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商时景面上稳如老狗, 心里其实慌得一批。
四海烟涛近在咫尺,他没再多做停留, 离开破庙之后就立刻连夜赶了回去,观察天象的两人都未曾睡着,见着商时景在外徘徊, 立刻开了结界入口, 老河头古里古怪的量了会儿商时景,抱怨道:“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还大半夜的, 你是跑去做贼了吗?”
“易城主睡了吗?”商时景问道。
“那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盯着城主睡觉。”老河头翻了个大白眼,手上动作稍稍偏移了些,听得另一人叫唤起来, “死老头!你瞎动什么!”
“走开走开, 别碍着我们。”老河头挤开商时景, 屁颠屁颠的跑到另一头去忙活了。
商时景被撞了个踉跄, 无奈的摇了摇头, 又问道:“先生, 你知不知道城内有谁对机关术很有研究?”
老河头愣了愣,仰头道:“老王八吧, 老王八做什么都有一手,你找他去。”
老王八?
商时景轻轻叹了口气,觉得按照这种沟通的方式跟效率,他还是回城里去把肥鲸硬生生吵醒来得更实在些。这时已经有些晚了, 不过城中仍是十分热闹,武卫守在城主府门口,商时景仔细将他们也量了一番,众人皆是筑基中期的水平,其实不止他们,包括许许多多烟涛城民,修为也都是练气与筑基。
一城皆是修士,听起来好似十分强大,事实上只是寻常,因为四海烟涛的情况跟早期的生死苦海有些像,生死苦海是借助阴阳极石的力量,短暂让人升上筑基,许多人都是生死关头走过一遭的,悍不畏死,而四海烟涛之中的众人却是安居乐业,与凡人一般活着,更别提他们的数量也少过生死苦海。
比人数不及生死苦海,而比实力……
玄天门门主的修为约莫与吸收了老龟灵力的易剑寒差不多,然而他底下还有各大长老护法,另有客卿与精英弟子更是不必多提;可是烟涛城到了易剑寒以下就没有什么人了。如今倒是有祝诚跟宋舞鹤,不过祝诚是个二五仔,宋舞鹤倒是可以发展一下,至于盈月……
盈月就像是个不懂事的姑娘,一心一意只有她的主人,如果可以,其实商时景也不想把她牵连进来,不过也可以把她算成是一张底牌。
武卫大多都认得尚时镜的脸,这让商时景又开始烦恼起该怎么在分离之后解决这件事,要知道这种漏洞而不是随便撒个谎就能的。至于夺舍这件事,那就更不能提了,提了基本上自己的信誉就毁于一旦了。
不过这也是之后的事了。
新身体到底会花落谁家,老实,还真是个未知数。
易剑寒当然还没有睡,毕竟连盈月都还抱着婴儿在秋千上看月亮,那秋千很新,用了城主府的一棵老树来支撑,应该是他出去后新建的,商时景几乎能想象出老管家臭臭的脸,觉得莫名的有些可乐。
盈月指着天上的星辰在教婴儿辨别,商时景还蛮怀疑那孩子能不能听懂的,他出去大概一月有余,婴儿似乎没什么变化,想来也是,就算孩子迎风就长,也没有长这么快的,不过看着个头似乎的确大了点,可没准是心理作用。
四海烟涛的一切都很慢,流水、月光乃至于时间,像是一座如梦似幻的世外桃源,商时景每每回到此处,都有种安心与宁静的感觉,他站在走廊上看着盈月晃了会儿秋千,少女的声音清甜,洋溢着喜悦,哪怕知道她年纪不知道大自己多少岁了,可商时景心中仍然升起一种欣慰的,仿佛老父亲一般的心情。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在路边看到了一枝新绽开的桃花,又或者是从泥土中冒出来的绿芽。
商时景活了近三十年,思考人生与生命的次数还没有这短短一年多。
倘若人人都像盈月这么容易满足,只要跟喜欢的人待在一起就老老实实的,那该有多好。
在外头看了一会儿盈月,商时景就转身往易剑寒的房间走去,城主的房间自然是最为气派与奢华的,外头两盏石灯做得十分精美,只是石质似乎不太一样,因而光色晕转也稍有不同。商时景暗道四海烟涛别的没有,能工巧匠倒是不少,那几个盒子应该是有眉目了,最好是能有什么线索。
易剑寒在屋子里翻书,商时景敲门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老管家煮了夜宵来,意兴阑珊的回道:“我不饿。”
