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巫琅与巧娘的交涉向来轻松简单。
聪明人有时候很交心, 可有些时候却惹人嫌的很,毕竟谁都不喜欢自己的心思被猜得全无遗漏, 也没人高兴一句不经意的话被琢磨出百转千回来。简单天真的人自然有简单天真的好处,巧娘外出时,巫琅正在“观”星, 他向来很喜欢夜色, 巧娘偶尔会告诉他天上有没有月亮,今天有没有星空。
“巧姑娘。”巫琅听见她来的脚步声,微微侧过头来, 轻声笑了笑,“你我今夜之后就要分别,我有些东西想送你……”
“不用啦。”巧娘笑道,“你不用送我。”
巫琅怔了怔, 不太明白, 便又开口道:“巧姑娘, 只是寻常礼物。”
“哎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巧娘一听就知道巫琅误会了, 她急忙摆了摆手, 歪头想起商先生阴晴不定的脸色,暗道自己都猜出来先生怀疑郎五哥了, 想来郎五哥那么聪明机灵,铁定也是早早猜中了,于是笑嘻嘻道,“你的礼物要再过段时间才能给我了, 先生答应咱们一起走了!”
“嗯?”巫琅一愣,低声道,“先生答应了?”
巧娘坐在巫琅的身边,重重的应了一声,又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看着满天的繁星,忽然恋恋不舍起来:“郎五哥,你咱们要是能一直住在这里该多好,咱们三个人永远住在一起,一辈子也都不分开,我什么都会学,酿酒,做果脯,种花种树,你们有什么想玩想吃的,都可以告诉我……”
“哈,巧姑娘,你不必这样……不必这样做。”巫琅摩挲着自己手中的木棍,从巧娘那稚气懵懂的言语里分辨出了对寂寞的恐惧与苦涩。
他恍惚间想起当年那个少年,只为天尊一句夸奖而奋不顾身,与巧娘并无任何区别。
“不,是应该的。”巧娘捧着脸,她低头看向了水中的倒影,曾几何时,她那么恐惧自己的容颜,就是第一次见着诚,他也吓了一大跳,可是商先生却一点也不害怕,还那么耐心,郎五哥也那么温柔,他们俩是巧娘生平见过最好的人,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倾尽全力来回报这种关怀,“先生他很好很好,郎五哥也很好很好,所以巧娘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是啊,曾几何时,他也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巫琅难得陷入了沉默,那些过往久远的宛如一场梦境,他将笑意埋入心底,未曾去评价巧娘这种想法是好是坏,他太清楚了,每个人做出选择的时候,做得永远都是他认为对的决定。于外人来看,巧娘无疑痴傻娇憨,只不过因为几句关怀就沉沦其中,可谁又明白于巧娘而言,商先生的信任与关切是何等重要。
“怎么了?”巧娘心翼翼的看着巫琅,略有些拘谨的轻声道,“郎五哥,你也觉得我这样想不对吗?我之前对先生,我愿意给他当牛做马一辈子的时候,先生很不高兴,还大发雷霆,是不是因为我不够有用,这么太贪心了?你也觉得我太贪心了吗?”
巫琅回过神来,低声道:“不是,巧娘,不是这样的,先生是……先生是舍不得你这么看轻自己,你值得比这些更好的。”
“怎么会呢。”巧娘惴惴不安地道,“先生那么好,我一点儿也不聪明,又没什么见识,还总是给先生添麻烦,这次也是,我被坏人晕了,先生还要来救我,他嫌我麻烦,觉得我没用,也是应该的。”
“不会的。”巫琅轻轻叹了一声。
女子的声音与记忆中的少年渐渐重合在一起,他为巧娘这样的想法感到好笑,却随即又觉得悲凉无比。
原来曾经的我,也这般卑微到了尘埃里去,在他人眼中,是如此的可笑。
“对了,郎五哥,你二弟家里是什么样子的……”
巫琅与巧娘的声音在风里飘散,商时景坐在窗边看着他们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倘若今日没有发生这么多事情,就如往常一般,是个美好的夜晚。可惜天不遂人愿,商时景低头看了看自己光洁无比的掌心,想起那尊木雕,又想起了那个男人。
当初遇见祝诚时,祝诚喊出那个称呼,是商时景知道鬼师这个角色的开始,可是当时祝诚并非是第一时间认出来,而是在之后商时景话时,亦或者是什么动作暴露了自己后才确定下来的。
这也就意味着,祝诚并没有真正见过鬼师的面目。
今天来的那个男人,也称呼自己为鬼师,他换了一张人皮,称比平日里的模样要顺眼得多。
姑且不论他为何认错,那么他应该是见过尚时镜的,这也就明,他在幽冥鬼狱之中的地位绝对不低。
当初在尚时镜的身体之中被错认,商时景还能够理解,可直至如今,为何那人会把他错认为尚时镜。
按照肥鲸的法,幽冥鬼狱专工魂魄跟生物改造,各个都跟变态的疯狂科学家一样,毫不犹豫就拿自己做实验。
等等,最擅长的是魂魄……
商时景的手贴紧了胸口,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脏正在怦怦直跳,想起了那个陌生人的话。
人皮……他为什么会认为自己是一具人皮而已。
是因为双生果吗?
