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幽冥鬼狱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不像是世外桃源, 环境也的确十分恶劣。
毕竟能在地狱火上建造宫阙的胆量,寻常修士一般不会有, 更别提像是尊主这般吃过地狱火苦头的鬼修,然而他依旧这么做了。
地狱火炎热无比,四周又是鬼气森森, 半冷半热, 底下脚踩着得是坚硬的血肉,任是什么正常人在这儿待上十天半个月都得发疯。
尚时镜回归鬼师身份,在幽冥鬼狱之中地位本该十分尴尬, 偏生他落落大方,差使四掌令仍如当初那般自然随意,好似当初他叛出幽冥鬼狱一事从未发生。生死苦海一事仍在掌控之中,尚时镜也清楚尊主绝无可能会为了自己跟巫琅硬碰硬。
兄长的过往埋藏之深, 连尚时镜都无从下手, 因而他对巫琅的忌惮也是最深。
当初设下春云六绝此局, 尚时镜自是有自己的考量, 他不会让自己置身任何险境, 准备生死苦海此局的主要原因, 是万长空与北一泓两件事之间联系太紧密,他又刻意暴露了太多的线索, 詹知息知晓真相不过是迟早的事,因此让六绝分道扬镳之事,他早就有所算。
甚至可以,尚时镜已经确定, 南霁雪与巫琅对事实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只不过是碍于情面不肯出。
天下从来没有真正的秘密。
尚时镜当时还未真正动手,他丢出足够让詹知息动心的诱饵,将他远远调离,期待并耐心的等待着对方抽丝剥茧,发现真正的真相。他之所以毫无动作,很大原因是在双生果上,尚时镜并无确切的把握,此物毫无记载,就连春云六绝之中的其他人都没有半分头绪,易剑寒与那个孤魂知道太多他不知晓的东西,逼得尚时镜不得不谨慎处理。
倘若当时夺取身体成功,他自然不会多事,任由詹知息得知真相后杀死“自己”,大仇得报,春云六绝散或是聚都无关紧要,设下的局到此便可终止;可要是失败了,詹知息得知真相必然会有所动作,那么在其他人尚不知晓真相时,就可立刻收局,春云六绝结义之交一旦破裂,便能高枕无忧。
只有詹知息一人,可不算是什么麻烦,尚时镜唯一忌惮的是詹知息的反扑会带上其他四位兄弟。
只是尚时镜未曾想到,他居然会是失算在巫琅手上,不过结局并无任何差别。
他心中对巫琅有情意,此事巫琅一直心知肚明,只不过碍于兄弟之情不好出口拒绝,因而滋生出愧疚之心。
尚时镜是六绝之中修为最弱的人,巫琅作为兄长,自也会对他多加照顾,再加上这份愧疚之情,叫尚时镜得过不少好处。张霄性情磊落豪爽,他平日里最听大哥的话,可倘若几人出了什么乱子麻烦,这笔账他也都会往大哥头上算,而巫琅对自己的偏心,他早有不满……
这些许久以前就已埋下的暗手,可以一辈子都不见光,不伤分毫兄弟之情;也可以操控于手,顷刻间将结义之情销毁殆尽。
风徐来性情软弱,逼急了倒也会咬咬人,不过于大事上全无主张,不必为他多浪费时间;詹知息如今已全无理智,他爱上北一泓那一刻就已满盘皆输,不过有因才有果,这场局倘若没了他,怕是就搭不起来了。
倒是南霁雪……
四妹聪明灵慧,又是兄弟之间的和事老,倘若逃了她这个变数,不好就满盘皆输了。
倘若詹知息的怒火是尚时镜决定的第一手,那么南霁雪的命运,就是他最重要的一步棋。
春云六绝之事暂且不急,此事全赖自己主张,尊主绝不可能帮半点忙,尚时镜对此心知肚明,却更是悠闲。
幽冥鬼狱没落的这些年,倒也没有真的自暴自弃,的确研发出了许许多多有趣的新玩意,尚时镜抚过手背上蠕动的血肉虫,语调轻缓而讥讽:“这许多年来,鬼狱于此道越发精进,实事却还是未做一件。”
应不夜冷笑了一声,满面不屑的玩起刀来,他手中有截木,正在雕刻一个女人,这女人对他而言胜过世上万千,自是懒得理会尚时镜。
从很早之前,应不夜就已清楚,倘若太听尚时镜的话,是要吃很大的苦头的。
寒无烟冷哼一声,却并未话,倒是尊主不紧不慢,轻轻咳嗽了两声,微微垂首道:“不知鬼师有何高见?”
