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斩首祭旗
斜风细雨, 隆隆声渐入沉寂, 拿督严阵以待, 仿佛一片铁灰石墙,玄甲湿透, 淌下漉漉冷雨。
倏然一面大旗扬起,万名先锋动作,负盾挎刀,向城墙豁口突进。
陀罗尼扬鞭立马, 自面罩下发出一声放肆大笑。
他亲身经历过的无数场战争证明,城破后敌人便是待宰的牛羊, 大漠终究归属于自己。
拿督先锋在城下聚拢,豁口处的烈火未熄, 照亮一双双狼也似的眼睛。
忽然, 火焰一荡,热浪袭人,激得人眼睛微眯。
有人闻见一阵嗡鸣,略感熟悉, 明白过来后脸色骤变,来不及发出警示, 无数乌光透火而出, 乃是一场铺天盖地的箭雨。
数百人被扎成刺猬,无声倒地。
接着, 一声唿哨窜空,犹如鹰唳。
拿督兵卒只觉有热流自头顶逼来, 立时抬眼,滚油自墙头泼下,淋得满身满头。
皮开肉绽间,尚不及惨叫,嗡鸣再起,又是一轮齐射。
箭雨缀着火尾坠地,点燃火油,令城墙下再度化为火海,逼退敌人与风雨。
风中响起一声号角,由高转低,仿佛要吹出人的心肺,越吹越苍凉。
墙边石子微微震颤,呼啦——
火海两分,焰浪侧卷。
金刀乌骏的骑士从烈火中脱出,战马嘶鸣,扬蹄蹬于人身之上,那人满脸是血地倒飞出去,砸到了一片同伴。
有人反应迅速,扬刀结阵,挡于路中,却只见刀芒一闪一折,仿如雪电,贯穿咽喉于黄沙间泼出一抹虹色。
裴戎御马撞开尸首,驰跃而出。
身后跟着阿尔罕、巴达尔、阿克……秣马城内,但凡提得动刀,上得了马的,一个不落。
甚至那个断了腿的赫利,都以革带缠过大腿,紧缚马鞍上,引刀策马,相随于王身后。
拿督人被这乎预料的冲锋所惊,被杀了个手足无措。
接着,尖锐号令渐次响起,先锋官大声呵斥,稳定军心,厉声命令落盾张弦,予以回击。
然而,这是大雁城的豁命一搏,所骑皆是上好的云追马。
这群马儿跑起来像云,像风,像古漠挞卷不尽的风沙,区区数里耐不住驰骋,眨眼便撞入人群,霎时兵戈交兵,杀声混乱。
裴戎领队在前,一马当先。
不见金翎刀出鞘,刀光便如流焰翻卷,形成环断,斩腰而过,周边敌人皆如秋收后的麦秆无声伏倒。
双目掠过战场瞭望,在重重黑甲间寻得陀罗尼的身影。
勒缰驻马,腿夹马背,人与骏马皆昂扬而起。
张弓搭箭,巨大的力道令弓身开裂,弦动铮铮。
一箭射出,黄杨木的硬弓化为齑粉,羽箭破空,将漫天大雨击出层层水雾,其赫赫之威,令人胆战心寒。
堂皇战车之上,陀罗尼揪着身侧将领衣襟,大声怒斥:“你不是口口声声能炸死那个大雁城贼头么!怎么他完好无缺地出现在本王眼前!”
忽觉背心一寒,扭头转身,恰见“刀戮王”手中弓碎的场景,顿时一股冰冻般的悚然感,从后颈淌至尾骨。
“保护王主!”不知谁大吼了一声,无数盾兵向战车聚拢,仿佛一扇闭合的铁门,将陀罗尼护卫在后。
轰隆,盾牌轰然破碎,数排盾兵连同其身后的步兵、弓兵、骑兵等一起被风浪掀飞。风浪刮过的地面,泥土草皮皆被削去。
陀罗尼头脑空白,双手发麻,半晌怔怔转头。
箭射偏了,还偏得有点儿厉害,没能伤到他一点儿皮肉。
只是身后那面威风凛凛的大纛没了踪影,只剩半截光秃秃的旗杆,震颤不绝。
他跌坐在地,摊开两条发软的腿,大笑起来,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天、天佑本王。”
见到这个结果,阿尔罕呆了呆,既是震惊,又感可惜。
搓了搓下巴,砸吧着嘴:“裴……王上,您这准头不怎么样啊。”
裴戎垂下眼睛,摩挲着金刀,无话可。
虽然他会得很多,刀法、拳脚、制毒、暗杀、拷问、伪装、书画、女红、琴瑟鼓乐等不在话下。
但他是个人,不是神仙,总有点儿不擅长的东西。
这射箭,阿蟾虽手把手地教过他,但那次……咳,调情多于教导吧?
