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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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燎其实不仅是不开心,甚至觉得脏腑之内燃烧着一股幽暗的火焰,可这火气却不能顺利的生发出来。他知道自己不仅是为了公主有孕的事。其实想一想承明的存在,卫燎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好好想过自己与别人胡混的时候傅希如在想些什么,看待这件事只能当做报应。他真正觉得寒冷刺骨的,其实是明白过去从来不可逆,草原上那几个昼夜,明月关大雪寂静无声,反而是人生中罕见的风景。

    傅希如的决绝之意其实他已经见识过不少,然而总是不肯承认,不愿意就此告别,掩耳盗铃的纠缠,似乎还能坚持下去。

    真正叫他失去底气和勇气的,是他脱口而出的那一句“是我的错”。既然已经认识到自己做过的错事,又怎么将错就错,假做一切未曾发生?

    他觉得难过,又觉得失落,想要挽回居然找不到方法,更寻不到勇气。

    他也许是错过太多了。

    见不见傅希如的,也实在不是很要紧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起意,要给裴秘的女儿赐婚。他隐约知道这二人是真正情投意合,静下来心来仔细想想,竟然觉得很羡慕。曾经他年少无知的时候,也曾有人要和他有个名分来着,只是他当时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不仅不能答应,居然还因此而害怕。

    由此想来,傅希行比他兄长有福气。

    卫燎从来不是会妄自菲薄的人,不过也不得不承认,他从来对自己的评价不高,尤其是平白带给傅希如许多磨难,从对方的世界里来看,他确实不是个好情人。

    世上其他人如何对待自己的情人,也不难想象到。他们并不是卫燎,但他们比卫燎好得多。

    多年前傅希如曾经过,他谁也不要,只要卫燎,可如今已经快过去十年了。十年,在宫墙之内,比一辈子还珍贵,谁也不敢这缘分不算长久。

    卫燎有心劝自己也差不多了,现在收手不算晚,然而却仍旧不甘心,他骗不过自己,也深知何为贪婪,其实并不觉得已经足够,只是觉得疲倦,无力,心有余,却再也抓不紧了。

    他未曾见过傅希如做了父亲是什么模样,却已经见过他做了兄长的样子,不知多少次嫉妒过傅希行的无忧无虑。他知道傅希如对公主并无情爱,然而即便如此,世间也只会有他们隐秘的传闻,真正相守,并肩而立的还是他和公主。

    尤其是傅希如有了孩子,他永远,永远都不会比另一头重了。

    人生若此,无计可施。

    隔日终究开了大宴。赐婚的旨意还没有发,因不能太重视这件事,卫燎先是见了一天的肱骨重臣,又头昏脑涨的来出席宴会。

    宴会开在麟德殿,百官列席,一直坐到廊下,人人笑语声喧,因为皇帝班师回朝,威名赫赫。

    眼下虽然还没有成功的平叛,更没有击溃回鹘人,不过卫燎的表现已经足够亮眼,指挥有度,甚至还屡次亲自领兵作战,取得奇胜,当下威信空前高涨,值得庆贺。

    这宴会上汧阳公主自然也出席。

    她这一胎怀的不大顺当,然而脂粉上过,就一点都看不出苍白消瘦,肌肤清透莹润,唇若含朱,脸若芙蓉,与驸马一道进来的时候,谁不赞一声伉俪情深,郎才女貌。

    虽然卫燎不在京中的时候,公主也没有闲着,然而眼下两人再次见面,倒都是亲亲热热的,卫沉蕤扶着肚子弯不下腰,卫燎就适时叫起了,在她肚子上不轻不重的看了一眼:“尚未来得及恭喜汧阳你的喜事。”

    着,在傅希如脸上看了一眼,不见任何异状,于是自己也若无其事,将私库里的一个白玉如意赏赐给这对恩爱夫妻,就让他们入席了。

    卫燎看出卫沉蕤的肚子沉重,还分神想了一想当时李婕妤是否怀的这么艰难,然而他毕竟是男人,又丝毫不关心这种事,自然比较不出什么。

    夫妻二人落座在不远处,卫沉蕤低声道:“你也不必如此紧张我,原本……”她意味深长的一顿,又露出一丝苦笑:“我就该承你的情,谁知道我这辈子还有做母亲的一天?”