易剑寒是作者,可到底不是明书,最多是那种使用方法的纸条,双生果是作用在一个人身上,用以修复完全损坏的躯体,它的功能是再生。商时景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他原本的身体就已经消失了,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具身体恰恰好是尚时镜,是双生果为他衍生出新的自己。
这是否意味着,他就像是出生那一刻尚时镜“死去”的孪生兄弟,只不过阴差阳错的分离开来,重新活了过来。
所以对于幽冥鬼狱而言,自己与尚时镜在魂魄上依旧是同一个人,那么……
商时景目光微暗。
也许往后他有可能借此做些什么也不定。
不过这只是个猜想,是真是假而已不准,商时景还不至于傻到拿自己的命去试探。
巧娘与巫琅一同回来与商时景商议之后的去处,是商议,其实只是象征性的询问而已,毕竟商时景并没有什么可去的目的地,跟巧娘的想法不同,巧娘是觉得他们俩应该保护巫琅,而商时景是觉得巫琅可以保护他们俩。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巫琅受了伤,好歹也有面子跟结交的关系网,无论怎么,跟着他总比自己到处乱跑要好。
先前商时景怀疑巫琅,可是之后细细将情况梳理了一番,又觉得毫无必要起来了,巫琅是什么实力,幽冥鬼狱又是什么地位,他们倘若想从自己这儿获得什么,何必在这般大费周章,巫琅受伤是真,眼盲是真,这样的代价若是伪造,怕是弱智都想不出来这么愚蠢的计划。
更别提是尚时镜了。
春云六绝之中只有尚时镜不曾知晓易剑寒的真实实力,其他人可都是一清二楚的,如果幽冥鬼狱的确要四海烟涛,而巫琅又是清楚尚时镜计划的一员之一,那么他这种实力,不该来当间谍,而是当前锋。
再来,哪怕巫琅真是卧底,巧娘对四海烟涛毫不知情,自己又绝不会将位置出口,他即便以后温水煮青蛙,叫他们放松了警惕心,故意试探,也得不到什么结果。
其实除此之外,商时景还想到了一件事。
当初他以为巫琅对尚时镜是与众不同的,可是近日相处下来,却发觉巫琅待谁都是一般亲切温柔,他会好脾气的任由自己发怒,也会耐心教导巧娘读书写字;谁也不会得到的更多一些,谁也不会得到的更少一些。
有没有可能,尚时镜只不过是……自作多情。
这时候我还在想这些东西做什么?
商时景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暗暗叮嘱自己:别忘了,巫琅也不是什么正派,他只不过是站对了主角的队伍,事实上他也是邪道上的人,绝不能随便掉以轻心。
三人出行,并无什么行装好点,仓库里还有一辆马车,正巧他们有个跛脚姑娘与瞎眼公子要照顾,商时景任由他们点了些轻薄的衣着,自己则安排起出行的事来。
巧娘带了许多干粮水果,又带了被褥垫子铺在马车里头,将整个马车包装的好似什么豪华包厢,启程时十分愉快的将商时景跟巫琅推了进去,自己坐在外头哼调。马车自非是真物,而是傀儡木马,用灵石作为能源,除了不哭不笑,没有感情,平日停下也没有动作以外,几乎与真马一模一样。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可以一直赶路下去,三人轮流驾驶马车,只要确保方向不错,就没有什么大问题。
商时景与巫琅坐在松软的被褥上大眼瞪眼,准确来讲,是商时景单方面瞪着巫琅,他觉得这举动也没有什么意思,索性转过身去,靠着枕头闭目养神起来。巧娘第一次赶车,觉得很是新奇有趣,纵然不需要,也像模像样的挥舞着马鞭,嘴里哼着山歌,听不出是在唱些什么,不过却叫商时景心中十分欣慰。
他初次见巧娘的时候,那姑娘腼腆怕羞,要不是人体不允许,她能把脑袋埋在胸里头去。
如今巧娘都敢唱歌了,实在是个不的进步。
“先生近来好似不是很快活。”巫琅温声道,“是不是之前巧姑娘所那平白无故闯进来的恶人一事?要是先生愿意,可以与我谈一谈,纵然没有解决的法子,也可暂解心中烦闷。”
“你为何觉得,你可以暂解我心中烦闷?”商时景冷冷道,“那你呢,你又有何烦闷?”