“开路!”裴戎没有废话,一声低喝,御马闯入大风。
随他一语发出,冲锋阵型变化,以阿尔罕为首的中段提速,侧翼次第收拢呈扇形,头若锋矢,如刀锋一般狠狠插入拿督大军胸腹。
身为刀尖的裴戎,目不斜视,直指向陀罗尼,显然是要于万军从中取君王首级。
见大雁城的人仿佛一群疯子,不留后路地向自己这边突进。
陀罗尼眼角跳了跳,暗骂一声,挥手向身旁一招。
拿督太子快步上前,恭敬行礼:“父王?”
陀罗尼深深看了一眼他,将人拽上战车,揽住脖颈,伏于耳侧,轻声道:“我的好儿子,即刻起你便是拿督全军统帅。”
“让父皇瞧瞧你的本事,做不做得我拿督的继承人。”
拿督太子又是高兴又是恐惧,正想几句谦辞,便被陀罗尼拽过挡在身前。
而他本人则走下战车,蹬上一匹白骏,在重兵护卫下,缓缓后撤。
“不好,陀罗尼那孬种要逃!”
阿尔罕目眦尽裂,疯狂加鞭,战马后臀血迹斑驳,发出声声哀鸣。
然而,拿督人多势众,他们仿佛行于泥淖之间,越是深入便越是力颓,渐渐被拖在大军中央。
刀光如织,血泼似画,双拳难敌四手,大雁城已渐出现伤亡。
裴戎将人一刀枭首,抬眼见陀罗尼渐去渐远,即将淹没在纷乱人潮中。
转头对焦急的阿尔罕道:“你把拿督太子处理掉,我去取陀罗尼的人头。”
“你一个人,疯了吗?”
未等阿尔罕完,裴戎甩开缰绳,足踏马鞍,跃出数丈,落入人群之中。
拿督兵卒先是一愣,然后狞笑着围拥上来,在他们看来,裴戎此举是自寻死路。
薄薄烟气自裴戎身上浮现,仿佛暮霭十分烟络横林。
金翎刀斜点地面,随着他每一步迈出,刀光越来越黯淡。
围攻他的敌人被这刀光晃得头皮发麻,觉得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一头猛兽,从骨子渗出森然寒意。
将领见状,目露焦急,舞动长鞭喝斥:“我们足有万人,还怕他一人不成?”
“兄弟们,王主有令,活捉大雁城贼首者,赏黄金万两,牛羊五千头,奴隶五千人,受封大当户。杀死贼首者,赏黄金八千两,牛羊三千头,奴隶三千人,受封骨都侯。”
权力、金钱与地位,有了这些的激励,拿督兵卒眼冒血光,又向裴戎围拢几分,准备拿命去挣天大的奖赏。
裴戎没有理如饿虎扑食的敌人,仿佛一个沉着的猎手,目光越过人海刀芒,直直钉在他的猎物身上。
“欲令人死,先由己死,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面苍如雪,眸璨如月,气息由生入灭,仿佛一株枯槁的娑罗树,他在杀死自己,也将杀人而去。
一扬刀,便是风起沧澜滂沱雨;一步落,便是赤龙游弋荆棘林。苍白的刀光穿透人群,仿佛冷风拂过烛台,将人命一一熄灭。
死十人时,拿督人尚有胆前冲,死百人时,他们便畏而怯步,而当尸体在裴戎脚下堆成山丘,雨水混着血水冲出河流,已无人再敢挡在这位杀神面前。
拿督万军竟让这单刀独身的一人,活活杀穿一条通路。
他的衣衫鞋袜已被浸透,然而一双手,却同托在手里的刀一般干燥、白净。
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陀罗尼目光颤颤,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手足完好,以逸待劳,却没有胆量迎接裴戎的刀锋——人虽未死,却被杀死了胆魄。
“给本王用命拦下他!”陀罗尼留下亲卫,马奔逃,心里盘算对方终究只是个人,是人便有力竭的时候,拿督大军再不济,拿人命去堆,也能堆死他。
忽然,天上传来一声鹰唳,陀罗尼只觉心口一凉,不甘低头,见刀锋从胸口缓缓戳出。
抬手握住刀刃,咳出鲜血,问身后的裴戎道:“如影随形,你、你不是刀戮王……”
裴戎淡淡应了一声:“的确不是。”
陀罗尼见识不浅,了解些许“如影随形”的法门,疑惑满腹:“我身旁没有你苦海或大雁城的人,没有你可以利用影子,你是如何、如何欺近我身后。”
“谁没有。”裴戎抽刀,鲜血飚溅。
空中响起一声鹰唳,淡淡黑影照在陀罗尼身上,海东青扑闪着翅膀,落于裴戎肩头,金色瞳眸照出这个将死男人的身影,仿佛是代替他的主人见证对方的死亡。
“终究是……输了。”陀罗尼一声惨笑,栽下马背没了声息。
裴戎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刀锋磨过吞口收入鞘内,手折入袖内,让人看不清指尖的颤抖。
耳边嗡鸣不断,令周遭杀伐声时近时远,骨头缝里像是透着寒气,仿佛在梅雨里熬了多年一般酸涩疼痛。
死人刀的负担没有因为境界提升而减轻,反而领悟越深,越是折磨。
裴戎强忍着不适,踹过尸首,将人翻了一面。嵌在铁盔间的面罩滑落,露出陀罗尼凝固着不甘的面孔。
蓦然觉得几分荒唐与可笑,穆洛千辛万苦没能杀死的人,就这般窝囊地死在自己手里。
不得不,世事难料。
一刀斩下陀罗尼的头颅,高高挑起,冷眸环顾四周,大声喊道:“陀罗尼已死!”
