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番外一长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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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卫燎在行宫直待到十月,才携已经昭告天下,册封为齐王的傅希如回宫。

    宫中一向人气健旺,阔别数月,也不觉得陌生。

    今冬落雪很早,又多,虽然是吉兆,但毕竟不方便车马出行,又要处理公主谋逆后续诸事,还是行宫好些,后延许久,到底是回来了。

    卫燎裹起狐裘,下了龙辇,众臣站班恭迎,往身后一看,正看到傅希如怀抱着太子出来,孩子躲在他的裘衣里,头也不露,是鼓鼓的一个包,无端令傅希如露出几分温情。

    二人目光相触,彼此都面无表情。

    车马劳顿,卫燎不想见人,叫群臣散去,自己径直回紫宸殿。傅希如自然与他一起。

    公主之事了结,其实用了一月有余。卫燎已经杀过一个堂兄,弋阳王毕竟位高权重,根深叶茂,门下人等众多,还不是一样处理过来了,如今不过再来一次。

    让他始终挂心,终日不展愁眉的其实是对傅希如的处置。

    他并非没有反复起过杀心,可却都按捺住了,无非是想知道,想弄明白,这个人一直以来都在想些什么。

    可他不动,傅希如就不动,彻底贯彻了要将皇权分一半的宣言,凡是卫燎不处理的,他都径直处置。尚书仆射自然是不做了,然而正因如此,反而地位远高于三省六部,因卫燎的沉默而成默许,雷厉风行,不留情面。

    但卫燎总觉得他在等待什么。

    好像事情尚未结束,他们并无可能就这样度过一生。眼下是兵荒马乱,是战火狼烟,是寒冰覆盖之下,涌动的岩浆与鬼火。

    是相敬如宾,是各自忍耐,但这样的平和实在脆弱,好像卫燎只需一个眼神,或者甚至连眼神也不必有,只要他一起杀心,就能终结。

    自那日后,傅希如从没有离开卫燎身边,龙渊剑也早交还给他,宫外对此越发认为有深意,须得观望。就连裴秘也试探过几次,大概是想卫燎倘若不愿意,被胁迫,杀了傅希如也不是难事。

    但卫燎偏偏不能让他死。他答应过自己无数次,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要留傅希如一条命。他再不愿意由自己把这个人推开,他原本甚至想把他锁起来。

    现在是傅希如犹如一幅枷锁,抓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呼吸困难,行动受阻,即使傅希如其实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卫燎甚至能辨别出他某种隐隐的期待,好像一心向死。

    越是这样,卫燎越不可能杀他。

    他一生与人别扭,已经成了本能,虽然难受,但并不困难,时日长了,竟然因傅希如恪尽职守,丝毫不干涉自己,又因为常在他身旁所以与太子日渐熟稔,而觉得这假象异常温馨。

    就好像他真是皇后。

    太子不怕生,很亲人,且自己觉得对傅希如并不陌生,因此撒娇也是熟门熟路,撅着一个肥屁股被抱在怀里稳稳的进了紫宸殿,手里还抱着一个朱红色的大橘子。

    他人力弱,且平常吃水果都有奶娘宫女伺候,自己剥不开,抱了一路,闻着清香暖暖和和的昏昏欲睡,一进了紫宸殿,听见卫燎低声吩咐紫琼安排行李,这才骤然抬起头来,把橘子捧到傅希如面前,摆出十分渴望的表情。

    傅希如一手抱着他,一手解开裘衣,交给身旁的宫女,托着承明的屁股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从他手里接过橘子。

    卫燎平常在紫宸殿,总是在靠着窗户的那一侧活动,布置着他的书案,软榻,胡床,还有两个大花瓶,里面插着今早折回来的梅花,后背靠着的墙上挂前朝书画和卫燎御笔。

    他连儿子都在傅希如怀里,简直没有什么琐事好忙,干脆叫人收拾好了御案,翻出表章来看。

    看也是半心半意的,多数时候是看着傅希如给承明剥橘子。承明端端正正,坐在软榻的另一头,两手撑在身前,探过头来认真的看剥橘子的动作。

    傅希如生的好,一向很有优势,就连剥橘子,做起来也比其他人赏心悦目的多,指骨修长,指尖先剥去朱红色的橘皮,再掰开一瓣,摘去白络,仔仔细细理干净,往望眼欲穿的承明嘴里一喂。

