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喝过酒的商时景变得很正常。
人的情绪总要有个发泄口, 商时景已经不怎么怀疑自己是个劳碌命了,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个天煞孤星, 想跟谁做朋友,尚时镜就会出现捣乱。写宋舞鹤的同人本就不什么了,这口锅他背得无话可, 自认倒霉;可巫琅直接成了尚时镜碗里的肉, 多少就让人觉得有点不是滋味了。
商时景默默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谨慎起跟别人做朋友的念头吧。
路上没有什么大麻烦,万长空老老实实呆在芥子袋里, 连晒太阳的机会都没有,商时景按着地图一路往勺子陵赶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发生的意外太多了,这次平平安安的抵达勺子陵, 居然叫商时景有点怪纳闷的。
勺子陵周围没什么人烟, 不过位置却很明显, 商时景稍稍飞得高一些, 就看到一座巨大勺子模样的丘陵。勺子陵依山傍水, 不论防洪农耕都是一处绝佳的风水宝地, 却不知道为什么无人居住附近,整座勺子陵倒像座墓穴。
商时景落下地来, 往勺子陵内部走去,才意识到这种荒芜的外表只是伪装,是有人在周围下了禁制,凡人是看不见这片地方的, 只要路过此处,就会无意识的避开,这种迷阵四海烟涛做得最好,勺子陵是好几层阵法累在一起,因此连修士路过不准也会被隐瞒过去。
最外层的勺子陵是第一层阵法,凡人看不见,可是稍有些修为的修士却能看到实体,一来知道这是有主之地,二来此处偏僻荒凉,也没有什么可争夺的,自然不会多停留。可是直到降落下来,亲自走到这勺子陵当中去,才会触发更多其他的迷阵。
这的确是尚时镜的住处。
商时景走了不过十几步,场景已变化了数回,也许是因为阵法识得主人的原因,任何幻境接触到他那一刻就消融不见,商时景回首看到那一层层累叠着的幻境,不由得心中古怪,暗道尚时镜把这里做得像是俄罗斯套娃,一层又一层的,看来真的是很重要了。
直到环境再无变化,商时景便知道自己真正进入勺子陵了,如果撇开外面的层层迷障,其实整座勺子陵并不大。尚时镜看不出来是个绿化爱好者,种了许多许多的竹子,花草丛生着,不少星尘虫潜伏在绿叶上,在天光的照耀下犹如闪光的钻石一般。
商时景穿过两排竹子往里走去,只见一架微拱的桥,底下流水潺潺,溪水清浅,却有活鱼游动,不远处盖了座亭子,亭中摆着棋盘跟板凳,正与梦中一模一样。商时景凑上去看了一眼棋局,上面的黑白子摆得密密麻麻,他看不大懂,又离开了亭子,暗道这次真是侥幸,有人能看出虫子的来历,又有人知道附近陨铁的事。
然而天底下真的有这么顺遂的事吗?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过了头,也许这一切当真是巧合也不准,更何况就算是尚时镜给的诱饵,商时景也只能乖乖往里跳,他们对尚时镜了解的实在是太少了。
哪怕能得到一点消息,也不算坏事。
更何况人已经走到这里来了,总不见得放弃离开,不准是自己吓自己,反正进也是死,退也是死,还不如做个明白鬼。
商时景定了定心,往亭子不远处的居所走去,尚时镜看起来是个书生的模样,所居住的地方却像个隐士般清幽,看起来只是一间单独的院落,不像是之前遇到那个救祝诚的姑娘那么简陋,可要富丽堂皇,却也相差甚远。
通行的道路铺满了乳白色的石子,又潜入了些星虫的尸体,不知封了什么,并不闪眼,散发着柔柔的光泽。商时景踩在竹制的阶梯上,发现走廊上还放着一把摇椅,正随着风摆,屋里有好几个房间,主厅空旷,他草草看了一眼就没太在意,书房则与卧室相连,中间并没有门,似是通了,放了层竹帘,书柜上藏着许许多多的书,排序的奇奇怪怪,商时景看不懂尚时镜排序的习惯,只是翻看了几本,顿时觉得头昏脑涨,仿佛在看天书,便立刻塞了回去。