“尊主觉得四海烟涛如何?”尚时镜忽然问道。
应不夜讥讽道:“真是高见,鬼师连四海烟涛这样半死不活的东西都挪到台面上来讲,一个傻子带着一群傻子,怎么,鬼师已年老力衰,再无法为鬼狱效力,盼着尊主也随易家那般束手就擒?”
“呵。”尚时镜闷笑了一声,嗓音变得危险起来,“就是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东西,拥有能让土伯大人脱困而出的秘密。”
“什么!”
“鬼师可不要胡言乱语!”
“此话当真?”
此言一出,众人反应各有不同,却皆是十分震惊,尤其是应不夜与尊主激动无比,他们二人是一个是土伯弟子,一个是土伯亲子,两人亲如兄弟,只是幽冥鬼狱的缘故有了尊卑之分,饶是如此,四掌令之中,也是以应不夜为首。
听闻尚时镜有能令土伯脱困的消息,他们自是比他人更为激动。
“你口中的傻子却掌握着长生的秘辛。”尚时镜微微冷笑道,“易剑寒年纪轻轻,你以为他是凭什么上天榜,老龟至今未死,四海烟涛隐居海上多年,各大门派皆以为他不过是沐猴而冠,却不知烟涛城底细如何。”
要到烟涛城的底细,那的确是无人答得上来。
四海烟涛封闭无比,鲜少有人会去找他们的麻烦,而烟涛城又是许多不务正业的弱散修最渴望的圣地,正邪两道面上客气,心中对四海烟涛向来是不以为然的。甚至于幽冥鬼狱曾忌惮过生死苦海,却也不曾觉得四海烟涛是个威胁。
它本不是个威胁。
“先生何出此言?”尊主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
尚时镜缓缓道:“我曾经进过烟涛城,城民确实安居乐业,平凡无奇,可易剑寒却并非常人。老龟沉睡多年,它这等瑞兽,倘若苏醒,定然天地有所异动,当初易老城主忽然去世,由年纪轻轻的易剑寒掌管四海烟涛,数年后,易剑寒在天榜上占据一席之地,却闭门不出,是为什么?”
应不夜嘲笑道:“许是因为他只想告诫天下人,四海烟涛还可苟延残喘一段时日。”
“可要是易剑寒知晓长生者的奥秘呢?”尚时镜似笑非笑,他眼眸之中的揶揄与唇角的冷笑都带着试探,他的指尖落在了那块血肉上,“他知道长生者为何陨落,甚至于知道该如何分离一个魂魄,该如何重塑一具全新的身体。”
“这不可能!”
寒无烟出声道,神情严肃,与他平日里的妖媚多娇极不相符,咬牙道:“此事我们都做不到,易剑寒不过是个毛头子,哪来的本事。”
“可他便是做到了。”尚时镜柔声道,“他将一个即将死去的魂魄塞进了活人的身体之中,然后又完完整整的取了出来。他知道你我都不清楚的宝物,知道方位,了解某个人的命运,易剑寒并非大巫,他想救得那个魂魄,也许是大巫。”
“大巫早已死了。”
尊主的脸色有些难看,却很清楚尚时镜没有必要撒谎,倘若事情真如他所那般严峻,那么四海烟涛只怕不会简单,九老仙都两大组织对抗,还不知要掀起多少风波,引来多少饿狼,更别提他们根本找不到四海烟涛的入口。
倘使四海烟涛真的留存巫者,这件事只怕要牵扯更多。
“你知道欺骗我的代价。”
尊主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他稍稍低下身,姿态却并不比任何人低贱与柔弱,那双眼睛像是两块寒石,盯得尚时镜浑身发冷。
“我会这么不明智吗?”尚时镜平淡道。
应不夜哼笑了声,讽刺道:“那可难啊,鬼师大人。”刀在指尖转动了一会儿,他将木雕与刀一同收入袖中,冷冷道,“我会去探探四海烟涛的底,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南蛮那处希望更大,还未确定之前,不可浪费鬼师的心意。”
这句话显而易见是反讽,尚时镜却并无任何不满。
四海烟涛……
尚时镜缓缓想道:当初十八神相都未能挡住应不夜,你可以支撑多久呢?