    现在的橘子多数都很甜,一点也没有酸味。

    傅希如性子看着温文尔雅,其实内里是冰冷的,他对太子一向没有兴趣,不愿意沾手,是因为他不是会喜欢孩子的人,只有寥寥几个能突破这种界限。

    他和太子熟悉起来,二人产生某种感情,还是平叛之后,成日相处。承明对人不设防,盖因自他出生,就从没有见过不喜欢他,不赞美他,不对他充满期望的人。傅希如照顾他,却复杂得多。

    大约是因为他和卫燎都不愿意搭理对方,在一起时也很少话的缘故。

    卫燎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傅希如先不愿意理他,还是他先抗拒和傅希如对话的,总之局面已经做成,想要改变反而举步维艰,一句话也不出口。

    他觉得憋闷,恨不能从傅希如手里一把夺过承明扔给奶娘,和傅希如大吵一架,却连到底想吵什么,到底是对什么不满都不出来,心烦意乱在一张宣纸上乱涂乱画,端详一眼,之间上面写了不知道几个“齐”,顿时恶向胆边生,扔了笔站起身:“出去走走。”

    这话的含糊,但他也不是想给谁明动向,完就径直出去了,好像是谁也不想带的样子。傅希如抬头看看,正好承明自己坐不住了,往他怀里扑过来,于是正好伸手揽住。

    承明很会撒娇,这一点倒是与他的父亲不同。

    卫燎的性子其实不算好,更不爱示弱与人,分明有所需求,甚至万分渴望,但好像总有一条无形的界限把他与众人隔阂,除非是死亡,否则无法跨越这条天堑。

    想诱使他承认自己的无力与匮乏万分困难,因为他认定自己的身份,犹如默念迷惑心神的咒语一样,帝王的身份是他终生无法放弃的重压。

    他无法与这重身份脱离,甚至在分明不情愿的时候,仍旧不得不为这个身份放弃一切,牺牲自己,不能遏制的做出他认为对,却万分痛苦的决定。

    人的本性复杂而又晦暗,充满了不能描述的痛苦,其滋味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想反复尝试改变。

    傅希如有时候怀疑卫燎疯了,有时候觉得自己其实也不能算是正常。卫燎执着的是帝王,他执着的就是对错。

    这并非一种自负,而是一种执念,倘若不能证明自己的主张是正确的,不能迫使卫燎承认他选了一条毁灭之路,傅希如就好像面对了自己的失败。

    而假如一个人正确,那他就不该失败。

    当年骤然离分,傅希如却从未怀疑过卫燎是否不爱自己。他和卫燎不同,他太笃定,并不会反复无常,因此对他人的心意也能准确体会,绝不会看错,也绝不会否认。

    于卫燎这样的人,完全可以做出与内心感情截然相反的决定,傅希如却不可能违拗自己的意志。

    他啃啮痛苦,孤独,仇恨,最后反而趋于平静,试图找到一种方式,证明什么。

    卫燎必须成为不会自毁的人,既然他要做皇帝,那么就得是屹立不倒的高山,既然他失去什么都在所不惜,那么这些牺牲就必须具有价值。

    而卫燎偏偏如此脆弱,他一旦失去,就会心碎,一个已经心碎的人,距离崩毁也就不远。

    傅希如为此辗转反侧,不得不制定一套计划。

    卫燎是珍惜自己的,因为他一向被教育,知道自己弥足珍贵。傅希如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该被牺牲的,他求的是自己的道,身死名灭,也不足惜。

    卫燎献祭了自己的一切,面对傅希如的时候却恋恋不舍,不肯放下,这让他多么脆弱又多愁善感,简直永远都是当年赤着脚跑过走廊,来投入他怀抱的少年。

    人事变更何其容易,可这点记忆经久不灭,可能要永世留存,熠熠生辉,生命顽强,令人害怕。

    傅希如也不好,为什么他对卫燎就是如此执着。他不问卫燎为何执着于自己,因为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实,而好奇自己的内心,因为这可以探查。

    诚如他自己所言,他别无选择,因为卫燎撞了上来,从此之后二人终将有一日要合二为一。倘若把这看做宿命,确实会很容易就接受,而且再也没有疑问,所可虑者无非是往后该怎么走下去。

    只有卫燎才会反复无常,才会担惊受怕,才会既怀疑别人又怀疑自己。

    眼前只差最后一步,是傅希如给卫燎的最后一道难题:他该怎么处置自己?

