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飞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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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一落,屋里就昏暗了。这地方看起来是牧民躲雨的地方,因此一半都在地下,以土筑墙,坚固牢靠,外面披着干草,一点也不显眼。

    油灯能支持的时间有限,用不了多久恐怕就要陷入黑暗之中。卫燎四下摸索一番,心知生机只在明月关前来迎驾的人身上了,云横既然能在半路伏击,自然也就做好了准备,一收到这里遭遇上了的消息就会对哥舒瑜动手。

    至少哥舒瑜已经知道他的狼子野心,总算是有所防备,剩下的不过是看天命罢了。

    他呆坐在床头想了半晌这些事,傅希如已经半昏半睡没了神智,伸手一探额头,果然是发起了低烧。卫燎没有办法,脱了外面的衣裳上去抱住他。傅希如身上发冷,他一进来就下意识把他往怀里拖,两人眼下是真正的相依为命,卫燎有多少未竟的雄途大略谋定后动都在灯影之下冰消雪融,只用力抱紧了傅希如不肯松手。

    二人呼吸相闻,胸膛相贴,他摸到裹在傅希如身上的布条已经半干,心里好歹放下了一点担忧,至少血是止住了,他身上的金疮药也是好东西,全敷上去总会有些用处的。

    眼下这低烧一半是先前夺命之际的精神紧绷,一半是失血过多,伤口导致,卫燎再没有办法了。

    他也不敢睡,昏昏沉沉的守着,把进来之前的河水倒在找到的陶盆里放在床头,撕开衣袖浸湿给傅希如降温,想起来就换一换。

    油灯很快就灭了,外面雨声大作,好像永生永世都是黑夜,雨不会停,天也不会亮,这一方屋子就把他困在漆黑的天地之间一样。卫燎一手伸进被子里握着傅希如的手,另一只手垂在陶盆里,借一分凉意醒神,间或想自己的心事。

    其实眼下他所担忧的事反而前所未有的少,何况和半死不活的傅希如待在一起,怎么也不能沉下心,就算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承明也不过念头略微转一转,就又想到了眼前。

    他再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了,唯一令他几欲发狂的正是傅希如。

    倘若这个人在此时此刻因这种原因为他而死,卫燎知道自己此生的心魔恐怕就是这件事了。他永远都忘不了这昏天暗地之中的绝望,更无法忘记这个人,再也走不出这个地方了。

    他也会跟着死。

    那时节傅希如抓住他的手,抱着他的腰的时候是否就预料到了这种危险,是清清楚楚,愿意把命都舍给他的?

    其实卫燎早知道傅希如愿意为自己奉献所有,可不是这样血腥直白的方式,也没有这么快,这样迅捷。

    他知道自己对傅希如总是优柔寡断,随心所欲,然而他毕竟是皇帝,随心所欲也理所应当,正因如此,哪怕是傅希如早已做好准备,他也不会全顺着傅希如的心意,由他操控。

    可死这件事不是他不听命,就能扭转的。

    生死是一道天堑,永远无法逾越,更不能挽回。卫燎再没有比现在更清楚他不想让傅希如死的心意了。

    无论发生什么,不管他要做什么,让他活着吧。

    卫燎终于承认也有自己做不到的事,自己无法补救的伤痛,当即甚至是呆住了,麻木的换水,降温,甚至快要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傅希如偶尔呓语,只是他本来睡相就安稳板正,即使是心绪烦乱的如今,出口的也不过是些没人听懂的谵妄之语,卫燎越等越是仓惶无助,仔细辨认也听不出他的是什么,几乎把他摇醒问他要个保证,绝不会死,绝不会死在他面前。

    人要顿悟,多数只是一瞬间,此时此刻卫燎就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要忘了外面,全副心神都在傅希如身上,比从前许多时候都更为亲近,好像命都系在一起了一样。

    他想不起太多的事,只庆幸于傅希如的体温把被窝烘的暖热,外头暴雨渗进来的寒气也不算强烈。

    这一场雨过后,草原上的秋天就正式到来了,不久之后就要遍地飞雪,万径踪灭,这场仗才会到了真正难的时候。先前他们预料中到了这时候卫燎仍旧不会离开战场,至少要在明月关指挥坐镇,眼下出了这么一件事,显然是不能继续让他留在关外了。