“你饿了我也没有东西带给你。”商时景的声音在外笑盈盈的响起,他缓缓道,“你要是想吃烤虫子,那我还能送你几只星尘虫尝尝鲜。”
“免了。”
易剑寒一跃而起,极为愉快的过来开了门,就看见商时景好端端的站在外面,既没缺胳膊断腿,也没有什么麻烦的模样,顿时松了口气道:“我没接到你回信,还以为你那出了什么事,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还可以。”商时景简洁道。
两人一道进了屋子,易剑寒像是什么液体动物一样的瘫软在桌子上,他捧着一本书在翻,愉快的几乎连花花都要冒出来了。在旁人面前,易剑寒永远就是易剑寒,衣冠楚楚,冷若冰霜,仿佛是什么完美无缺的神像,就好像人设定好的程序,永不出错,因为承担不起出错的代价。
可商时景不同,他与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不会对自己评头论足,也不会挑剔自己的礼仪跟规矩。
他看到的人,永远都是肥鲸,而不是易剑寒。
这种特殊的原因,注定了他们永远会是朋友,他们互相需要彼此成为自己的锚,在这个世界稳定下来。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特殊的原因……
他们之间足够信任彼此,却并不会太过亲密,现代人交际的距离总是把握得恰到好处,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们过分侵入那些被规定的空间,破那些被条条框框束缚的习性。也许以后易剑寒会认识远比商时景更亲密,更可以信任的人,可是这个世界上绝不会有第二个人,如他们这般知根知底。
这些东西是肥鲸绝不会去想的,却是易剑寒必须要想的。
易剑寒揉了揉眉心,把脸埋在了手臂里,辛苦寻来的秘籍随手丢在了桌子——倒也不算辛苦寻来,其实都是虞忘归的存货,他不要了丢在这里而已。声音被压着显得有些沉闷,易剑寒漫不经心地道:“有什么收获?”
商时景稍稍退后一步,瞧了瞧四下的空余,略略点了点头,空间很够,于是平静道:“你自己来看看不就好了。”他稍稍挥了挥手,芥子袋中的盒子便齐齐整整的全部码放了出来,连着那张梳妆桌也一起。
起初易剑寒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等见到自己房间被盒子挤得快要无处下脚才下意识叫了出来,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几乎占据了所有空余空间的盒子,震惊无比的看向商时景:“你把尚时镜的家给抄了?”
“呃,烧了。”商时景言简意赅,“这些是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了。”
易剑寒一脸见鬼:“遗物还真不少……”
商时景:…………
易剑寒挠了挠头发,半点没有城主的气势,看起来倒像是肥鲸拼命赶稿后的颓废模样,商时景没见过肥鲸赶稿后是什么样的,也没赶过稿,不过他加过班,知道加班过头的时候喝点咖啡就会变成易剑寒现在这个德性,想来写作大概也差不了多少。
作为城主,芥子袋当然不会少,或大或,只不过总不能平日里都挂在身上,这些芥子袋除了它相应的用途以外,还慢慢发展成了装饰品,所以易剑寒的柜子里被老管家藏着一排衬衣服颜色的芥子袋,绝大多数时候都用不上。
易剑寒慢吞吞的站起来到柜子里扯了个袋子出来,好似什么麻袋似的,漫不经心的把盒子往里头收。商时景又问道:“看天象的老河头城内机关很有造诣的是只老王八?是哪个王八,下面这个还是……?”
“是王伯,就是之前给他修浑天仪的,呃……也是给于长策搞婴儿车的那位。要真是底下那位,他哪敢这么话。”易剑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按了按脖子,好似挑田螺一样把东西往袋子里拨,直到走到了梳妆桌前,难以置信看着妆奁,震惊道,“什么!他这种人居然都找得到女朋友?”