巫琅一时语塞,半晌才微微笑道:“我并无任何烦闷。”
“倘若你并无烦闷,又如何能为我排忧解难,你怎会明白我心中所难所苦?”商时景讽刺道,“亦或是你想为我排忧解难,却不愿意让我知晓你有什么想法,你我皆信不过彼此,这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不嫌劳累吗?”
巫琅顿了顿,依然好声好气道:“确是我失言了,不过,我只是希望先生能高兴些。”
“你做不到。”
沉默了许久,在巫琅几乎以为对方不会再理会自己的时候,商先生忽然又开了口,他平淡道:“别你自己做不到的事,世事不会莫名其妙就如你希望那般,而你做不到你希望的事,就不要轻易出口。你帮不上我的忙,我也帮不上你的忙,我们都只不过是彼此的过客,你我此后也许不会再有见面的那一日了。”
对方身体之中的寒气稍稍外泄了些,巫琅记得出发的那一夜,他还来床边为自己渡过一次灵气。
若非知晓商先生的另一面,巫琅简直要相信这般冷酷无情的辞,偏生正因如此,才使得他迷惑起这种矛盾来。
“巫琅,你我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商时景缓缓道。
巫琅没想到商先生会选择在此刻揭破真相,是意外,却又没有那么意外,他苦笑了一声,轻声道:“我并非是有意隐瞒。”
“无妨,出门在外,谁都会多个心眼。”商时景深吸了一口气,他闭上眼抿了抿唇,缓缓道,“更何况,我与你不是朋友,你不信任我,也是应当。”
巫琅动了动唇,最终什么也没有。
商先生有时候善良体贴,有时候却又冷酷的惊人,也许残忍与仁慈本就是一体,正如天尊那般。巫琅与商时景结识早在对方还掌控着尚时镜的身体时,对方隐瞒的□□无缝,少数几次破绽,皆因他流露善心。
人生来复杂而矛盾。
巫琅忍不住苦笑起来,他想,也许自己的确太过丑陋,这副虚伪的亲切皮囊欺骗了许多人,甚至连他自己都陶醉在骗局之中,却被商先生所洞悉,毫不留情的揭破。
多么可笑,巫琅暗暗想道,我还以为我已有了温度,已变得不同了。
到头来,他依旧是那个无情无义的陵光君。
商先生所的那些言辞如同针一般扎刺着他麻木的心脏,他能感觉到,却并无任何痛楚。
你瞧,这就是他与真正宽厚仁慈之人的不同。
倘使真是一个儒雅知礼的翩翩公子,听到这般委婉的拒绝与劝诫,就应当明明白白的放下了,避免互相伤了颜面。可巫琅却感觉到了内心深处燃烧起了更为猛烈的火焰,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正如他不清楚斗法前夕自己心头那阵莫名的感觉。
“先生接下来有什么算吗?”