    傅希如做的是逼宫胁迫皇帝分权的事,当时卫燎别无选择,只好答应,那么事后,他要怎么处置?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卫燎曾经不会答应分权给傅希如,现在也不会,他只有一条路,就是杀了傅希如。

    这条命已经落在他手中,大明宫内外都是卫燎的势力,要杀谁都轻而易举,而天下最多的就是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傅希如已经证明自己的推论,只有用绝对的权力倒逼卫燎,卫燎才会屈服,即使在皇帝这一重身份下,答应与自己分权共治。

    他已获得答案,也并不在乎将自己放上祭坛,由卫燎来牺牲自己——这是真正的最后一步了。

    往后有千山万水,有千年万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倘使卫燎真的下得去决心,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他终于算是合格了。

    傅希如隐约觉得自己这样也很古怪,但身在此山中,当然不能顿悟,只觉得自己已经是做到最好,无可指摘了。

    他喂承明吃了半个橘子,心里想着不知卫燎出去多久了,什么时候回来,他是否能想得起该见什么人,难免心不在焉。承明抱着他的手,歪着头望着他,静静地也不吭声。他性情不大像是卫燎,因此傅希如猜测是像自己从未见过面的李婕妤。

    还剩下半个橘子,傅希如正想放下就听见一阵脚步声,还有环佩玎珰,外面响起女子的话声,随后贵妃走进门来:“承明该歇着了,本宫来带他回去。”

    太子的起居一向都是跟着昭阳殿的两位嫔妃,玩耍倒是多半在卫燎这里,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外面天色虽然昏暗,但没有落雪,回程的路上太子又都在傅希如这里,因此贵妃才亲自过来。

    傅希如放下半个橘子,抱起太子,拍拍他肥肥软软的屁股:“跟着娘娘回去吧。”

    承明被他放到地上,也不觉得被冷落,蹬蹬蹬跑到贵妃身边,抱住她的腿,困唧唧的了个哈欠。贵妃弯腰伸手挠一挠他软绵绵的下巴肉,也不假手他人,自己抱起孩子来,就准备离开。然而到底少女心性不减,又没有了第一次和傅希如见面的敌意,二人之间更不必剑拔弩张,且傅希如神情舒缓,就更轻松,索性开了个玩笑:“如今真该称您一声皇后娘娘了。”

    她得俏皮,因此虽然突兀,但也不至于令人觉得失礼,何况因着她抚养太子,傅希如又不离卫燎身侧的缘故,二人见面也不在少数,不彼此熟稔,毕竟也不陌生。

    傅希如闻言一愣,随后笑起来,摇头:“娘娘真会笑。”

    按理来,瓜分同一个男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彼此之间总免不了妒忌与仇恨,但贵妃是个乐天知命的人,何况如今是有子万事足,放下了也就放下了。

    经历过公主一事,她对卫燎的忌惮与畏惧越深,也就不再想着什么宠冠六宫,争权夺利的事,只带着孩子,过的也不错。至于傅希如的事,她管不到,自然也不会去管,将来如何,也只是人各有命,她不猜测,也不押宝,因为她有的是后福,求的也是后福。

    贵妃也避讳外人的眼光,略了两句话,就告辞回宫了。她走之后没有多久,卫燎也就从外面回来了。

    他进门的时候傅希如正盘腿坐在软榻上查看新送进来的邸报,显然比他更忙碌于政事。

    按理来,异姓王要在宫内开辟宫室居住,在其中升案,在宫外也要开府,有自己的官署和属官。只是先前在行宫时,卫燎要处置与公主有关的人事,这并不是第一要紧,所以延后没有做。

    再傅希如就在他身边,也实在看不出宠信与地位,更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不和,也还能糊弄得过。

    于卫燎,这是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了。

    他被傅希如按着头答应这么重要的事,而后清醒过来,最生气的居然不是傅希如如何逼迫他,而是事后傅希如并未乘胜追击,反而不将这种胜利放在心上的样子,胸有成竹的等着他反悔,等着他来索命。

    他到底把一个人的情意和对自己的誓言当做什么东西?

