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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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要复杂也并不复杂, 可是简单,却也没有那么简单。

    原来白日巧娘出门之后, 先去狩猎了几只猎物,想着先讨好一下雌虎,免得自己又被追得上蹿下跳的。结果等她带着猎物进入虎穴的时候, 却发现雌虎正流着泪在舔舐那头病弱的虎崽。巧娘本也杀生, 为生存狩猎,对野兽鲜少心慈手软,然而她始终对那头聪明的雌虎抱有一定的好感。

    巧娘藏在草丛后, 想起商时景当初所的那些话,心中忽然觉得难受起来,她想先生得果然是对的,她看着雌虎的模样, 始终心有不忍, 就悄悄摸进虎穴, 趁着雌虎不注意, 将虎崽抱了过来。

    最初是雌虎追赶出来, 不过它不敢离崽子太远, 不过巧娘也是倒霉,接下来又被隔壁的雄虎追了大半个山头, 雌虎则守着剩下的三头虎崽,生怕又蹦出什么奇怪的东西抢崽子。

    巧娘把这片山林摸得很是清楚,饶是如此,仍是跟雄虎斗智斗勇了大半日, 方才寻得空隙回来,好在虎崽还算坚强,没有在半路出事。

    虎崽染了人的气味,雌虎就不会再接受它回去了,倘若放回去,也是要被咬死的。

    商时景若有所思的抚摸着虎崽的肚皮,对方虽已睡着,但仍是享受的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来,野生动物身上的气味极重,因此多少有点儿熏人,总归这老虎是放不回去了,加上救了它一命。

    养着……就养着吧,反正一个两个都是养。

    巧娘仍是有些担惊受怕的模样,她先是一心一意的盯着虎崽,等这老虎情况好转,便显得有些害怕,她垂着头,觉得自己好似做错了事。在巧娘的记忆里,商先生似乎是不喜欢她去插手那些野兽的命运,他总是,对野兽有了感情,最后伤心的会是自己。

    可是虎娘那么伤心,她那么知恩图报,又与咱们做了这么久的邻居……

    巧娘知道自己不该把野兽当做人来想,可是她白天的时候看着虎娘的眼睛,那么伤心,就好像……就好像她阿娘那样。

    商时景看了看她,无奈的摇了摇头道:“在山上滚了一整天,你定是很累了,去洗个澡,起灶煮些吃的吧。这虎崽既是你带回来的,也由你自己照顾,不要将它放回去了,它身上染了你的气味,那头母虎会咬死它的。”

    这事自然是作为猎户的巧娘更为清楚,不过她的重点并不在此。

    巧娘眨了眨眼,略显拘谨的嗫喏道:“先生,你……你不怪我吗?”

    “我为何要怪你?”

    “可是,先生一直很爱安静,又喜欢干净……”巧娘下意识绞了绞手指,她今日在山上躲了一整天,自然干净不到哪儿去,见着自己手上满是泥土尘埃,立刻将手缩到了身后,免得脏了商时景的眼,她轻声道,“之前救郎五哥,先生不是已经有些不高兴了吗?这次我又不听话,自作主张的把虎崽带回来。我知道先生一向脾气很好,又很善心,也很照顾我,所以……所以巧娘不想你生气。”

    商时景略有些失笑,他顿了顿,缓缓道:“巧娘,你心地善良,这是好事,无论是……郎五,亦或是虎崽,是你救回来,我不过是腾了些地方给你,倘使你不愿意照顾他们,我也不会帮你,此事与我无关,而你行善事也从无妨碍到我,我怎会生气呢。”

    这话得巧娘有些困惑,商时景今日太乏累了,不想与她多些什么,只是淡淡道:“好了,今日都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先睡吧。”

    商时景先离开了书屋,去湖边洗了洗手,然后才回主屋看了看巫琅的模样,对方熟睡着,情况已见大好,这才放下心来,回到榻上勉强自己蜷着身子睡了下去。今日十分忙碌,他又灵力耗空,滴水未进,饿过头也不觉得饥饿,便很快就沉沉睡着了。

    而另一头,巧娘先把虎崽搓洗了一顿,然后才清理自己,她起灶烙饼,被吵醒的虎崽终于又有了活力,嗷呜张开嘴咬着巧娘的胳膊,挂在她手上晃来晃去。被巧娘抓下来之后,又像条坎肩似的挂在她肩膀上,挣扎着晃动胳膊,险些把自己掉进锅里去。

