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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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马狂奔,黑夜之中卫燎看不清路途,也顾不得看清,胡乱择定一个方向一味催马。他平常对自己的奴婢和马匹都一样爱惜,轻易不肯责罚,何况是拿刀扎在马身上令它吃痛,不过眼下也顾不上了。

    正因为天色太黑,什么都看不清楚,因此傅希如整个人靠在他身上艰难的呼吸声就格外清楚。卫燎来不及问清楚他的伤势,可是想也知道穿胸而过必然万分凶险,被护在怀里的他都被余势伤及,何况是用后背来替他抵挡这一击的傅希如?

    卫燎原以为自己也算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可却怎么也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一天,傅希如为了他如此轻易就受了重伤,同一把长刀被一个人掷出,把傅希如的血都喷洒在他身上。

    他求这个人的一心一意这么多年,到最后得来的却这样容易,叫他恍恍惚惚,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对谁祷告,才能挽回。好像神魂被劈成两半,一半在哭在号叫,来个人吧,无论是谁,天地神佛,既然他是皇帝,气运所钟,就该永远得偿所愿,让傅希如活着,千万别死,绝不要死。另一半却异常清醒,想起死亡也毫不畏惧,只有一个要求:死就这样死吧,被紧紧拥抱,被以命相护,血流在一处,到最后也不是孤身一人。

    唯有生死才能跨越地位的隔阂,也唯有鲜血才能装点至高无上的銮座。

    眼前朦胧,是一线天空即将亮起来的青光,马疲惫不堪,脚步慢慢停下来,四野无人,卫燎环顾一番,什么都看不见,也认不出这是什么地方。

    白露萋萋,草尖上凝结着清霜,低缓山峦如同美人毫无遮掩的腰背,极目望去好像天地苍茫,叫人去哪儿都可以,又确实无处可去。

    傅希如的手仍然紧紧横在他腰上,却已经僵硬了。卫燎连开口都没有力气,唯恐得不到回应,润了几次唇,艰涩的呼唤他:“……琴荪?”

    傅希如低哑的应了一声,片刻后积攒了足够的力气,简短的解释一句:“刀……已经拔出去了……我还能支持片刻,这里是……”

    他终究失血太多,已经没有什么力气,扶着卫燎抬起头看过一遍,辨认了片刻,指了个方向:“再往前走,有一条河,沿河找到一座低矮的土屋,先进去避一避,要起风暴了。”

    来的时候有人和卫燎过,草原上的暴雨非比寻常,下就下,谁也不知道会什么时候停,何况现今是秋季,甚至可能是冰雨。且不傅希如身上有伤,即便就是健全的人,也禁不住凄风冷雨。

    卫燎一言不发,咬着牙驱马往前走。

    傅希如还在他耳边交代后面的事,话声音很轻,语速却不慢,就好像是怕来不及一样:“暴雨一下,我们的痕迹就找寻不到了,云横那一边有哥舒瑜和杜预,定然不能搜寻太久,等到雨停之后,只要支持几日,就……就自然有人前来救驾……”

    他得太像交代遗言,卫燎更觉得惶然无助,开口断他:“你不要睡。”

    傅希如居然还有笑的力气,笑过才答应他:“好。”

    卫燎也没法再拖着他,只好停下,从身上搜出金疮药,在前胸后背上的伤口都洒了许多,撕开袍子给他紧紧裹上伤口,这才把他横着往马上一放,自己牵着马往前走。

    那条河应该是不远了,卫燎听得到水声。他略微定一定心,也不问傅希如到底怎么认识这个地方,又怎么知道河边上的屋子,为了给他提神,引着他话:“你了不睡,就话吧。还记得那一年我随父皇上骊山行宫去,你跟县主随行,去温泉玩的事吗?”

    他们二人少年相识,能的往事太多了,随便提起一件,都好像历历在目,昨日重现一样。

    傅希如的母亲是宗女,出身不低,又因为嫁给了开国郡公,总是有伴驾随行的机会,连带着琅琊王也常能见到他,一来二去就熟了。那时候有太子,卫燎又算是孩子,私下相交密切一点也不算什么。卫燎毕竟是皇子,又早早封王,是天潢贵胄里面最得意的那一种,等闲也没有人敢驳他的面子。

    他是听人的,汤泉其实并非行宫里有,甚至行宫里的汤泉就是引自外头的,当即就要出去玩玩。行宫虽然比那时候还在扩建中的大明宫占地宽广,然而毕竟也是从一个院子里到另一个院子里,卫燎不是怕生的人,只是觉得也很无聊而已。