    卫燎方才出去,见了羽林卫的将军,也见了谢翊之——他只能是卫燎的一双眼睛,却完全算不上心腹,探消息很在行,因为他富贵公子的形状,鲜少有人怀疑他,其才具也完全胜任,只是在自己的挚友这里碰了壁,什么都没有问出来而已。卫燎有心动动他的位置,却还没有拿定主意,正准备派他去边关挣一份军功回来才好升迁,一进门看到傅希如应声抬头,对自己淡淡的招呼,就忘了这桩心事。

    他太恨傅希如这幅不动声色的样子了。

    卫燎不吭声,傅希如也不在意,低头看着邸报,拿起剩下的半个橘子,准备剥完吃掉,也好腾点地方,免得忘了橘子还在这里,稍一挪动弄脏衣服。

    橘皮被剥开的时候迸射出带着微微苦味的醒神清香,傅希如专心致志剥去白络,就感觉到卫燎一屁股在自己身边坐下,神情也不很愉悦,瞪着的却是自己手里的橘子。他动作一顿,心里叹气,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索性抬手,把橘子送到卫燎面前。

    这举动未免有些亲昵,卫燎想起这些时日虽然共处但却毫无暧昧的情状,难看的脸色就有些难以为继,为了掩饰索性恶狠狠的就着傅希如的手咬掉一半橘子,又抓住他的手,将另一半也吃了。

    但仍旧不愿意松手。

    傅希如被他抓住,也不试图挣脱,与卫燎对视片刻,就看到他含住了自己的指尖。濡湿软热的口腔与舌尖真当得上是如梦似幻,神情微微一动,指尖也跟着颤抖,卫燎倒好似得到了什么鼓励,变本加厉,用犬齿试探着咬合,又逼近过来,含着他的手指把他扑倒。

    邸报原本摆在傅希如的身畔和膝上,姿势一变,纷纷滑落下去,哗啦啦落了一地。

    卫燎不为所动,把剩下的邸报也扫落在地,气势汹汹的吮吸着傅希如因沾染橘皮味道而微涩的手指,骑在了他的腰上,伸手扒开他的领口。

    傅希如似乎反而觉得意外。卫燎被他看得不免怀疑自己是要逼幸无辜民男,用力一咬嘴里的手指头,继续往下扒。

    这感觉其实不错,即使傅希如看起来不情不愿,但令人兴奋的就是这不情不愿的风味,卫燎直起上半身,见傅希如似乎要撑着软榻坐起来,用力把他一推,软榻一震顺着这股力道往前挪了一点。

    卫燎几乎尝到了为所欲为的滋味。他积攒许久勇气都没敢问出来的问题,好像突然之间就能脱口而出,愤怒让一个人为所欲为:“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问题其实并非没有答案,卫燎早猜到傅希如的回答可能是“想死”,或他已经死而无憾。

    这答案绝非卫燎想听到的。

    他不想死,他想活着,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快活。没有傅希如,他就一点幸福也没有了。

    人生的路不能倒退回去,也不能重来一遍,所有选择,只有一次机会。他不能没有傅希如,因此傅希如决不能死。

    两人看似同生共死,系出同源,但其实想要拥抱,总有这样那样的困境,荆棘勒在伸出来的手上,尚未相遇,就遍体鳞伤,倘若真的相拥,简直是怀抱着死一样坚硬的勇气才能做到。

    贪婪的人往往并没有这样的勇气,卫燎自认能够允诺永不杀死傅希如,已经十分成熟冷静,割舍了所有能割舍的。

    可傅希如从他身上要走的最后一件东西,就是他想保留到最后的。

    一个捐躯也毫不动容,另一个却付出所有勇气宁肯让他活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取得统一?

    傅希如:“陛下既然知道,就不该犹豫。”

    卫燎五内如焚,忍无可忍,扬手了他一巴掌:“你无耻!”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算是很走火入魔的人物,等闲不会在意世人评论,可傅希如没心没肺比他更甚,简直是不醒的。这个人明知道自己对他是多么重要,但竟然要劝着卫燎来终结自己的性命?