与此同时,战场东面扬起令一道喊声:“拿督太子伏诛!”
战场厮杀为之一静,拿督人茫然抬头,怔怔看向被挑在金刀上的头颅。
王旗已折,君主身死,似乎没有再杀下去的理由。
孰料,第三道声音响起。
“陀罗尼与太子虽死,但拿督君主仍在。”
“即刻起,陀罗尼第三子托雷继任国君。”
“捡起你们的刀剑,为新君而战!”
裴戎回头,见肮脏狼狈的人群间出现一片雪衣。
不用问也知道,是慈航的援军。
其中,一名披挂甲胄络腮胡须的高大男子被护在中央,看模样,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陀罗尼的第三子,托雷。
为首那人越众而出,捡起地上染血的面罩,戴在托雷脸上。
他相貌清癯,生有一双白眉,瞳眸粲然有神。
“阁下已入半步超脱之境,乃是战场最利的刀与最可怕的杀手。”
“陀罗尼共有二十三个儿子,在霄河殿尊的命令下,悉数奔赴战场,便是为了防备龙首被斩的情况。”
“纵然阁下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在万军从中,将拿督君王斩杀三十三回罢。”
白眉剑客手捏法诀,向裴戎行了一礼:“在下天驱军,载墨。”
裴戎挑眉:“江轻雪的私卫,作为那只缩头乌龟造的龟壳的天驱军?”
白眉剑客皱眉:“是护卫天下苍生的天驱军。”
都是些被江轻雪教得脑疾的家伙,裴戎懒得与他们争持,用陀罗尼的披风擦净双手,低低一笑:“该值得庆贺么。”
白眉剑客道:“庆贺什么?”
裴戎道:“庆贺我总算入了陆念慈的眼。”
裴戎觉得自己出生起就是个不走运的人,已习惯了功成之际的突如其来,与横生枝节。
亮出金刀,握刀之手稳得可怕:“我赶时间,你们齐上吧。”
流沙海间,火光明艳,阿蟾在圣火中锻烧,面目朦胧,肌如瓷胎,周身泛着微微白光。
有云雾自平地生,白履迈出,陆念慈与尹剑心二人现身。
陆念慈手指摩挲着颈边的风毛,静静瞧着圣火,仿佛在欣赏火中人超凡脱俗的美。
轻轻一叹,手负身后,佝偻着背,缓步向圣火走去。
“五十年,五十年了,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五十年?”
“若对李红尘的谋划是一个漫长曲折的故事,我曾千百次地梦见这个故事的结局。”
尹剑心跟在他身后,眉目沉凝,亦步亦趋。
“什么样结局?”
陆念慈笑指天地:“天上有明月孤悬,塞外有清角吹寒,圣火昭昭染尽旷野,天地苍茫间,琉璃菩萨枯荣生灭。”
他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只是可惜……”
尹剑心道:“可惜什么?”
陆念慈在圣火前站定,他与慈航百年宿敌近在咫尺,这般距离下,对方容颜越发惊心动魄。
陆念慈道:“我从师尊口中听闻,昔年慈航道君最爱桃花,可惜缺少一林桃花。”
尹剑心道:“为何需一林桃花?”
陆念慈抬臂,阔袖垂下,露出苍白枯瘦的手腕。探入火焰,似欲抚摸阿蟾的面孔,眼底却凝聚沛然寒意。
“因为,这样的美人,合该葬在桃花中。”
手指将要触及的刹那,猛然停住。
陆念慈定定凝视握在自己腕间的手指,复又看向这手指的主人。
高大身影出现在阿蟾身侧,双足赤/裸,黑发风扬,火焰化为单衣拢住骨肉匀停的身躯。仿佛浴火而出的凤凰,美得明艳而酷烈,沉重威势分分寸寸逼迫到眼前。
风雨骤急,月影飘摇,这一刻,月光、火光、雨光凝聚在两人身上。
陆念慈从喉间发出一声低吼:“梵慧魔罗!”
“多少年了,江轻雪始终未弄明白一件事情。”梵慧魔罗长眸幽邃,带着一股慑人的魔性,“我何曾有那闲情逸致爱桃花?”
“我只喜欢收纳桃花花瓣,放在药臼里捣碎,两个鸡子,添三勺白糖,与面合均,于笼中蒸熟,最后就着清风明月与一壶温好的梅子酒下肚,以祭五脏庙。”
随着他一语落下,烈火自两人相接处漫卷而上,瞬间将陆念慈吞没。
作者有话要:
很久很久以前,江轻雪总会瞧见师尊负手站在桃花下,心想:师尊一定很喜欢桃花吧?
李红尘【神游天外】:除了做糕点,桃花还能怎么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