书桌上放着笔墨纸砚,还有好几幅不曾开的画卷,桌案不大,摆得东西却不少,甚至还有盆景与香炉,都清理的非常干净;墙壁上则挂着许多字画跟一把瑶琴,角落里有一张供以休息的榻,铺着两个蒲团,摆了张桌,桌上空空的,倒是一旁的架子上摆着茶具。
支开的窗边可以看到随风挥动的竹林,幽雅安静,倘使到了晚上,明月映室,竹影斑斑,烛火如珠,影随风动,自然又有不出的韵味了。
尚时镜这人性情不好,品位倒是不差,居所清幽雅致,榻边还放着几本经史,商时景看着就觉得头大,也没伸手去翻。
不光书架上摆满了藏书,旁边还有许多大大的箱子,商时景开箱子看了看,发现有些是书,有些装得却是画。书看不懂,画到底是看得明白的,商时景把桌上的画一一开看了个仔细,发现都是些山水与花鸟,落款跟题字都是尚时镜,看来是他自己平日的消遣。
只有几个盒子是锁着的,商时景在芥子袋跟身上找不到钥匙,就想用灵力强行开,哪知一下手,盒子顿时化为齑粉,还有一个爆炸开来,差点炸到商时景,可见这几个上了锁的盒子都藏着重要的东西,尚时镜在其下了禁制,宁愿毁掉也不愿意被人看见。
商时景只好把这些锁上的东西搬出来,将那些可以开的简单看了看,之后就把东西重新收拾放好,心中不由得一阵古怪。倘若不是清清楚楚自己在哪里,他险些要以为自己是进了个要考科举的读书人书房里头。
掀开竹帘之后,便是尚时镜的卧室,他的住处东西极少,一张架子床和衣橱,雕花窗合着,盖了的纱帘,男子注重仪容,自然也备有梳妆桌,放着铜镜与木梳,还有些首饰盒子。
这些都是寻常的东西,商时景转了半天,却发现尚时镜的桌上有些作画的颜料,摆得倒像是女子的胭脂盒。他对这种东西也是一窍不通,只是觉得奇怪,颜料应放在外头的书桌上,要是脂粉,也不该是尚时镜要用。
这些东西放在这里做什么?
商时景心中古怪,暗道:该不会易剑寒从女孩子变成男孩子,结果女/“男”装大佬这个设定跑到了尚时镜身上了吧。
想想尚时镜平日里会涂脂抹粉,他稍稍发了发抖,搓搓鸡皮疙瘩,在梳妆桌上翻找了起来。
女装大佬自然只是随口的一句玩笑,其实商时景更想知道的是尚时镜难道有个隐藏的情人,既然喜欢脂粉,那肯定是名女子,那么之前自己所以为的巫琅那个猜测,就显然只是巧合的猜测而已;他倒也不是过于在意巫琅,只是比起尚时镜本身,从对方的心上人下手显然更合适。
总不见得尚时镜喜欢的人也是个聪明绝顶的变态吧。
梳妆台上没找到什么东西,倒是有个柜子锁着,不知道钥匙在哪儿,商时景翻了翻芥子袋,竟也没有找到,他知道这柜子里铁定是有什么东西,可是又怕重蹈覆辙,一个弄不好就变成“炸蛋”,便有些束手无策。
来时要一把火烧了,可那纯属下下之策,倘使实在没有什么办法,自然是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为好;可如果能从尚时镜那得到些什么东西,或是得知他接下来要做些什么,那当然更好了。
尚时镜对勺子陵的住处似是很上心,应当也时有回来,这一年多了也未见生尘,不准之前他出来时,就又回来了一次,那么这里必然放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商时景在里里外外量着,他并不赶时间,就干脆住了下来,老实推敲尚时镜的心理。
像是尚时镜这种智商的男人,他会把钥匙藏在哪里呢?就算没有贴身保管,那么肯定不会太远。
简单来讲……
就是想不出来。
商时景大半夜睡不着觉,揉着额头坐起身来,却看着月光透过雕花窗,落在那层薄薄的纱帘上,光线柔和朦胧的像是场梦境。他轻轻叹了口气,掀开被子下床穿鞋,屋子里东西不多,却不显得空荡,鬼使神差的,商时景忽然走到了梳妆台前坐了下来,铜镜被擦拭的干干净净,他不经意抬头看了一眼铜镜,却见巫琅就站在自己身后,不由得心下一惊,险些从板凳上跌下来。
巫琅?!
商时景急忙转头看去,却见后方只有被夜风微微吹起的纱窗,还有朦胧的月色。
可是待到他回过头来,巫琅又再出现在镜中,看镜子的模样,正坐在商时景的身后,笑容温柔的看着他,似是在等着商时景梳发净面,扫去起时的倦意。商时景匆匆站起,巫琅的身影也在镜中消失,可等到他再度坐下,巫琅的影子便又重复出现,既不话,也不动作,只是眉眼柔情的望着他。
孔成像???