    而云横的加入无疑使得他们的胜算更少,时局更艰难,卫燎原本倒是算计的好,眼下难免支绌不及。

    外头这场雨一下,不仅掩盖了他们一路过来的行踪,足印和血迹是都没有了,还能暂时阻拦云横的叛军,然而和贻误的军机,扰乱的国事比起来,这些又不值得什么了。

    云横必然会大肆宣扬他已经死了的消息来动摇军心,即使哥舒瑜恐怕也难免心神动摇,在这里羁留的时间越长,**就越厉害,而眼下他是拿不出任何办法来扭转困局了,只盼着哥舒瑜和明月关都能反应及时,哪怕他早已经到了明月关,甚至他不知所踪,也比任由流言四散的好。

    何况这等消息最容易乱传,轻易就能长上翅膀飞到长安,那里有的是居心叵测之人,拿着这个消息就有的是办法,偏偏太子年幼,贵妃毕竟是妇人,一时之间情急慌乱不知所措,就会给人可趁之机,哪怕是她记着自己临走时的叮嘱,也抗不过乱糟糟的时局和群臣,倘若京城也生变,江山就真的乱了。

    万方生乱,罪在朕躬,卫燎想到这么一句,突然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他不知该怎么形容眼下这股惶惑和咬在舌根底下的痛苦,只觉得忍着忍着,好像肋下胃里也生了一把火,跟着疼起来,过了片刻才想到自己后背上也有伤。

    现在没人照顾他,他自己也是够不到的,即使想到了也懒怠动一下,只觉得靠着傅希如的那半边身子尚在人间,另一半却不知道飘飘荡荡要到哪里去了。

    傅希如好像一只锚,把他这艘飘飘荡荡的舟定在岸边,让他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不至于倾斜着插进沙滩里,或者顺着水漂走,多年前他就这么觉得。因为这个人一向笃定,沉稳,天然的令人觉得可信,纵然感情淡泊,但这也是好处之一。倘若不是他的柔情太少,又何至于珍贵?

    承明出生之后,卫燎本以为自己已经在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之中找到另一个留住自己的锚,未曾想到此生居然还有陷入这等险境的机会,身边除了傅希如一个人也没有,朗朗乾坤不复存在,昊昊天日也消隐无踪,他只有借着这个人来找到自己了。

    好似大梦初醒,又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浮上来,又是呛水的痛苦,又是被紧抓着不放的欣慰。

    有人愿意舍出命来的救他,护他,若是旁人,卫燎会以为是为了皇帝,可是傅希如……

    他只能,只愿意归于私情。

    这时候明明算来还是白昼,却成了他一个人黑夜,既然如此,颠倒黑白也不算什么,是理所应当。

    卫燎又换过一次水,摸了摸傅希如的胸膛,他自己的手指冷得发僵,因此也只觉得傅希如滚烫,想了想,缩下来往他怀里钻,躺好之后长长叹出一口气。

    傅希如仍旧下意识的好好揽住了他。

    他要是这时候出了事,绝对算得上中道崩殂,可眼下也只能等待而已了。皇帝究竟是不是天子,气运所钟,只看这一回是谁先找到他,究竟有多早。

    上天倘若怜爱他……就把傅希如也好好的送还回来吧。

    他此生已经算不上幸运了。

    草原上大雨滂沱,长安却只落了一场清霜。驸马走后,公主府照旧有许多人高谈阔论,只是心思和话头都难免往眼下的战局上引,自然也难免谈到太子。

    不过毕竟是太幼了,贤愚难辨,因此起来也不过是这储位立得太早。卫燎毕竟还很年轻,虽然掖庭也不充实,但孩子总不会一直都这么少,虽然是为了亲征铺路,可这事还是有不妥当的地方。

    公主只是低头笑笑。她隐约猜得出为什么,一来是太子十分受宠,又是第一个孩子,其实就算之后多子多孙。卫燎的脾气也很难都如这个一样看待。二来是如今卫燎的烦心事不少,于公于私都是令人愁肠百结,没有心情临幸妃嫔。

    三嘛,最不可言。只要傅希如在他眼前一天,他就不得不纠缠于过去的事。这倒是不用人,也不必发现什么端倪,只看他们二人共处一室的情状就能看得出来。公主是女人,在这些事上难免留心,又偏偏对这二人都能看透。不管在场的有多少人,只要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卫燎就难免神情不寻常一些,叫人怎么能不多想?

    何况,太子幼年入储,不得不是有大福气的人,只要能端端正正的长成,还怕坐不稳这个位子吗?卫燎是他的父亲,就是他最大的保障。

    所以公主从未有对太子动手的想法。

    她的目标始终是卫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