    巧娘没有办法,只好找了个木盆,把虎崽先放进去,虎崽个头不高,趴在木盆边缘上像是条拉长的面条,奶声奶气的叫唤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巧娘。巧娘便轻轻摇了摇木盆,虎崽在里头了个滚,弓起背,冲着巧娘嗷呜嗷呜的叫,富有经验的女猎人浑然不怕,反倒去挠了挠它的下巴,好似看婴儿的妇人一般,一边烙饼一边话:“虎,你,先生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太笨了,总是听不懂他的意思。”

    “是我想救你们,所以我照顾你跟郎五哥也是应该的,这怎么可以麻烦到先生呢。”巧娘翻了翻饼面,叹气道,“可是郎五哥的时候,是先生腾出他的床;救你的时候,也是先生的药救了你;当初我不心把你娘了,也是先生帮忙的,我怎么这么没用,老是麻烦先生。”

    虎崽哪听得懂这个,恶狠狠的挠着木盆,很是不服气。

    时辰已经不早了,巧娘抱着虎崽放在自己的膝头,认认真真的啃起了刚出锅的面饼,沉思道:“我今天出了门,也不知道郎五哥吃了没有,不过先生既然没有让我多做一份,屋子里又熄灯了,那应该是已经吃过了吧。”

    玉韫居之中的干粮并不少,巧娘还给过巫琅许多发时光的零嘴,她结结实实吃了三张大饼,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觉得有些饱意后就停下来了。虎崽奶声奶气的叫唤了一会儿,见没人理会自己,便伸出舌头舔了舔巧娘手上的饼渣,巧娘也没太注意这点细节,今日的确又累又困,她干脆抱着虎崽上床睡觉。

    莫看巧娘娇跛足,力气却一点都不,她伸出一条胳膊牢牢压着虎崽,虎崽嗷嗷叫了半晌,四肢使劲儿的挣扎,也翻不开巧娘的禁锢,最终只能委屈的呜咽几声,老老实实的继续休息了。

    第二日巫琅的药汤自然也归了巧娘来煎,她满怀愧疚,觉得自己因为虎崽忽略了眼睛不便的巫琅,反倒是稍稍好些起来的巫琅安慰了她一番。纵然没有尚时镜那般蛊惑人心,可巫琅的八面玲珑也不遑多让,他得这从未被他人重视信任过的女子容光焕发,好似被委以重任一般。

    商时景睡醒的时候,药香都快飘进屋子里来了,巧娘已经找到兽奶喂饱了那只调皮的虎崽,连带热过两次早饭。

    “怎么不叫我。”商时景揉了揉眉心,看着巧娘目光闪闪的递上来早饭,又看了看日头,还有靠在床边虚弱微笑着的巫琅,暗骂见鬼。

    “先生睡得那么熟,我不好意思叫醒您。”巧娘羞赧的笑了笑,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脸颊,很是不好意思的模样。商时景知道她定然是还在介怀昨日之事,想尽可能的报答自己,便点了点头,没有再追究这事。

    巧娘动了动嘴,好似想对商时景什么,却下意识看了看巫琅,轻声道:“郎五哥?”

    巫琅闻声后含着笑摇了摇头,巧娘这才有些失落的放弃了,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先生,今天太阳很好,你要不要钓鱼?”

    这叫商时景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仍是点了点头,缓缓道:“好。”

    巧娘如闻仙音,愉快的跳起来,一瘸一拐的往外走去,也为难她这般情况还能健步如飞,想来是为商时景准备鱼竿跟鱼篓去了。商时景已经很习惯巧娘这种性格了,无奈的下了榻,穿鞋时他忍不住看了看巫琅,对方正在抚摸那根巧娘给他做的手杖,情况已好转许多了。

    等巫琅晚些睡着了,再给他渡些灵气吧。

    商时景暗想,面上仍是毫无异色,径直往外走去,人还未走到门口,忽然听见“砰砰”几声,紧接着就是巧娘的惊呼:“不要瞎跑!”然后传来虎崽嗷呜嗷呜的欢快叫声,带着了好几声瓦罐破碎的响动。

    这只虎崽皮是真的皮。

    商时景眉毛微微一挑,走下台阶,那老虎正跳得欢实,不同于昨晚可怜弱的模样,今天顽皮的简直像个混世魔王,一个没留神就撞在了商时景腿上,往后一扑,顿时了四五个滚,它正一个“鲤鱼挺”跳起来对着商时景极是凶狠的龇牙咧嘴,结果鼻子嗅了嗅,闻到了商时景的气味后,顿时倒在地上装可怜,嗷呜嗷呜的虚弱叫唤了几声。