商时景就算把大半的知识都还给了自己的科学老师,也没道理连孔成像这种常识都忘掉,他里里外外跑了两三趟,最终发现只有自己坐在镜子前时,才会倒映出巫琅的脸,之前未曾发现,一来是他不曾在梳妆台前坐下,二来是他平日束发也懒得看镜子。
肯定不是孔成像,没有相应的条件。
商时景匪夷所思,他怎么也想不到巫琅会出现于此,仿佛又验证了之前的那个猜测,尚时镜跟巫琅的确就是情人,也许这面镜子是一种留影的法器。他仔仔细细的研究了镜子,越看越觉得巫琅的眼神似是灵动无比,越看越陷入其中,那目光之中似有柔情万种,并不像是个虚影的眼神。
反倒好像是活人……
活着的……
商时景倒在桌上沉沉睡去,再度醒来之时,却已是尚时镜了。
“你竟然能找到这儿来,倒是我低估你了。”尚时镜轻轻动了动脖子,他抬头看了看着熟悉的地方,轻轻叹了口气道,“好奇心这般重,也不怕玩出火来。”
尚时镜微微躬下身,看着镜子里的巫琅似笑非笑,伸手擦去镜上一点尘土,缓缓道:“果然有些真了,不枉费我辛苦这许多年来搜寻造梦生的下落。”他伸手召唤出万长空来,慢条斯理的自傀儡怀中摸出一把钥匙来,轻巧开了柜子上的锁,柜中只有一幅画,他将这幅画拿起,走到了书案前铺展开来,又去外头溪中取水磨墨。
画上没有别人,只有巫琅坐在椅子上,他微微垂着头,眼波含笑,好像正在望向画外的人,他的头发丝丝缕缕,细密而柔顺;两丸清澈的眼眸宛如琉璃,顾盼神飞,好似真人被藏进了画中,似是下一刻就会跃出画来。
奇异得是,整张画只有巫琅的上半身栩栩如生,胸腹以下的部位就好似只是线条随意作画,虽可见大师功底,但到底不似脸上那么真实。
这世上多得是人用彩烟迷雾来惑人心神,可以撼动人心的毒,可以叫人神志不清的香,也自然有人会拿这种武器来入画。这种摄人心魂的东西,有些人所用是无意炼出的毒物,却也有天地造化,自然而生的植物,比如瑶芳花。
瑶芳花是许多邪道中人喜爱的暗器,它的花粉能令人进入幻觉,癫狂无比,让人在极乐之中死去。
造梦生之名,正是由无数的瑶芳花积攒得来的。
当初尚时镜想完成这幅画,寻找了无数颜料,衣裳有所替代,头发也可以假乱真,唯独只有双眸上的这两点神,任是用尽多少法子,也没有办法,最后他便找上了造梦生,用瑶芳花做调料,果然似真如幻,当初无心之举,倒是没想到会让商时景中招。
瑶芳花能够叫人往极乐之中死去,自然也与离魂有异曲同工之妙,商时景不知深浅,尚时镜自然也未曾预料,不过能够出来活动活动当然不是坏事。
尚时镜漫不经心为画中人修整细节,整个妆奁都被提到了桌上,他作画不喜欢人来扰,因此才特别留下此处居所,只为平日放松,这次叫商时景横冲直撞的闯了进来,怕是保不住这里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就有些惋惜。
不过来人再快,也不急在一时半刻,因此尚时镜仍是慢悠悠的画着像。
他近来心情不算很好,不过画巫琅的兴致从来都不缺,只是怕自己画得不好,不够完美,就将画毁了。
这已是第一百二十八张了,当时搜罗的调料都已有些不够,不然早已上完色了。
尚时镜做事总是很一心一意的,写字作画也好,弹琴也罢,他都不喜欢被旁人惊扰,只好在麻烦出现之前,先将更重要的事情完成。
细羊毫已派不上用场,尚时镜将笔搁下,又开妆奁拿出工具,细细勾勒巫琅的眉眼,他每笔都又轻又淡,好似真的在为一个人画眉,画了半晌,突然一笑,淡淡道:“我要是当真能这般为兄长画眉,霁雪怕是又有材料可写了。”
这一画,就直到了天明,画上的人比起之前又生动了几分,他的笑似乎更醉人了,眼睛灵动的像是藏了一汪潭水,深不见底,眼角似乎隐隐约约带着些愉快的风采。
尚时镜仔细量了一下,没看到一处不好,这才微微笑了起来,伸手到水桶之中清洗,方才上色时,他手上沾了不少颜色。
清时分,尚时镜在窗外接到了来自四海烟涛的纸鹤,易剑寒的语气雀跃无比,隔着纸鹤都能感觉到:双生果有消息了!
