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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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让烟涛城开门的没有几个人。

    当初春云六绝是赶巧遇上听雨眠在外帮忙, 而自她死后,四海烟涛就一直关闭着城门, 加上有迷雾阵的阻挠,几乎没什么人会上来,除了上门来的盈月是个例外, 就连虞忘归也要在大海上茫茫漂泊许久才能通过定位石撞上四海烟涛。

    至于商时景, 他手中的纸鹤本就有相应的功能。

    来人是巫琅。

    等商时景到时,易剑寒跟巫琅已经走过了那套虚伪无比的寒暄流程,正在笑呵呵的喝茶, 老管家以量自家城主未来可发展对象的目光量着巫琅,神情微妙,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直到商时景走了进来, 巫琅微笑着抬起头看他:“三弟。”

    巫琅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稳定而柔和。

    分别并没有多久, 不知怎的, 商时景竟觉得恍如隔世, 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之前所见过的那一切, 对巫琅面容上表露的关切与温柔下意识反感了起来。

    相比较于许多令人惊艳的面容, 巫琅的样貌要更接近完美,他并不是那种会让人一见就失魂落魄的类型, 而是艺术家蓄意修整过的作品,并无任何缺陷,也没有什么令人遗憾的地方,他今日穿了件青色的大氅, 显得身形更加挺拔,气质温雅从容,濯濯犹如春月柳。

    这时商时景忽然看向了易剑寒,对方毫无察觉的喝着茶,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造出了多么可怕的存在。

    这种美貌要是落在别有用心——尤其是尚时镜的手里,简直不堪设想。

    巫琅并不是不知察言观色的蠢汉,他的确察觉到了商时景看向自己时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厌恶与排斥,尽管不明所以,然而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

    对于陌生的恶意,巫琅早已习惯,他只是不明白为何对方的态度会突然有所转变。

    “兄长。”商时景冷冰冰的道,他走到了易剑寒的下手处坐了下来,对方挥了挥手,丫鬟就体贴的送上一杯新茶,他其实并不是厌恶巫琅本人,而是想到巫琅与尚时镜之间的关系,难免觉得像是一张白纸上溅起了污渍,纵然知道白纸无辜,可那抹脏处却怎么也难以忽略。

    巫琅点了点头,算是听见了,他心中虽然有些介怀商时景的态度,但到底清楚大事为重,便开口道:“近来生死苦海有些要事,知息已经赶过去了,临行前托我将此物送到三弟手中,我曾去过春云山,见你不在,便来四海烟涛看看情况。”

    送来的自然是双生果,被巫琅放在乌木盒子之中,商时景怔了怔,他肖想许久的东西忽然近在咫尺,心中不知为何茫茫然发胀起来,既不是欢喜,也不是悲伤,只是好似十分平淡,没什么真实感的模样。

    “天……时镜?”易剑寒差点漏嘴,见他发呆,不由得提醒道。

    商时景这才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在这样的大事上走神,不由得有些汗颜,伸手接过巫琅递来的盒子,微微笑道:“叫兄长与五弟费心了。”他的手捏着盒子紧了又松,不知道自己接下去的命运是就此摆脱噩梦,亦或者是……

    巫琅对此事很是关心,不由得问道:“三弟,你受伤了吗?”他漆黑的眼睛泛着光彩,柔情的仿佛春波,商时景的手指紧了紧,他从那倒映的瞳孔之中看见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那是尚时镜的脸。

    带着书生气的,俊秀儒雅的容貌。

    巫琅在看着“尚时镜”。

    商时景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兄长还记得曾经许诺过我什么吗?”这问题没头没脑的很,他们两人这许多时日来过不少话,虽然商时景从未要求过他什么,但一下子要想起来也是件难事。

    出乎意料的是,巫琅几乎立刻反应了过来。

    “……我答应过你。”巫琅瞧着对方冷淡了许多的模样,暗道他难道是为此事烦恼,于是缓缓点了点头,重又道,“自然是会做到的。”

    这张保命符,到底会落在自己头上,还是尚时镜的头上呢。

    商时景不由得苦笑,他觉得手中的盒子简直像是一张催命符,要么选择孤注一掷九死一生,要么就战战兢兢,寄居他人身躯等着丧命那一日。

    双生果是詹知息复活北一泓的另一个可能,他没有亲自前往,甚至于借此威胁自己,可见生死苦海那边发生了多大的事情。詹知息对生死苦海可全无任何眷恋,他所眷恋的只有北一泓,也就意味着生死苦海必然是用北一泓相关的消息引诱。