    卫燎浑身发抖,只觉得怒气与委屈交加,几乎不出话来,用力咬着嘴唇,掐住了傅希如的脖颈。

    他其实早非当年,身躯成熟尚且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早就强有力,偏偏无法走出迷雾,不能真正运用自己的力量,因此心里充满了畏惧与固执。

    而傅希如成长的太早,他如此决绝。

    卫燎知道怎么杀死一个人,他一用力,就感觉到一阵惊人的热度正从傅希如的脖颈上传到手心,柔软喉管滑动,虎口正按住喉结,他根本没能摆出一个杀人的姿势,又怎么能够真的杀了这个人。

    他越是用力,傅希如的神态反而就越是轻松,丝毫不肯反抗,好像真连命给他也无所谓,可这偏偏令人觉得轻忽懈怠,只是一个结局,并非沉重的交托。

    卫燎咬着牙掐了一会,颓然放开手,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东倒西歪的爬起来,坐在软榻的另一头,天光暗淡,他神情也晦暗:“为什么?”

    他答应过自己了,不杀就是不杀。

    刚才掐着傅希如的脖子的时候,他用的力道也不,只是始终无法痛下杀手,只觉得解恨而已。傅希如伏在榻上剧烈喘息咳嗽,肩头震动的样子也令卫燎觉得心碎。

    他向来拿傅希如没有什么办法,从前是,现在也是,甚至一直都是承认的,可只有这一次,他不能让傅希如夙愿得偿,他必须知道为什么,也必须去拒绝他。

    人生已经如此艰难了,即使在一片混沌之中,卫燎也知道自己决不能再放弃傅希如了。

    他自以为已经拥有一颗钢铁之心,其实仍旧会轻飘飘的灰飞烟灭。

    傅希如远比他坚硬的多,永远没有迟疑,没有后悔,没有脆弱的时候。到底是谁赢了啊,又到底是谁输掉了什么?卫燎一时间觉得连委屈也是不明不白的。

    傅希如到底怎么无耻,他根本没空想个明白,只觉得荒凉又无助,好似被迫拿着一把即将沾满血的刀。他已经知道杀人是什么意思了,哪里愿意让傅希如变成尸体,却一向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决绝,当下又怒又怕,几乎簌簌发起抖来。

    沉默蔓延许久,傅希如直起身来,坐在他的对面,很长很慢的叹了一声气:“你不要我死了吗?”

    这句话更令卫燎震怒,他抬起半个身子,猛兽一样对着傅希如扑过去,扬起手本想再他一巴掌,却到了半路就失去了力量,呆呆的垂下手来和他对视,语意苦涩:“你就没有想过,你死了剩下我,我怎么办?”

    傅希如眼神往下一落,是无言以对。

    “你总该……”

    你总该试着去过没有我的生活,那其实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卫燎不知怎么就懂了他要什么,结结实实又一巴掌:“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那么容易抛弃别人吗?!”

    他恨的要命,又有一股与愤怒不同的烈火发泄不出来,在身体之内无路可走,横冲直撞,看着傅希如只觉得自己要被他身上的冰寒之气冻伤:太坚决的人的爱也无情。

    “我恨死你了!”

    这话真不是虚言啊。

    傅希如真称得上一句不还手骂不还口,只因为卫燎这句话里的恨而动容,倒好像无知的孩子,重复了一句很耳熟的话:“我爱你甚于我的性命,这于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卫燎反正已经叫喊出声,也就不必硬绷着自己面无表情做个成熟的人,当即用力一捶坐榻:“我不够啊!你明不明白!一直以来都是我不够!我不愿意你死,我不要你离开,我没有你才会死!你明不明白?!”

    他少有这样的坦诚,完了觉得难堪,又想去傅希如。他今天得很熟练,却被猛然抬起头的傅希如捉住了手,一时之间又静止下来。

    “好,”傅希如轻盈而坚定的:“我明白了。”

    他到底明白了什么?

    卫燎怔怔的看着他低头亲吻自己的手心,神情温柔缱绻,情不自禁蜷起手指。那里直到今日都有一道红色的缝隙,是从前的旧伤疤,再次触碰,仍然敏感。

    傅希如就是他的旧伤疤,他永远也无法忘怀,永远也无法分割,也不能弥合,也不能抛弃,只好抱着他一起,就这样过下去。

    只要像这样亲一亲他,他就忘却诸般痛苦与爱恨,只想投入这个怀抱。

    这是爱还是毒?