此刻已是盛夏,闷热的叫人透不过气来,迎风吹过一片长势惊人的杂草,几乎叫人错觉会顺着风燃起火星。
巫琅的心就在这闷热之中一点点沉下去,马车之内其实并不燥热,商时景身上带着淡淡的寒气,整个马车凉快得几乎有些像放了半马车的冰块。可是巫琅仍觉得心头火热,热得像是被捂在了蒸笼之中的馒头,闷得喘不过气来。
商时景无意识的笑了一下,他没有太认真的去想这个问题,只是近乎戏谑的道:“活下去,等一个我该等的人。”
许多女人喜爱以不婚证明自己何等独立,男人却大多期望成家,无论出于什么缘由,而商时景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平凡无奇的一个,他期待婚姻子嗣与常人并无任何区别,只不过缘分这种事难讲。
有些人,一生都未必能等来自己的那个人。
又或者等到了,却并非是自己的那个人。
快接近晌午的时候,巧娘赶车进城,想吃些热食,马车行在大路上,这时正是人流最多的时候,街上很是繁华热闹。巧娘许久没有进过城,看什么都稀奇的很,见着什么都与商时景跟巫琅,她这些日子来已没像以前那么胆怯懦,将头发梳起,衣裳也穿得齐整无比,自然也就将脸露了出来。
他们三人都不是擅长理的人,巫琅倒是有对巧手,今日巧娘的头发是巫琅梳的,用得是自己削成的一根木簪。
大路走了一半,巧娘忽然沉默了下来,她不再话解闷,也不再唱歌逗趣,安安静静的坐着。
商时景靠着车壁,车上有窗,只稍稍支开一些,便能听见些许闲言碎语。
“怎么生得这般丑。”
“真是不堪入目。”
“当真有碍观瞻。”
“不知道是哪来的随从,主人家也不管管,光天化日的,惊着孩子怎么可好。”
……
“巧娘,我们出城。”
商时景淡淡道。
“先生?”巧娘听起来有点的紧张,她声道,“我们就快到了。”
商时景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冷冷道:“我要出城。”他的声音低哑沉厚,带上些怒气时叫人不敢抗拒,巧娘似是被惊着了,连声答应,驱使着马车转过大道,离开这座城池。
城门每日都有人来来往往,向来是进城比出城难,三人自是平平安安的一路出了城,商时景开车门一瞧,巧娘果然将头发散了,披在自己的脸上,见着商时景出来,神态格外的惶恐不安,好似生怕被责备一样。
“我临时想起有个地方要去,你不识得路,先进去休息吧。”
商时景的声音寒冷如冰,他微微皱着眉,巧娘本是心惊胆战,一听闻是只要换个地方,便稍稍放下心来,声道:“可是先生,郎五哥还没吃饭呀。”
“我将就吃些就好了,不碍事。”巫琅微微笑道,“倒是委屈巧姑娘了。”
“没什么没什么,我不要紧的。”巧娘急忙道,“郎五哥,你等一下,我把干粮拿出来。”
巧娘好似急着展现自己多么精明能干,她将干粮翻找出来,先开车门递给商时景,又递给了巫琅一份,她靠着车壁,声道:“郎五哥,等稍晚些再吃热食吧,先生要换个地方,咱们先等一等,拿干粮垫垫肚子。”
巫琅微微笑了笑,柔声道:“好呀。”
巧娘这便无忧无虑的笑了起来,开开心心的吃起干粮来。
商先生的借口明目张胆的惊人,却轻轻松松的隐瞒过巧娘,思及她平日里的行动想法,倒也不难理解,她约莫是怕自己给商先生丢脸。而商先生必定是怕明会叫巧娘多想什么,因而由着她驾车出城,等到了城外才寻个理由换过位置来。
只是依着巧娘的心思,恐怕不能意识到先生的良苦用心。
巧娘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不过巫琅猜也能猜着,她不会生得很美。
无论巧娘多么可爱乖巧,多么善良温顺,她的丑陋已注定了她的悲哀,并非是巫琅铁石心肠,而是他清楚这世间的法则,了解这一切隐形的铁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容貌美丑,世人向来爱憎分明。
有时候瞎子就是有这点好处,不会被皮相迷惑,不过也有些许坏处,他至今还不知道商先生长得是什么模样。
巫琅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想该是多么温柔的一个人,才会这般体面的维护巧娘。他没有提起方才令巧娘尴尬的一幕,甚至没有安慰她,这一切故作不知最好,不厌其烦的提起对方的短处,揭露她的伤疤,无异于是感动自我的善良。
“巧娘,你赶了一早上的马车,也累了,睡一会儿吧?”
换在平日里,巧娘定然精神奕奕的明自己不累,可她犹豫了片刻,意料之中的答应了,轻声道:“那我只睡一会儿,你们累了就喊我。”
“会的。”
巫琅摸索着支开窗,为巧娘轻轻了会扇,直到女子沉沉入睡,他才开门弯腰走了出去,坐在了商时景身旁。
他曾馈赠于许多人理所应当的礼仪与尊重,甚至于那些恰到好处的温柔跟体贴。
却从未曾想过,自己有一日会羡慕一个凡间女子得到的些许温存。
哪怕只是同情。
作者有话要:_(:з」∠)_大家不要慌!会甜的!
红娘就快要上线了
顺便,写到中间的时候,我简直想写:不如我来想个快活主意【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