    这种手段,除了尚时镜不可能会有另一个人了。

    作为一个被压制在身体里的人,尚时镜还可以设下这么多布局,倘若叫他脱困,要面对一个自由自在的尚时镜,光是想象就让人想上吊自杀,可是按照尚时镜的情况来看,离不离开躯体都是迟早的事,躲避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有那么一瞬间,商时景几乎想脱口而出让巫琅庇佑一下四海烟涛,可是易剑寒严肃的面孔忽然闯入眼中,他张了张嘴,怎么也不出口了。他实在不想把这事整得像是遗言,好像拿自己的命去做最后的筹码,尽管时至如今,情况也已经差不了多少了。

    “倘若可以,但愿没有那一日。”商时景苦笑着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他很快就丢开这些无用的思绪,转而答道,“此物我自有用处,兄长不必担忧。”

    巫琅心中暗道:你有甚么可担忧的,倘若要坑害阿镜,也不必等到今日了,我是怕阿镜心中气恼,对你不利。

    “双生果此物确有奇效,不过需得留在极阴之地方可发挥用处。”巫琅缓缓道,“更何况,服下此物也需他人护法,为兄并不是信不过你,而是多个帮手,总归是要好些的。”

    易剑寒知道是时候轮到自己话了,便立刻接口道:“巫道友不必挂心,我四海烟涛虽非什么大门大派,但应有的东西却还是不少的。更何况有我在此,道友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他这话刻意得倨傲了些,倘若巫琅应是,难免要得罪他,如果不是,自然也有借口拒绝。

    哪知巫琅不吃他这套,避而不答,只是微微笑道:“易城主自是剑术绝妙,不过我乃是时镜的兄长,总不至于害他,多我一个护法,总胜过易城主一人独木难支,倘使一帆风顺还好,可到时四海烟涛若出意外,只怕是分身乏术。”他这番话得合情合理,得易剑寒哑口无言,只能认命。

    “恐怕兄长会等不住。”商时景决定以退为进。

    “易城主既已早早备下极阴之物,想来,总不过在这几日之内了;即便不是,三弟与我是结义兄弟,我又岂会在乎光阴,我不明白,三弟为何这般推三阻四?”巫琅微微皱了皱眉,似乎不太明白商时景跟易剑寒的反应,他这话接得滴水不漏,纵然是傻子也看出来他一定是要留下了。

    商时景跟易剑寒惊出一身冷汗,看着若有所思的巫琅,忙道:“只是怕耽误兄长的时间。”他跟易剑寒对视一眼,不敢再多下去了,生怕之前伪装得好好的,双生果到手后反而功亏一篑,要是这会儿叫巫琅起了疑心,那可就是真的划不来了。

    其实巫琅得没错,留他护法的确更好,双生果的具体情况谁也不知道,四海烟涛的安危不能寄托在盈月身上,而祝诚跟宋舞鹤还不能太过光明正大的见人。

    只不过……

    对巫琅来讲是好心考虑的提议,对商时景与易剑寒二人来讲却是未必,最终易剑寒只是吩咐老管家请巫琅住下。

    商时景想起巫琅离开时疑惑的眼神,仍觉得心有余悸,知道是他们二人反应太过,表现的过分明显,抬眼看去,却见易剑寒表现的比他还要夸张,正在提袖子擦汗,然后大口将那杯茶喝下去,跟之前浅品慢尝的模样大有区别,与牛饮也无异了。

    “至于吗?”商时景难以置信的问道。

    易剑寒冲他翻了个白眼,鄙夷答道:“你是压根不知道陵光君多恐怖,他要是突然动手,整个烟涛城都是送菜不,怕是老龟都要被成王八汤。我刚刚背上一直在流冷汗,你还不准我喝点茶补补水了?”