柔亮的萤虫在尚时镜的鬓发上闪闪发光。
也许是四海烟涛叫应不夜吃些苦头也不准,尚时镜的底牌从不会在第一时间就尽显,他抚摸过鬓上的萤虫,露出蛊惑人心的微笑来。
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感恩戴德。
应不夜与他素来不和,双方无论是谁吃亏,都是尚时镜乐于见到的事。
………………
其实自昨夜起,巫琅对商时景的修为就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他的灵力精粹寒冷,是纯正的水灵根,却稀少无比。
商先生并非是大能伪装成的凡庸,而是他体内的确只有这点似有若无的灵气,那些浓厚的寒气许是天赋异禀。世界上奇人各有不同,有些人出生便自带寒气,许是怀胎时母亲吃了什么灵物,又或是出生时发生了什么意外。
以商时景的灵力想要修复巫琅体内沉重的伤势,恐怕耗上数百年也难成,因此巫琅虽得此灵力,但事实上却是对方冰冷的手心更牵动他的心绪。
四海烟涛并不算,巫琅只去过寥寥数次,不敢夸口自己认识满城人,可是他在烟涛城确实也待过一段时间,几位机关造诣颇高的师傅由于六弟的缘故,全都认识,声音皆与商时景对应不上,而此人于他十分陌生,并无任何印象,
玉韫居这个巨大的机关屋,虽的确出自烟涛城,但并非出自商时景之手。
烟涛城中人鲜少外出,更不必提居住于此深山老林之中,能得机关屋相赠后离开烟涛城之人必然与易剑寒关系不差。而巧姑娘虽然所知甚少,但是她曾过,她是诚拜托给这位商先生照顾的。
一个有许多仇家的朋友,巧娘唤他作诚,又是来自四海烟涛……
这位朋友定然就是祝诚本人,而以祝诚此人的奸猾,他敢于信任的人天下寥寥无几,更别提还要认识易剑寒了,可世事就是这么巧合,偏生有那么一个恰好符合。
那人曾经为他逼出宋舞鹤,曾救下他的性命,更是与易剑寒交情匪浅,更为有趣的是,他的确是个善良可信之人。
倘若数日前,巫琅只是因为猜测牵动心绪,做出毫无根据的怀疑;那么近日来掌握的证据,甚至与巧姑娘的交谈,甚至于昨日对方的自言自语,都无疑是在步步确认此人就是当初那个藏匿在尚时镜身体之中的孤魂。
外冷内热的商先生,嘴硬心软的商先生,原来竟是他……
当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那个男人;分明身有要事,却不忍自己失望的那个男人。
他们竟是同一个人。
那么对方自然也就认得自己,那时的冷淡也是全因不想与自己相处,只是他仍旧那般善心,虽不愿意叫任何人知晓,可自然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去死。既知两人是一个人,那么许多疑惑自当都迎刃而解。
巫琅下意识的握紧了手,却惊得对方抽回手去,输送着的灵力自然也就断了,对方沉默了许久,忽然低声道:“巫琅?我知道你醒了。”
这话只是诈上一诈,巫琅并未做出任何反应,他这时只是觉得有趣,暗暗想道倘若自己真的醒来,反问对方如何知晓自己的真名,不知商先生脸上会是如何精彩的表情。只是巫琅很快又想到了一些事,商先生聪明冷静,想来每句话都已想好应有的借口,自己倘若贸贸然反问,不准正中下怀,不准还要被他丢出山去。
商时景见他毫无反应,似是熟睡,暗骂自己多心,巫琅刚得了风寒,发过高烧,又受着那么重的伤,哪有可能这会儿还醒着,不准是虎崽在里头翻动,惹得他下意识动了动。睡梦到底不是死亡,人总是会有些动作的,商时景责备了下自己的大惊怪,又重新坐了回去。
有时候巫琅也会想,以三弟现在的实力,已能搅得风云变幻,倘若他天资不曾深受局限,那世上能难倒他的事怕是不多了;商先生则不然,他性情温厚沉静,三弟与他结下如此大仇,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也许他孤身住在此处,正是想避开三弟也不准。
要这世上最了解尚时镜的人,除了他自己,就只剩下巫琅了,因此巫琅也见识过尚时镜从未暴露在人前,最为黑暗丑陋的那些面貌,他深知尚时镜能做到什么地步,也深知自己的三弟到底有多么可怖。
只不过,商先生此人……
巫琅不由得想到了当初看到易剑寒与商时景站在一起时的模样,他们那时的样子,并不像是叔侄,反倒像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他曾以为商时景是巫者,年纪应当不,许是跟易剑寒的父亲是朋友,可那日看到的一切又推翻了他的认知。
而巧姑娘商先生有感而发。
如他这般性情温柔纯善的人,何以用无情的外貌伪装自己,又为什么会害怕受伤而不愿意对任何人动情。
那日,他又为何在易剑寒面前流泪?