    “恨我吗?”傅希如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靠近过来低声问他。

    卫燎不想话,只是摇一摇头。他已经很累,只觉得筋疲力竭,却从没有恨过傅希如。这未免太软弱,其实卫燎都有些看不起自己,但现在其实已经尘埃落定,结果又不算很差,是休息的时候了,为什么要仇恨?

    他只是突然醍醐灌顶明白一件事,因此发起抖来,整个人都失衡,就近靠在傅希如身上,抬起另一只手用力抱住他:“你是疯子吗?你爱我甚于性命,就死在我手里也不在乎?你疯了?”

    他这么迟慢才明白这件事,倒并非不敏锐,而是谁会这样看待情话?只有傅希如把这当真,而且真的做到了,毫无畏惧。

    卫燎其实一生都在追求这样的深爱,可真正得到的时候他只觉得后怕。倘若他不够软弱,傅希如这时候早就死了!

    然而命中不知道写了多少个死字的人显然并不在乎,只是在他的拥抱中亲吻他垂落的发丝和脖颈侧脸,低声又温柔的许诺:“好,从此我再也不会想死了,我陪着你,长长久久的陪着你,好不好?只要你听我的话。”

    卫燎只想反问:难道只有我听话,才能夺得你?

    又觉得他已经足够听话,甚至连重于性命权柄也愿意给出了,还要他怎么听话?

    但这些都不必了,他才从不知道什么东西手里夺取了挚爱,正是尽情软弱的时候,更不想这些话题。

    他愿意给,什么都愿意给,将代价交付给傅希如,总归是立竿见影,永生永世的。

    他正想着,傅希如用拇指摩挲他的下颌,随后稍微一用力抬起他的脸,和他吻在了一起。这个吻湿热,柔软,好似有无限的深情,终于冲破了束缚,全都流泻出来。卫燎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被降服,紧紧搂住傅希如,和他贴在一起,没完没了的亲昵起来。

    山高海阔,终于相逢。

    他再用力去推倒傅希如,就更感觉不到一丝阻力,傅希如顺从的在他身下躺好,神情温顺又柔软,卫燎简直要融化,瞧见一枝梅花横在傅希如上方,被震落一朵花,正落在凌乱的衣裳和发丝之间,用力一咬嘴唇,伸手扯开自己的玉带,从肩头拉开厚重的冬衣。

    宫室里烧着地龙,一点也不冷,赤裸肌肤光洁如玉,虽然也留下一点疤痕,但反而更美。

    傅希如伸手摩挲他的温暖肌肤,又扶住他的细腰,卫燎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全变成一滩水,好像初尝欢爱滋味的少年一样懵懂无措,只有一颗赤诚之心。

    他此生所有的赤诚,都给傅希如了,所以也算得上是死而无憾。

    但这个人回报给他的是更可怕的坚决心意,逼迫他,教导他,引诱他,也要他做千秋万代都正确的事。他想过自己引导几方势力,取信无数人的过程中,每一步都可能粉身碎骨吗?

    如果真的在那个时候死去,没有人会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卫燎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这种勇气,卫燎甚至想一句我何德何能。

    但这注定没有答案,这只是傅希如回报给他的“爱逾性命”。

    卫燎嘤嘤的哭泣,他得到的多得叫他无法忍受,身体好像被揉搓得每一寸都变成春水,又好像能随心所欲的包容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只有无穷无尽的被占有的恐怖,和与傅希如猝然全部结合的应接不暇。给得太多了,他也害怕。

    外头的宫人听到动静,不敢进来点灯,卫燎胡乱拉过一件衣服裹住自己,随即就被抱了起来,整个人都缠在傅希如身上,摸黑往床榻的方向走。

    一到床帐里,卫燎就故态复萌,趁着黑暗无尽缠绵,一截光裸的腰被细汗濡湿,叼着傅希如的耳尖撒娇,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截缎带用汗湿的手指抓住傅希如的手腕:“今夜是我把你抓住了。”

    傅希如不吭声。

    卫燎渐渐和他十指相扣,趴在他身上,感慨万千:“我把你抓住了。”

    “是啊。”傅希如应和。

    傅希如在宫外开府,才终于有空回了一趟家。

    公主既然谋反,公主府也就再次被收回,将来可能赐给其他达官显贵做宅邸。傅希行不问一句多余的话,在傅希如看来,这就算是火候到了。顺娘倒是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她知道夫君其实心急如焚,不清楚这惊天秘闻的真相,就很担心兄长,先前还曾问过父亲,只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罢了。不过她毕竟事先得了嘱咐,极力表现的自然。