    她用手抚摸着腹,神态终于露出几分疲惫。

    杜预的死,到底对她的击很大。形同陌路也还不算什么,然而一个死于非命,另一个就该意难平了。他们之间没有缘分,可杜预死得惨烈,即使死后追封,有个极尽溢美之词的谥号,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人死万事成空。

    傅希如并不多什么,他心知卫沉蕤不仅只是难过与失落,更有许多彷徨与辛酸,然而自己并不是她倾诉的对象,于是也只是摇了摇头:“到了如今又何必这样的话,公主身子沉重了,原本就应该多将养,何必事事称谢。”

    这夫妻之名半假不真,然而两人倒是都有些惺惺相惜,远远望去确实伉俪情深。

    宴席一开,有了歌舞遮蔽,眉来眼去就变得容易许多,卫燎静静地往下看,独漠漠坐在至高无上处,心里却空茫茫一声叹息。

    他终究还是想赌一赌的。

    能赌的,也只剩下一分真心。

    卫燎自知执迷于此十分不智,不过他眼下自认为也只剩下这么一件亟待解决却无法解决的烦心事,不能不去执迷。他心里其实从一开始就有一个隐约的猜测,只是自己也觉得很荒唐,不想再提起,然而等这两人真的到了眼前,却觉得未尝没有可能。

    他信过太多虚而又玄的东西了,何不信一次自己呢?

    于是离席而去,正好堵住了出来散散酒意的傅希如。

    两人在廊下相逢,彼此都把有意当做无意。

    卫燎回来还没有多久,这是他们第一次私下见面。按理来救驾之功足够他们二人换个方式相处,可一旦在宫城之中,就还是和从前一样。到现在总不能骗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分别,过往许多事情从未留下痕迹。

    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还轮不到他们。

    卫燎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里,和傅希如对视片刻,率先开口:“她怀的根本不是你的孩子,对不对?”

    他站得稳,立得直,又面无表情,上来就这么一句话,傅希如顿时微微变色,却什么都没有。

    卫燎其实也只是赌,原想倘若是真得猜对了,就会被他诈出来,然而眼下傅希如不话,他也明白自己是猜对了的。

    或者并非猜测,而是希望。

    傅希如不愿意,是因为这在他自己的名声并不好听,况且他并不在乎公主与谁有情,与谁有私。这怎么会是一般的夫妻呢?

    卫燎想的明白,还想问点什么,然而又很快偃旗息鼓,望向高高宫墙上的一轮春月:“你不愿意,我总不会勉强你。但你我从今之后,难道就只能这样了吗?”

    他其实并不愿意,只是无法改变。

    傅希如沉默良久,缓缓道:“早就是这样了,我并无向前的勇气,也不能回到过去。”

    所以只能至此断绝。

    如同一支曲子弹到一半,风雪吹开窗户,起身那一瞬间,这曲子的余音就只能在风里袅袅散开,不能续上了。

    从此无处相同。

    卫燎被他拒绝也并不意外,只是觉得浑身疼痛如同刀割,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衣袖。以前他是经常这么做的,傅希如比他年长,两人总是一个高一个矮,现在个子他是赶上来了,却再也没这么亲近,也没有这样示弱过。

    他套上壳子强硬了太久,知道此时此刻壳子应该怎么做,可自己其实是不愿意的。皇帝可以没有任何人,但他早知道自己永远得有一个地方是未央,未央不能没有傅希如。这人在他生命中浓墨重彩,以至于重逾生命,他没法离开这个人还若无其事。

    “可是……”他勉强组织出语言,又觉得很茫然,想可我并不想断绝,我现在愿意容忍了,也可以什么都不要,但实在无法放开你,又觉得难以出口,毫无服力,心里一片空茫,居然让他脱口而出一句截然不同的话:“其实我早猜,你从来没有像我这样沉溺于此。”

    这是长久的一个如影随形的猜测,然而即使是为了自己,卫燎也不愿意承认。他不算多疑,但却深知自己与傅希如的不同,世上的人要如他这样需要另一个人,确实不容易,何况从来是他追逐。

    卫燎觉得精疲力竭,好像他真的已经做了他能做的。

    他对自己并不失望,只是觉得春庭有雪,僵硬的一松手,放开了傅希如的衣袖,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

    “这倒不用担心,”傅希如低声道:“那时候我确实一心一意的爱你,珍重如我的性命。”

    卫燎怔怔的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这句迟来的话。

    傅希如的眼神如温柔春风,拂过他的鬓角,他的面容,他倔强如同少年,仍旧紧紧抿起的唇,旋即躬身道:“离席已久了,陛下该回去了。”

    就不愿意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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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

    这两章其实都有化用人间流传着我和你相爱的隐秘传闻,就是林夕作词的滚滚红尘啦,真的太哀感顽艳,不知不觉给我洗脑,老想一句,忘了。反正就是这样啦,这一章迟来的分手现场用这首做背景乐还蛮好的。嗅到了完结的味道,步入十月之后的每一天都可能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