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身陷绝境
然而, 未有惨叫响起。
陆念慈冷然一笑, 反手扣住梵慧魔罗手掌, 在人腕间抓出五道血痕,身影渐淡, 虚化成雾。
再现身时,已回到尹剑心身畔。
侧眼瞧着烧出骨头的焦黑右手,轻轻一抖,余火熄灭, 恢复原状。
梵慧魔罗淡眉微挑,烈火环身之下, 白肌,墨发, 红衣, 仿佛裁红尘万丈作阔袍轻裘,美得威重且狂。
他摊开掌心,目视两人暗中交手之际,陆念慈留给他的东西。
是一枚漆黑棋子, 幽光闪烁。
口中轻“咦”,霍然面色微改, 握紧手掌, 将棋子碾为齑粉。
“玄都生灭,两仪轮转, 你……”
咚——咚——咚——
梵慧魔罗敛眉垂目,足边石子跳跃, 仿佛有沉眠的地龙翻身,稳健有力的脉搏引动了绵延万里的震颤。
他俯身触摸地面,沙砾在指尖流动。这股震动越来越强,越来越大,一种令人窒息的死气弥散开来,风沙湿冷,魔氛凝聚。
好似地母在孕育不祥的胎动,而圣火与他就处于这胎动中央。
沙海间,刀光剑影不断,残酷的厮杀在每一个角落上演。
而在此时,纠缠一处的杀手、剑客忽觉精神疲惫,身形迟滞,手中刀剑沉得几乎握之不住。
有人因为这一瞬异变被夺去性命,而有人趁机与对手分开,检视自身情况,竟骇然发现,双手渐渐干枯,指甲渐渐灰白。
茫然四顾,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同伴或敌手,皆华发催生,脸布褶皱,在一息之间被偷去数十年的岁月。
有人颤抖着抬手,含混地想要发出惊呼,却如枯朽的木桩,跪杵在地,再难行动。
莽莽黄沙间,三支队伍快马加鞭,从远处赶来。
正是拓跋飞沙、依兰昭与魏枝等人。
眼看人至沙海,圣火已近,座下骏马忽然喘着粗气,摔入泥沙。
拓跋飞沙眉头紧拧,他心念尊主安危,难以稍待,丢开缰绳,一个纵跃,下马疾行。
却在距离中心战场尚有十步距离时,气喘吁吁地伏倒在地。
在抬首时,已满是老态龙钟。
举目想要看清尊主的身影,奈何眼生白翳。
此身已成老朽,连爬到尊主身边的力气都丢失殆尽。
这不祥的胎动覆盖整片流沙海,且向四面八方蔓延,秣马城、城外战场、西流沙滨、胭脂山……
草木枯黄,水脉干涸,牛羊老死,连飞掠长空的鹰鹘也难逃大劫,因双翼老朽而坠落。
大漠西边的十数万大漠人,狩猎牧羊,挤奶酿酒,过着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
忽然觉心头惊悸,神情萎顿,有的晕倒在牛棚里,有的从马背上栽下,生机渐渐从这些健康的体魄内抽离。
高天云涌,风起沧澜。
太上苍面前的棋枰猛然一震,棋子化为星辰运转,一股生机勃勃的清光自云间而生,仿佛连绵雨幕,所落之处,草木疯长,奇花烂漫。
置身其间的太上苍、万归心及卫太乙三人竟隐隐有返老还童之感。
无量清光间,百丈莲瓣徐徐而绽,将夭桃碧松,石台棋盘与讲经殿合拥其中。
若有旁人观睹此幕,当骇然惊觉,这方寸天地竟是托举在胎藏佛莲之上。
“唉……”
讲经殿前,数排大门霍然洞开,自大殿深处响起一声沉沉叹息,好似一记重锤砸在人心头。