    贵妃的玩笑其实并没有什么错,傅希如现在除了称谓是齐王之外,与皇后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因此在宫外也不能久留。

    齐王府主要的作用是官署,要住傅希如还是住宫里和家里的多。偏偏卫燎不肯放人,回家都要抽空,何况出来住。不过天下敢于抗旨不尊的人毕竟没有几个,略略一提,傅希行和顺娘都懂。

    今日宗室祭祀先祖,卫燎有空,又征伐有功,干脆自己亲自去。年关将近,事情也是越来越多,两人多数时候都是分开的,用膳都凑不到一起。

    不过只要心意通,卫燎十分好哄,更是乖顺,除了床帐里,是很难有委委屈屈的神情了。

    傅希如就趁空出宫,回一趟家,进宫的时候正看到承明摇摇晃晃的自己走上台阶。

    刚下过雪,松软厚实,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太子是被人一路抱过来的,想玩雪,才自己走着两步,否则人人都怕他摔跤,这样的天气是不会让他自己走动的。

    傅希如从宣政殿前到紫宸殿,正碰上太子。他没有从人,但也人人都认识,纷纷让开一条观赏太子踩雪的路。

    承明听到动静,回头一看见到傅希如,过来温顺的靠在他腿上,被顺手拎起来,好似一只裹得严严实实的丸子,叽叽笑了两声,抱住傅希如的脖颈。

    他生在万千宠爱之中,从未见过不喜欢自己的人,其实面貌与时候的卫燎很不一样,观察他的形貌并不能追想未曾相遇的卫燎的从前,但这孩子毕竟有许多地方来自于父亲,譬如狡黠而灵动的神情。傅希如难免觉得心软,托着他进了温暖的内殿。

    傅希如倒是问过卫燎,将来承明要怎么称呼自己,卫燎不假思索:“亚父。”

    这也并无不可,承明早早就会习惯自己的父亲有这样一个情人,往后自然也该学会正确的称呼,可软绵绵孩子搂着自己哼哼唧唧的叫亚父,其实等傅希如问过这个话之后没几天,就发生了。

    太子早会话了,卫燎大概是等着这个问题很久了。

    这感触很陌生,但也只是陌生的温馨,太子又叫了几声,他也就差不多习惯,甚至不由自主对这个孩子生出几分怜爱之心。

    他在殿内坐下,因为有承明在,干脆连尚未处理完的政务也不管,问过他今天的饮食起居,又掂一掂轻重,逗得孩子咯咯笑起来,正相处的不错,却手里一轻,卫燎面无表情从他手里拎起儿子,转手交给奶娘:“带他出去玩吧。”

    多数时候傅希如都很在意卫燎君主的威严,也不置一词,看着无忧无虑的承明被抱出去,卫燎这才垮下一张脸往他身边一坐:“承明像你。”

    傅希如沉默片刻,质问:“这句话你敢对李婕妤吗?”

    卫燎一噎,也不服输:“你明知道我的意思,他母亲性情温柔,他生得也不像我,性子也不像我,岂不就像你?日后倘若被你教导,恐怕就更……”

    其实这也并无不好,甚至更让卫燎满意,心软,只是看到承明颇受傅希如疼爱,难免犯起孩子气,毕竟傅希如就是看破也不破,他就鲜少觉得自己稚气太过。

    果然,傅希如也只是笑笑。

    卫燎被他看得心里发痒,干脆利落的抓住他,凑过去亲了一下,手指和他的缠在一起:“好吧,如今也算是心满意足。”

    将来未必一马平川,但眼下已经是心满意足,好到不能再好,即使面对未知的一切,也充满勇气与笃信。

    长生殿里自有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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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

    第一个万字番外就这样结束啦。傅希如的心理真不是一般人,这两口子都有病。但卫燎人生是圆满了。

    第二个番外应该是下周更,因为目前本文在榜,这个榜单又因为国庆放假是一个横跨两周的大榜单,所以每周都要保证一万字的更新,否则影响下一篇文的申榜,所以只好这样分开,今天要出去一下,回来之后开那个大纲文番外的坑,微博会发网址,直接在本站点击我的作者名也可以看到啦。(其实看不看也无所谓,因为只是各种段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