双生果之事,纵使自己不出手,易剑寒定然会出手制止,他修为不弱,既是他安排的双生果,必是早有预料,否则不会放下烟涛城事务前来护法数日。商先生与易剑寒相交甚笃,心中想来是十分相信他的,既无生死之忧,他的伤心难过……也许是为了别的事情。
如果自己所思所想并未出错呢?
商先生的确曾与易剑寒是叔侄关系,他曾是巫者,为易老城主占卜了南蛮之事,两人命陨南蛮,最终只有商先生活下来。他与易剑寒关系匪浅,态度又十分亲密,而且商先生向来无理由的信任易剑寒,这已远不是一个长辈对待一个晚辈的态度了。
不准是他们二人早有私情。
巫琅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有些事越是觉得可笑,越是觉得不可能,到头来却信得越深。
有许许多多的不合理,也有许许多多的踪迹足以证明,眼神,行为,甚至于二人的习惯……
可是念头一旦往这个方面发展,巫琅脑海之中就涌出源源不断的猜想来。
商先生与易剑寒到底不是亲叔侄,不过是辈分存在那处,如果易剑寒认为是商先生害得易老城主命陨南蛮,这也便得通顺了,他心知肚明这不是商先生的错,却仍无法克制自己责怪之心。易剑寒仍信任商先生,仍是尽心尽力的照顾与支持,只是再不能喜欢他,也不能留他在城中。
易老城主之死并非是商先生的错,可商先生活下来了,易剑寒的父亲却没有。
这足以令许多人失去理智了。
即便是易剑寒这样的一城之主,难免也会感情用事。
商时景如今能够修炼,灵力稀薄,想来是双生果之后的新躯体刚迈上修炼大道,他失去了巫者预言的能力,却得到了修炼的机会。所以他才害怕对任何人动情,才会人若是生出感情,到最后难免是要受伤的,所以他才那般嘴硬心软,却不愿意任何人知道他的心思。
他那日流泪。
是因为他明白重获新生之后,他就必定要离开易剑寒了……
巫琅的心中微微一颤,一直以来,他都疑惑不解商先生与易剑寒的关系,只是朋友他们未免也太过信任彼此,若是爱侣却又没有那么缠绵,好似这世上他们二人对彼此都是独一无二的,却又多少有些互相提防。
若两人真是因为易老城主之死而心生嫌隙,也许一切都得通了。
正在巫琅沉思之时,商时景也已送完了自己的灵力,这次他多留了个心眼,没像之前那么傻乎乎的全送了进去,依旧觉得泥牛入海,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得巫琅的脸色好像稍稍红润了些许。
其实商时景自己也明白,像是巫琅这样的人,他倘若伤重到连普通野兽也抵不过,自己这点灵力铁定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只是巫琅近日来好似连修炼都很难支撑,之前还感染了风寒,身体这般病弱,自己的真元要是能叫他好受一些也是一些。
起码……起码康康健健的。
他不否认自己有过那么短暂的一瞬,觉得就在玉韫居终老也不坏,巫琅生得这么美貌,巧娘又性情温顺,他们可以等虎崽长大了,再生下一堆比它更调皮的虎崽,三个人就在玉韫居里无忧无虑的养老。
偶尔觉得厌倦这种枯燥的生活了,就去凡人的城池之中走一走。
然而这终究是奢望,凤凰不会如家雀一般长久的留在一处;商时景也无法彻底抛下易剑寒不管不顾,尚时镜始终是个不稳定因素。
这样平和的日子,还不知道能过多久。
商时景伸出去想抚摸巫琅脸颊的手又很快收了回来,他有一瞬间的困惑自己方才想做什么,最终只是看着那张脸,慢慢的往后退了几步。
虎崽四肢大敞的躺在被褥上摆出搞笑的睡姿,巫琅沉睡着,对这一切都无知无觉。
商时景猛然转过身去,他吹熄了灯,借着月光躺回了榻上。
他与巫琅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这一切只是梦。
迟早会醒的。
作者有话要:应读者要求,今天加更。
昨天端午忘记祝贺了,下章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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