三人精神齐齐一震,但又神色不一。
卫太乙与万归心身子微颤,仿佛历时多年,终于听见天人师的声音,激动得难以自已。
而太上苍垂下眼帘,看不出情绪,但紧攥棋子的掌心已是冷汗涔涔。
秋风秋雨愁煞人,城外战场间的雨落得尤为凄切。
裴戎在利剑的夹缝间,辗转腾挪。他拥有鹰的矫健,猴的灵敏,马的迅捷与虎豹的勇猛。一人搏杀百人,竟未让对方占得上风。
贴身的玄色劲装吸饱冷雨,湿漉漉地贴于胸膛后背,勾勒出两片如翼展的肩胛与肌肉贲张的轮廓。
从很早以前开始,他便喜欢在夜雨中杀人。
雨淹没异响,在狭刃上连缀成珠,而于出手的一瞬间,溅起空濛水雾。
若是恰逢雪电划过长夜更妙,能一瞬照亮杀手的眼与他的刀,将这最后的影像烙刻于死人的目中。
天地是冷的,雨是冷的,刀是冷的,人也是冷的。
血气渐渐被雨水冲散,唯留些许雪泥鸿爪,供他人凭吊。
裴戎惯用的刀,镡、刃狭,长二尺七寸,重一斤二两,这种刀从人胸口插入再拔出,伤口过细,难见血迹,是偷袭刺杀的一把好手。
而金翎刀有一对鹰翼般的大镡,大半个大漠男儿长的刀身,重逾十斤,因而挥舞起来大开大合,十分霸气。
这一刀一人本不相配。
但金翎刀仿佛知晓主人的心意,又或者穆洛在昏迷的那一刻,已将魂魄附于此刀,令裴戎如臂指使,挥洒起来没有半分滞碍。
孪生双子似在以这种方式,并肩战斗。
他在两人交攻间,觅得时机,伤一人后,挟以为盾,遮蔽白眉剑客视野。
金翎刀五尺之身几可作枪,飒踏一刀洞穿白眉剑客胸膛。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在灼烧着肺腑,但是还是竭尽全力将长刀掼入。
白眉剑客唇边呕红,灭法之力侵蚀脏腑,面孔因疼痛狰狞,鲜血顺着锋刃汩汩流淌。
风声碎乱,有五名剑客自身后偷袭,裴戎想要拔刀迎击,孰料竟未抽动。
却是白眉剑客借此机会,用力抓住刀身,用手掌和肋骨,阻碍对手夺回兵刃。
裴戎微一抿唇,左手探至腰后,从横挂的鞘中拔出狭刀。
只见幽光一闪,刀从他指尖消失。
铮然归鞘后,五名染血的白衣跌落于地,荒凉战场间又添新冢。
裴戎一脚印于白眉剑客腹间,将人踹倒,提靴踩住。
胸怀张开,呼出一口浊气。
金翎刀与手哆嗦着,徐徐喘息时,肺腑痛如针扎。
他先是率军冲锋,破了数万人的围攻,后在杀穿敌阵,取陀罗尼狗命。此刻又与天驱军的剑客鏖战许久,若非金翎刀不是凡兵,早已满刃豁口。
他很累,太累了。
累得不想抬起一根手指,一切全凭毅力在行动。
提刀在人后背划拉许久,割得衣衫褴褛,露出光溜溜的脊背与屁股蛋儿,还是未能找准后心。
白眉剑客面色惨然,以为裴戎是在羞辱他,不想让他死得干脆。
待裴戎终于找准位置,喘匀气息,正要下手。
忽然,一阵地动,令他没能站稳,跌坐在白眉剑客身上。
压得人呕出一口鲜血,扣着草皮,颤声道:“士、士可杀不可辱!”
裴戎手扶额头,冷汗渗入指缝,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人仿佛被埋入冰雪,僵冷麻木。
情况类与频繁施展死人刀后的症状相类,但这一次非是死气入体,而是生机溢散。
“这……这是什么?”