    正碰上傅希如,顺便就把他也带上了。

    野地里的汤泉其实也有景可观,四周是树木,一侧有一枝蘸水桃花,卫燎倒不自矜身份,三两下脱了衣服跳下水去。

    他自幼得宠,在行宫里的院子就有一眼汤泉,可是那毕竟不同,高兴起来连傅希如一起扯下来玩水。

    到了夜晚宫里早就来人叫了,不过先帝那时候一向纵容他,也不多问,见他还不愿意回去,就叫人给他搭了个帐篷,还派来一批护卫,没有多管。夜里他吃过野果,还看到了流萤,又听傅希如把天上的星子一一指给他看。

    其实如今想起来,那确实是很逍遥的日子。

    好像就是那一次,傅希如先是迫不得已的陪他出来,后来就和他玩到了一起。两人虽然差着五岁,可那时候傅希如毕竟也不大,彼此都是心无旁骛的。

    再过了几年,卫燎仍然对这里念念不忘,心思却不如以往纯真了。傅希如崭露头角,他弟弟希行也逐渐大了,经常被提起来——有兄如此,自然多数人都好奇弟弟是什么样的人了。

    卫燎难得把一个人这么记在心里,好像噙着一根吐不出来的刺,又是难受,又是焦躁。他从没有把傅希如当做兄长之类的人物来看过,他自己有的是兄长,何况彼此并不亲近。

    要一个少年人明白哽在自己喉头的是什么话,未免太难,卫燎如今已经没有了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自然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窍,总之某一年再去骊山的时候,他就把傅希如骗到了手。

    他一生其实不能算是精于算计,从先帝那里学来的只是一力降十会,和君子慎独,唯一得意的不过是如此顺利就将傅希如哄了过来。

    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傅希如少年意气,自然是很好哄的,又那么容易动心,如今想起来难免觉得像是梦一场。

    傅希如在马上看他牵着缰绳的那只手:“……是啊。”

    明明这些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回忆的时候还是觉得千丝万缕,都把彼此连接在一起,以至于所有面目都如此熟悉,也不完,写也写不下。

    卫燎知道自己之所以这样不舍,其实裴秘并没有错,他是还太年轻,把这些看的太重,再过上几年,等他儿女忽成行,总有一日能举重若轻,把这些都舍弃。人一生的少年时光也不过这么短,也不过会遇上这么一个人,等到这一场高烧过去,就什么都放得下,离得开了。

    然而在他自己顿悟之前,是没有人能替他了断的。

    即便是傅希如也不能。

    从前那都是少年时的一往情深,过了今夜,就是以命相换的真心。傅希如嘴上什么要他放手他都不会再信了。

    傅希如在马背上咳了两声,虚弱地接话:“是,只是这两年,陛下已经不去骊山行宫了。”

    他是如此的配合,明知道卫燎这些是想要自己几句话,清醒一点,也就万分顺从的了。

    卫燎其实有些想哭。他自认已经长成男人,哪里肯轻易落泪,听出傅希如不过是胡乱话,就猜到他伤口一定是疼极了,他没有学过医术,一点也看不出他伤到了哪里,只猜测那一刀一定扎到了脏器,疑心是肺,又多少能够确认不是心,想劝自己一定会没事,却无法服自己,想许诺什么好激励对方留存意志,却想起他没有什么好给傅希如的了。

    名声官位到底不过身外物,而他自己早已和銮座御扆融为一体,只有一颗心……也早就给出去了,再拿不出另一个。

    心里千头万绪,嘴上倒还记得话:“蓬莱岛消暑也够用了,总是没有心情,去不去骊山也不过就是那样罢了……你不在的时候,倒是去过好几次,都是见惯了的,有心修一修,还没顾得上。”

    他有心想着要再查看一次傅希如的伤势,又还记得就快要落雨,天色越来越亮,却阴沉沉的,风里的水汽越来越浓,不由焦躁起来,马还在不停流血,是他那时候控制不住手上力道,扎的太深,恐怕也支持不了多久。

    心急如焚间,傅希如的声音也越来越低,眼看着就要昏迷过去,卫燎心中愤怒与沉郁都比天际的乌云更多,河边终于到了。

    他又费了许多功夫,终于找到一半落在地下的那座屋,开门将傅希如驮了进去,马是没有办法了,只好拴在外面。

    屋低矮,光线黯淡,卫燎找到了一张窄床,先趁着天光给傅希如换一回药,把找到的被褥毡毯都围上,转身趁着暴雨来临前的一线光明找到一盏油灯和火石,点亮了烛光。

    “冷……”

    傅希如发起了高热。

    大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