商时景声嘀咕:“还真叫你对了,不是女朋友。”
尚时镜有女朋友这个事情似乎对易剑寒击非常大,他把所有东西都塞到新的芥子袋之后,就失魂落魄的坐在了太师椅上,悲痛莫名:“他这种人天天搞事都找得到女朋友,我这么认真的管理一个城,我都找不到。”他倒在太师椅上,脑袋卡着圆滑的靠背,两只手挂在扶手上,神情呆滞,“我要喝肥宅快乐水,这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要是再口吐白沫,易剑寒的表情就真的很接近于痴呆肥宅了。
商时景有点不忍心看到一张美人脸被糟蹋,赶紧把他拽了起来,扶平坐正,平静道:“你别想多了,这面镜子里倒映出来的是巫琅。”
果不其然,易剑寒满血复活,险些蹦起来撞着商时景,他愉快的一拍手,兴奋道:“我就知道尚时镜找不到女朋友!”
这是重点吗?!
趁着易剑寒还沉溺在不是自己一个人没有女朋友的愉快好心情里,商时景赶忙坐下来问道:“那这些东西就归你解决了,双生果的事到底怎么样了?”
“快到了,你这会儿来得正好。”易剑寒回过神来道,“巫琅过几天就会带着双生果来了,近些天来生死苦海跟幽冥鬼狱好像又有了新动静,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反正你心一些,詹知息已经赶回去了。”
生死苦海,幽冥鬼狱?
商时景心头涌过一阵不安,他迟疑道:“奇怪,尚时镜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安排到现在吧,如果祝诚所是真的,幽冥鬼狱跟生死苦海一起有了新动静,唯一的联系点只可能是尚时镜,怎么会偏偏在双生果这个紧要关头……”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在破庙之中那个双眼猩红的青年,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多问几句,好在虞忘归之后就会来四海烟涛,这才稍稍心安了些许。
这两件事绝不可能是巧合。
“谁知道。”易剑寒百无聊赖的道,“反正只要双生果到手,我把你送进聚阴棺,我们再把尚时镜杀掉,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把尚时镜杀掉么?”商时景怔了怔,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时候心软,也知道尚时镜存在的不稳定因素实在是太多,然而他却无法像是肥鲸那么轻松自在的出这句话来,嘴唇动了动,多少有些犹豫。尚时镜的确可恶,讨人嫌,然而从一开始占据他身体引发两人之间矛盾的却是自己。
老实,按照尚时镜的性格,肥鲸必然会受他的牵连,自己做决定没有问题,可是肥鲸却还有一个烟涛城。
商时景可以为了良心上过得去,拒绝杀尚时镜,他知道自己承担起后果;但不可以妨碍易剑寒的选择,让他陪着自己一起承担。
易剑寒看着沉默下来的商时景,心中大概也知道对方是在想什么了,理智告诉他们两人杀掉尚时镜是最好的选择,然而那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在不作为易剑寒的时候,肥鲸有时候也会扪心自问,怎么样做更好,怎么样选择更完美……
在尚时镜还没出手之前就杀死他,跟滥杀无辜有什么区别。
可要是放走了尚时镜……接下来必然会发生的罪孽,又该由谁来承担。
商时景摇了摇头,决定放过这个话题,接下来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还是不要先烦恼这个问题了,于是又道:“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虞忘归,他好像算回烟涛城来,把福鼠送给你当偿还恩情。”
“给就给呗。”易剑寒对这件事倒无所谓,他撩了撩指尖上缠绕的头发,平静道,“他把烟涛城当藏宝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不过我,始终还是要回来的,也正好省得麻烦了,祝诚的手已经好了,宋舞鹤还在治疗,等他们俩一愈合,就让他们俩跟福鼠组成队,出去负责寻宝算了。”
“反正祝诚这个骗吃骗喝只看戏不出力的家伙也就干这种事最拿手了。”
商时景听他言语之中似乎对祝诚充满了抱怨,不由得想起了那日在回廊上听到对方与宋舞鹤的谈话,忍不住笑出了声,颇是意味深长的道:“祝诚倒没有什么大问题,你只要拿捏住宋舞鹤,他自然就会乖乖投降了。”
“你刚刚的脸好像反派哦。”易剑寒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道。
商时景:…………
如果,商时景只是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什么狗屁的穿越者联盟,他强烈要求换一个不这么精分的老乡,他强忍住暴易剑寒一顿的冲动——毕竟不过,若无其事的继续下一个话题:“你对玄天门怎么看?”