    关于这句话,商时景其实是不太信的,他觉得易剑寒铁定是有夸张的成分,不过这个紧要关头,只怕是夸张,也不会夸张到哪里去。

    想起巫琅平日里对自己的关切爱护,商时景觉得好像喉咙里被强塞进了一颗苦胆一样,又苦又腥,逼得他头脑发晕。如果巫琅真是陵光君,按照易剑寒的描述,他应是个冷酷无情的屠夫,也足以证明,在他心中,尚时镜到底有多么与众不同。

    倘若换个时间,商时景自然会选择拖字诀,让巫琅等到不耐烦离开为止,可如今局势大有不同,詹知息前往生死苦海,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倘若他得到了当年的消息,倘若尚时镜刻意叫詹知息知道了一些他想要对方知道的事……

    如果能更冷静一些,商时景本该从一开始就故作平常。

    可人生哪来那么多如果,他需要一个保证,而巫琅从他的言语之中听出了迫切,因而选择留下。

    商时景偶尔会觉得,尚时镜真是个恐怖的男人,他算计起人来,连自己都不吝啬放在局内。

    用詹知息对自己施压,让巫琅前来,利用他对兄弟的关切留下护法,当真是面面俱到,算无遗漏,假如自己真的傻到什么都不做等着同归于尽……怕是到时候詹知息找上门来,死的也只可能是他,绝不会是尚时镜。

    眼前只有一条路。

    商时景想得清楚明白,却还是不能不往尚时镜为他安排好的道路上走去。

    他无法抗拒重新拥有自己身体的诱惑,同样也无法抗拒活下去的可能,更是承担不起死亡的风险。

    现在每多拖过一秒,就是詹知息这把悬顶之剑往下坠落一点,直到一切结束。

    易剑寒有些忧心忡忡的握着自己的手,问商时景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要不要等一等,不准巫琅就突然有什么事走了呢?”

    “不必等了。”商时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捧起盒子站了起来,缓缓道,“聚阴棺在什么地方?”

    易剑寒看着他多少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很快跟着他一块往禁地之中走去,聚阴棺再有用处也是一副棺材,自然得放在极阴极寒之地,免得把整个烟涛城变成一个鬼地;四海烟涛居于海面之上,城主府的最深处是一块天然寒石做成的冰室,里面往日是拿来镇着煞剑或是邪祟的,正好派上了用场。

    当年易家先祖得到这块寒石也是很巧合,这块石头在非常深的海底,当年作为地头蛇的鲛人跟初入海域的烟涛城展开了一场大战,最后落败臣服,这块寒石就是鲛人投降休战时献上来讨好易家老祖的。

    这块巨大的寒石对易家老祖来讲犹如鸡肋,而后就变成了考验烟涛城工匠的一样材料,时至今日才算是真正用对了地方。

    冰室比寒潭更冷,易剑寒给商时景套了个厚厚的灵力壳子仍能感觉到阴气阵阵窜进身体里,棺盖开了一半,易剑寒把盒子从商时景手上拿了下来,自己开来,择下其中一只果子丢进了棺材之中,奇怪的是,果子落在棺内并没有发出相应的声音,反倒好似落入水中般,轻轻“咚”了一声。

    易剑寒很快就将棺木推上,问道:“你要现在吃吗?”

    商时景不知怎的,本想点头,结果却是摇了摇头,他轻声道:“不,明天吧。”

    冰室并不简陋,当时的巧匠也不知道花费了多少精力,竟刻出了床榻跟几个坐的地方,甚至顶上四个角落都雕出了爪子,抓着一颗夜明珠,因而显得整个冰室晶莹剔透,莹莹生光,却并不刺眼。

    黑沉沉的棺材放在床边,多少显得有些不合群。

    商时景在此处看了看,无由来的感到一阵悲凉,觉得好似眼下这场景就在冥冥之中预言了他的未来一般。易剑寒瞧出他有些魂不守舍,约莫也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就安慰道:“你别多想了,就算结局再坏,也不过是这辈子顶着尚时镜的壳子过日子……”

    他了一句,大概是也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件事更凄惨的事了,干脆住了嘴,没有多了。

    易剑寒非常努力的想着安慰人的话,最终还是想不出来,于是只好长长叹了口气,无声的拍了拍商时景的肩膀,神情悲伤无比:“兄弟,你是真的惨啊。”他的表情实在太过滑稽,本有些伤心的商时景看了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在冰室里话不是个办法,两人很快就走了出去,找了个花园,不顾颜面的坐在台阶上。

    “肥鲸,你会不会怪我拖累你?”商时景想了想,再开口的时候,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问这个问题,“本来这件事跟你没有什么关系的,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被尚时镜记上,不准他都不知道你这个人。”