白眉剑客同样受到影响,这令他的伤情雪上加霜。
听见裴戎问话,将死之人似回光返照,从泥浆里拔出头颅,嗤嗤大笑。
“这、这是玄都大阵,又、又称两仪灭道阵,以阴阳两仪为根基,轮转、轮转生死。”
“阴阵就在、就在你拼命保护的魔头脚下,他被霄河殿尊送上了祭坛,我、我等要以他之死换取天人师伤愈。”
刹那间,裴戎心脉休止,好似麻木手足的寒气回流倒灌,冻僵了他的心。
眼神蓦地变得可怕,仿佛要吃人喝血一般。
揪住白眉剑客衣襟,拖至眼前,嘴唇嚅嗫,苍白发颤:“你们要把整个西流沙滨的人和牲畜吸干?”
白眉剑客难以喘息,面孔涨红,瞪大眼睛道:“拿督兵败,刀戮王便是大漠之主。而他愚不可教,不走正道,竟投效苦海。”
“此地已沦为邪魔疆域,代天灭之,有何不可。”
裴戎喉头一哽,怒极反笑,觉得这群人看着光鲜,实则可笑可怜。
抡手将人甩开,跛着被砍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西去。
他要返回流沙海,他的美人在那里。
阿蟾要活着,魔罗要活着,他自己也要活着。
他会保护好他,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还没走出几步,足下一崴,被人撞倒在地,冰冷的泥浆灌入后颈与胸口。
白眉剑客的脸贴着裴戎的脸,目光狂然,神色狰狞。
这个将死之人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力气,将他死死拖在原地。
“你走不了……你走不了!”
裴戎怒目,挣扎起身,背后传来一声惊呼,是阿尔罕的声音。
“裴戎,躲开!”
他心头一突,于冷风冷雨中回首。
恰逢雪电划过天际,二十步开外,一名白衣剑客被照得惨白如幽魂。
裴戎的目光不在那人,而在他掷出的飞剑之上,剑体幽绿,应是淬有剧毒。
这时,无数双手向裴戎伸去,有的抱住大腿,有的抓住脚踝。
那些伤残未死的剑客,以血肉之身化为铁链铜锁,将他紧紧缠缚。
裴戎如一株松柏,孑立琼崖,直面狂风怒雪的摧折。
心中轻念一声“阿蟾”,飞剑已没胸口。
风雨飘摇中,梵慧魔罗恍然听见一声呼唤,但当他回首东望,又只闻猎猎风吟。
玄都大阵开启后,明尊圣火作为阴阵阵眼,化为囚笼,将人困缚。
梵慧魔罗盘腿而坐,与阿蟾相拥相依,仿佛一尊供奉于业火红莲上的双身佛。
天地万物在阴眼的侵蚀下,失去生机,归于寂灭。
朗朗月色与被圣火染红的沙海仿佛被岁月洗褪的壁画,片片凋零。
拥有肉身的阿蟾,长发渐起霜色,眼角催生细纹。
而梵慧魔罗则身影渐渐虚幻,流转如雾,似已无力气维持身形。
陆念慈出神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在看一尊苦心孤诣造出的杰作。
蓦然掀下狐裘,仅着单薄衣衫,行走在冷雨中。
他张开双臂,仿佛发癫一般,踩着泥水,放肆大笑,丝毫不见素日平静温文的模样。
笑着笑着,忽然转过布满血丝的眼眸,目光宛如钢针一般钉在梵慧魔罗身上。
“为何身处死地,你还是这般镇定?”
梵慧魔罗面容朦胧,似隔着重重纱帐,唯余一双慑人长眸,映出陆念慈亡魂般的面孔。
“能在天地间留名者,自有称得上他的死法。”
“譬如项羽,一代人杰自刎乌江,非死在刘邦手里。便是因为刘邦不是英雄,不配做杀他的刀手。”
陆念慈一声冷笑,负手摇头。
“自负,自负,实在是太过自负!”
“你若知晓,我为今日,投入多少人力、物力与时光,做了多少布置与筹谋,才定下这‘扫尘局’,何敢以这般口气同我话!”
“哦?”梵慧魔罗长眸微眯,“何不同我讲一讲你这‘扫尘局’,有何精彩之处?”
作者有话要:
好了,最终一战要来了,胜败在此一举。
裴戎:我会保护好你,我们一起好好活着!
李红尘:我来了。
江轻雪:一睡经年,师尊你变了许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