,然后又一同怔了怔。

    阿蟾抖落袖上的灰烬,唇角微翘,裴戎抱刀入怀,低声轻笑。

    对方抬手,请他先讲。

    裴戎转身往圣火走去,从满地横尸中,勉强清理出一块干净地方,盘腿而坐,手掌狭刀拄地。

    “我守着你。”

    阿蟾俯身,帮人理好衣襟,捧着脸,在唇边吻了吻。

    “劳君且待,我去去就回。”

    他走入火中,积云墨发染成金红,雪白衣袂随圣火飞扬。

    裴戎忽觉视野有些模糊,攥紧刀柄,不觉用力,薄唇紧抿,有一口热气堵在胸口。

    不知何时,风停雨歇,朗夜露出霄河万里,为昭昭圣火作点缀。

    裴戎守在火前,侧脸映红,神情认真,又专注。

    他的美人安静地坐在那里,身如琉璃,化为圣火的焰心。能看见黑烟飘散,听见古怪哭嚎,那是圣火在将诅咒从人体内拔除。

    裴戎阖眸歇,恶战并未休止,狭刀上的鲜血就没有干涸过。为守好阿蟾,他需维持体力。

    心中盘算,自圣火重燃,陆念慈与尹剑心便不见踪影,不知还有何谋算。

    他可不相信,陆念慈会被吓退。

    耳尖一动,豁然睁眼,目视前方,见沙地拱起,一名肮脏男子艰难爬出。

    男人破土而出,尚来不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地一滚,好歹躲过一刀。

    在裴戎再补一刀前,急忙大叫:“裴戎,是我!”

    裴戎听出他的声音,眉峰微蹙:“阿尔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