    易剑寒挥了挥手道:“得了吧,要是没有你,我指不定现在是什么样呢。更何况还不准谁拖累谁呢,别脸这么大,把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去,我还不准尚时镜就是想坑我,那他怎么也是要坑的,退一万步,就算的确是你的锅,那世界上也没有指望马干活,还指望它不吃草这么好的事儿。”

    “谢谢你。”商时景轻声道,“我很抱歉。”

    “好啦,别这种话,跟要死一样。”易剑寒嫌弃的挥了挥手,故作不在意的道,“又不是在演什么狗血剧,还生离死别的,不就是个尚时镜嘛,等下次我们抓到他的辫子,就把他一刀两断,那时候就清净了!”

    其实他们两人都知道,这次巫琅护法,杀掉尚时镜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对方不倒戈帮尚时镜都不错了,因此心里多少都有些沉甸甸的。

    易剑寒想了想,忽然伸开一双长腿,叹了口气道:“天哥啊,我也不怕跟你,其实巫琅来了,我心里除了难受,还有点挺踏实的,你别看我之前得那么轻松,其实我真下不去手,尚时镜是坏,是麻烦,可是他现在还什么都没干,白了,是你不占理,等分开了,他要搞我们,杀他是天经地义的,可这会儿杀他,我是真下不去手,所以巫琅来了,我其实觉得就好像找到了借口一样。”

    “你怎么连这种事都。”商时景苦笑道,“你这个性子得改改,不然被人骗了还帮忙数钱。”

    易剑寒挠了挠头,摇摇头道:“我哪有那么蠢,这是心里的事,我本来是不想的,可是我想我一个人总不能做你的主,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当初自己所想的东西,易剑寒竟也为自己着想过。

    商时景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面对尚时镜时总觉得自己在经历世界上最险恶的一面,当初看到巫琅,他以为自己得到了温暖,然而那温暖到最后也证明,是他自作多情的一场梦境;因此易剑寒的支持就来得尤为难能可贵。

    “我与你想的,是一样的。”商时景低声道,“尚时镜没有人性,可是我们有,所以他会滥杀无辜,我们不会。”

    “对!就是这个理儿!”易剑寒喜气洋洋的举起手来,商时景愣了愣,半晌才也举起手来,对方欢欢喜喜的碰上手来击掌,发出响亮的一声,易剑寒的眉眼里又恢复到了肥鲸的那种神采飞扬,带着青年稚气未脱的得意与幼稚,他美滋滋的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嗯。”商时景应了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这个晚上,他们两人待在台阶上看了一夜的月亮,商时景觉得有些东西濒临破碎,又重归完好了,他转过头看了看易剑寒的面容,忽然觉得有些庆幸,这一年多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在慢慢变化,甚至于有些时候,他会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

    可是在这一天,他迈向迷雾未来的这一日,却忽然无比清晰的感觉到了自己是谁。

    “要是……要是真的有什么意外。”

    快天亮的时候,易剑寒忽然道:“我会想你的。”

    “滚你的!”商时景迎着黎明笑骂道,“谁要你他妈的想我,留着多想想你消失的儿媳妇吧,我还没死呢就惦记着给我上坟。”

    易剑寒呸了一声,对商时景龇牙咧嘴道:“是谁拉着个晚娘脸跟就要翘辫子了一样。”

    两人互相乱喷了会脏话,顺带问候了下彼此的祖宗十八代,顿时觉得心头的压力都烟消云散的许多。商时景一拍大腿站起来,抛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丧气,将那个恐惧、无能、多愁善感的人类踢出了自己的脑子,冷冷道:“不就是跟尚时镜对着干吗?又不是没干过,还不定尚时镜会不会突然被陨石砸死呢,好戏才刚开场呢。”

    被拍中大腿的易剑寒痛不欲生,扭曲着脸悲伤道:“天哥,咱们有话好好,你自己不就是尚时镜吗,误伤友军了。”

    商时景相当敷衍的对他道歉:“手误。”

    易剑寒不这么觉得,他觉得这个心眼的读者铁定是在报复自己刚刚得那番话。

    坐醒来的巫琅站在廊后,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不由得若有所思。

    他与易剑寒……并不像是叔侄那样的关系。

    作者有话要:巫琅:是时候开个脑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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