    哟,还会碰瓷。

    巧娘见着商时景来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她瞧着老虎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道:“还是先生厉害,我怎么也喝不住它,它见着先生就老实了。”她已将板凳与鱼竿篓子放好了,只等商时景坐过去握着杆子钓鱼了,见着虎崽乖乖待着,便要上前来抱它,免得它扰商时景。

    虎崽却猛然一窜,藏到了商时景身后,它这会儿除了一身纹路,几乎看起来跟只猫咪差不了多少,昨夜还没看仔细,今日一瞧,已被巧娘洗得十分干净。商时景也并非无求无欲之人,对这百兽之王自然多有好气,见它温顺可爱,竟一点都没母亲的霸气。

    “罢了,由它玩耍吧,你自去忙。”

    巧娘自然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她怕这虎崽顽皮,惹得商时景不喜。见着先生松了口,自然放了心,她将被破的瓦罐碎片扫了干净后,自己到边上煎药去了。

    虎崽走起路来多少还有些跌跌撞撞的,它似乎对商时景记忆犹新,一直在商时景脚边绕来绕去,偶尔还会顺着鱼竿的位置,心翼翼的把爪子往水下拍,拍得自己一脸水花后了个激灵,藏到了商时景腿后。它待在这儿,哪还可能有什么鱼能钓,商时景把鱼竿搁在一边,伸手去挠虎崽的肚皮,这虎崽先是露出肚皮,亮出爪牙,似是想攻击商时景,不过很快就放下了爪子,半侧着任由抚摸。

    从攻击到示弱,通常老虎会情绪变更的这么快吗?

    商时景若有所思的挠了挠虎崽的肚皮。

    这只虎是不是聪明的有点过头了,起来自从吃过灵药的只有两头老虎,一头是它母亲,一头就是它,似乎都表现出了超乎寻常野兽的智商。

    要野兽会因为一颗丹药突然开启灵智,商时景是不太信的,可是似乎又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商时景把虎崽抱了起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抚摸着它的肚皮慢悠悠道:“你这么顽皮,该叫你什么好呢?”到底是从野生变成家养,总该给个名字好称呼,“你这么聪明,叫你笨笨不适合。”

    虎崽吐出了一截粉红色的舌头,纯洁乖巧的看着商时景。

    “既然你这么调皮,干脆叫你皮皮吧?”

    商时景点了点它的鼻头,微微笑道,而虎崽一歪头,对自己即将扣上的大名毫不知情,反倒是很兴奋的咬住了商时景的指头舔了舔,却没有再吃到昨天晚上那么好吃的东西,还被冻得舌头发麻,不由得了个喷嚏,委屈松开了嘴,生无可恋的嗷嗷叫了两声。

    平日与人交往总是少不了碰触,只是原先都跟巧娘待在一起,男女授受不亲,两人几乎没什么亲密行为,后来巫琅来了之后,商时景才渐渐注意起自己身体的温度,他体内寒气极重,对本人无害,也不至于冻伤他人,可就如同一块冰块,贴久了始终是冷的,因此偶尔会用灵力刻意维持自己的温度。

    刚刚被咬着时一下子散去了灵力,倒把这只皮皮虎冻得不轻。

    商时景的手缓缓温暖起来,摸了摸老虎那几颗牙,若有所思。

    不管是做饭还在煎药,巧娘都比商时景拿手得多,她擦着脸上的汗珠将药倒了出来,不放心的又看了看老虎,见它与商时景相处融洽,脸上不觉泛出笑容来。她本来想,商先生对郎五哥的态度一直冷冰冰的,对老虎不准也是这样,现在瞧着他们相处融洽,自然十分高兴。

    巧娘傻笑了半天才觉得手指发烫,反应过来后端着药急急忙忙进了屋子。

    “郎五哥,喝药啦。”巧娘将药碗放在桌上,又去翻找放在房间里的果干蜜饯,她向来心直口快,这会儿商时景又不在屋内,便开口问道,“郎五哥,你为什么不让我跟先生道谢,你昨个儿生了病,这里没有外人,我猜铁定是先生救得你。”

    巫琅温温润润的笑了笑,轻声道:“不必猜,确是商先生。”

    巧娘听得反倒更糊涂了,又问道:“既然是先生,郎五哥干嘛不让我。虽先生也不是为了一句谢,可是若不,先生做了好事却没人知道,心里该多不高兴啊。他对你好,又不盼着你对他好,一句谢谢很是应该的。”

    这话得通透,几乎尽了绝大多数凡人矛盾的心事,巫琅略有些诧异,倒没想到巧娘能出这句话来,随即笑了笑道:“那你觉得先生平日待我如何?”