易剑寒满不在乎道:“虞忘归要脸的门派呗,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盈月很可能是玄天门的弟子推过来的。”商时景镇定道。
易剑寒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怒斥道:“我就知道玄天门这般龟孙不怀好意!”商时景把他从椅子上扯了下来,然后默不吭声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易剑寒懵逼道,“天哥,你这是干什么,我头不疼?”
“我在帮你把脑子里的水出来。”商时景异常平静,假惺惺的关怀道,“好好的年轻人怎么突然就傻了。玄天门让盈月来四海烟涛代表着什么?”
“代表他们对我不怀好意?”易剑寒迟疑道,“毕竟我都被盈月成这样了。”
商时景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代表玄天门知道是四海烟涛带走了于长策,而他们决定放弃于长策这个优秀的苗子还有盈月这么个可以挂名的客卿长老,我觉得玄天门是在对你示好。”
易剑寒十分诚恳:“他们虽然对我有善意,但是虞忘归对他们有恶意啊,这就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就算这碗粥想给我们喝,我们也喝不下去啊。”
商时景想了想觉得也是。
其余的旁枝末节就不必多了,赶路是件累人的事情,商时景就没有再多开口,而是跟易剑寒道别之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去。倒是易剑寒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跟他些什么,于是商时景离开之前又多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想跟我些什么?”
“没有,你去休息吧。”易剑寒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叹气道,“还是不要生事了,总之不是对你有害的,你好好休息吧,过不久你就知道了,如果一切平平安安的话,那……那应该。”
商时景若有所思,他有心追问到底,不过看易剑寒并不想开口的样子,心知自己追问下去也许并不会得到什么结果,既然不是对他有害的,那么必然是对尚时镜有害。易剑寒不出来,想来还是担心尚时镜会知道,他略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之后在四海烟涛之中,商时景很是无忧无虑的过了一段日子,天气渐冷,四海烟涛居然下起雪来,易剑寒难得开了结界,不过一夜就积了满地雪花,惹得不少城民清早一起就挨上一记雪球。
商时景却有些好奇虞忘归怎么没来,后来一想倒也了然,虞忘归跟自己不同,他只知道一条来去四海烟涛的道路,因此两人虽然在破庙外重聚,但是到今日却也不见那少年的身影,大概还在鲛人海那边消磨光阴。
城内众人都已经换上了冬装,商时景有些挂念虞忘归,他想起之前见面时那孩子似乎还穿着从四海烟涛穿走的那套新衣服,心中微微一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去问了问绣娘,能不能给虞忘归准备几套新衣,结果才知道易剑寒早就准备下了。
到底是亲儿子。
绣娘也不知道脑补出了什么东西,鉴于她们在盈月那件事上表现出比天还要大的脑洞,商时景下意识退了两步,而后就听她揶揄道:“尚先生,你跟城主都那么体贴关心那子,可不要因此闹出什么不和来啊。”
商时景一个激灵,看着绣娘的笑容只觉得橘里橘气,尴尬道:“并非是你所的那样。”
“哎,我明白。”绣娘挽起了袖口,笑盈盈道,“只不过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奴家只是想提个醒而已。”
商时景想:哦,越抹越黑了。
无奈的商时景揉了揉眉头,见着绣娘咯咯笑个没完,她挥了挥手,娇声道:“好啦,不取笑您了,只是那孩子怪可怜了,城主对他总是很严苛,我瞧着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尚先生要是能上话,还是叫城主多关切他一些吧。”
“嗯。”商时景点了点头。
大概是沉浸在生死危险之中太久,这种琐碎的家长里短都显得弥足珍贵,绣娘正在缝衣服的袖子,她穿针引线的手段熟稔非常,因此动作也飞快的有些惊人。商时景又坐着与她闲谈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城内传来巨大的声响,绣娘抬起头疑惑道:“怎么会有客人了吗?”
客人?!
商时景心下一紧,立刻起身往城主府走去。
作者有话要:琅哥终于要上线了……
大家有没有很想他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