尚时镜不知道那个奇怪的符号代表什么,不过不妨碍他感觉到易剑寒的欢喜,他轻轻挥了挥手,纸鹤落入囊中,又检查起身上第二个芥子袋来,却发现不过都是些“玩具”。
尚时镜嗤笑一声,也没有多管。
双生果有了踪影,那么有些计划就应该提上行程了。
比如,知息应当知道生死苦海的真相了。
再比如,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他起码要确保春云六绝自此四分五裂。
杀那个灵魂并不困难,可若是到头来叫其他兄弟齐心,那可就是一桩麻烦了,他可以骗得了众人,却瞒不过巫琅;而巫琅的确不会对他动手,其他人却未必。尚时镜不会轻率面对任何人,也不会只安排一场有变数的局,他总是有不计其数的备用计划来应付可能会出现的麻烦。
只不过比起这场应该收尾的棋局,应付性急的对手才更重要。
尚时镜不紧不慢的了水来烹茶,远来是客,总不能空手相迎。
煮水要一段时间,他又仔细检查了下自己的藏品,发觉有几件喜欢的珍藏叫商时景毁掉了,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到底是曾经用心收集过的,不免就有些遗憾,暗暗骂了几句,无非是商时景暴遣天物。
正如商时景不会看轻尚时镜,尚时镜也不会看轻商时景,他生平头一次在一个人身上吃了亏,还是莫名其妙的一个大亏,看轻商时景,岂不就是看轻自己。
尚时镜自然不会觉得商时景能找到此处只是巧合跟运气而已,他只是觉得如商时景这般聪明的人,竟半点不知爱惜这些珍贵字画,难免不够雅量。不管对方是试探时毁去,又或者是心有不平,故意损坏,都叫人惋惜。
只是要他聪明,却屡屡中这些招;可要他不够聪明,却每每化解危机。
茶沸时,尚时镜看着清忽然转至暗夜,浓雾愁云,云层之中传出哀鸣痛哭之声,又有女子欢喜动情之笑,更兼婴儿天真烂漫之音,混在一块重重作响,震得人心神不宁。
“我道是哪位……”
尚时镜轻轻一叹,伸出手来,却见一只星尘虫落在指上,所见所闻便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不由得轻笑道:“我当真是好大的面子,竟叫尊主与二位掌令一同前来,要叫当初的十八神相知晓,怕是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走到幽都进了土伯的口也要折返回来发顿牢骚。”
当初幽冥鬼狱要杀震动天下的十八神相,也只不过是出了四掌令之中的应不夜一人,如今三位尊贵人物齐来,纵然是幽冥鬼狱这些时日今不如昔,也足以撼动绝大多数人了;就好比方,自称出世却又入世行走的正道翘楚玄天门。
故意来到此处,又中瑶芳花的毒……难不成……
其实尚时镜不太相信商时景会有这般心机,那人心地善良,虽得上谨慎机敏,但绝无这般毒辣。
可事实当真这般巧合?
还是报复?
报复自己对宋舞鹤与祝诚所做的事情,礼尚往来,送他一份来自幽冥鬼狱的大礼。
比起巧合,尚时镜倒是更相信商时景这般莽撞的来到自己最喜爱的居所,又引来幽冥鬼狱,是为了故意报复自己。他知道商时景并不是蠢货,一个蠢货不可能瞒过其他四人,更不可能从岳无常手下全身而退,甚至解决宋舞鹤与祝诚之事。
那么他留了什么后手?
尚时镜倒是真得感兴趣起来了,势均力敌的对手,总比蠢货要惹人喜爱。
还是,他已向自己证明了他的能耐,自己也应当向他证明自己的本事。
虽尚时镜很期待看到商时景所留的后手,但是眼下客人已到,总不好贸贸然失礼,他与那位无名来客的日子还有得消磨,并不急在一时半刻。
世事恰似一局棋,执子的对手越强,才越有赢的乐趣。
作者有话要:尚:你好w
商:_(:з」∠)_都是吃了没文化的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