    “唔……”巧娘也不能昧着良心,她犹豫了片刻道,“嗯……不太理会?”

    巫琅点了点头道:“不错,巧姑娘,先生虽心地善良,但却不爱与我们走得太近,他待我们好,我们都是心知肚明,可是他偏要些难听的话掩饰,倘若我们真当面感谢他,你觉得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巧娘恍然大悟:“噢,我明白啦,郎五哥,你的意思是先生不希望我们知道?可是为什么呀?”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意出口的秘密,并不奇怪。”巫琅缓缓道。

    “嗯……”巧娘将药碗递给了巫琅,无意道,“是啊,先生之前,不要跟虎娘他们走得太近,他人要是生了感情,以后出了什么麻烦,就会变得很伤心。我本来以为他不喜欢虎崽,可是先生又治好了它,我想不通先生都在想什么。”

    巫琅怔了怔,一口饮下药汁,缓缓道:“世上的事总是这般千奇百怪,他故作无情冷淡,也许是因为不愿意以后伤心。”

    “为什么?”巧娘更不明白了。

    “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一起,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缘分,可人却很贪心的生物。就好比方……嗯,巧姑娘,倘若有一日,你不能再呆在这里,商先生也无法再照顾你,你要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到自己的落英林之中去,你会难过伤心吗”

    巧娘反应很是激烈,她猛然站起,露出惊恐的表情:“怎……怎么会呢?我很听话,先生也不生我的气呀!”

    “我只是如果。”

    巧娘这才慢慢回过来味来,她呆了呆,似懂非懂道:“郎五哥,你的意思是,先生看起来冷淡,是害怕以后我会伤心,或者是他会伤心吗?”

    巫琅微微笑道:“我也不知道。”

    他只是很清楚,一个人当初挨得太痛了,那痛意就会烙印进骨子里,就算过再久也难以抹消。

    甚至于巫琅自己,还是会想起那一日的大雨,想起大娘脸上惊恐的表情,他偶尔还会从睡梦之中惊醒,想起自己满手血腥,想起自己倒映在镜子之中的面容。

    那些过往太过于可怖,每段相关的记忆碎片,都能扎得他心头鲜血淋漓,如同千刀万剐。

    至于商先生是不是,巫琅却不清楚了,他只知道自己自从那个雨夜过后,杀了太多太多的人,背上过多的血债,接下去的日子里,他花费数十年功夫,将自己乔装成彬彬有礼的贵公子,谈吐优雅,言辞柔和,好似纯然无害一般,试图欺骗自己,然而这只是日复一日的让他清楚明白,这皮囊有多么虚伪。

    藏匿在这张完美的容颜之下,是已变得软弱的屠戮者。

    多可笑,他当年被人称为人屠,而今却连理应痛下杀手的要事上,都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巧娘忽然又道:“郎五哥,我真是不明白。”

    “嗯?”巫琅不解。

    “先生长得这么好看,又那么聪明博学,性格也这样好,可是他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巧娘捧着脸长长的叹了口气道,“要是我也有先生那么厉害,要我付出什么,我都愿意呀。”

    巫琅失笑道:“傻姑娘,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的难处,咱们是外人,又怎么能知道他心里有过什么苦楚,经历过什么磨难呢?”

    这话题对巧娘来就有点太超纲了,不过她很快就把这件事撇到了脑后,兴致勃勃的将蜜饯递给了巫琅,让他多吃几块,冲冲嘴里的苦味,又仔仔细细的叮嘱他要好好睡觉,拉过被褥将他盖得严严实实,严实到几乎要闷出痱子来为止,这才开开心心的去干活了。

    巫琅哭笑不得,不过他的确有些困意,便闭上眼睛睡了片刻,迷迷糊糊之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觉得指尖传来湿意,接着腹部一沉,幼兽奶声奶气的叫唤了一会儿,咕噜噜从他身上滚了下去,又坚持不懈的爬了上来。

    是那头巧娘救回来的虎崽。

    巫琅气息未变,刚要坐起身来,手心忽然一凉,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是商先生……?

    作者有话要:甜景:当你没出新手村就拉满了一个满级大佬的仇恨,相信我,你也不会太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