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之后三人没怎么去过其他城中。
巧娘好似放下了那日进城的事, 变得开朗了许多,只是有时候仍会询问商时景想不想要进城, 而商时景也会找出一大堆理由应付她。
三人没有目的地,本是算前往去找张霄的,不过经历几座城池, 巫琅发现他们走错了方向, 地方倒是离南霁雪的镜湖更近些,于是又换了目标,算去找南霁雪。
这样的意外叫商时景暗暗提起了戒心, 赶路的时光颇长,日子也愈发闷热起来,有时候商时景驾车时,巧娘与巫琅都会坐在边上, 一左一右的夹着他, 贪那点儿凉气, 待到夜深了, 两人迷迷糊糊地睡着, 挨在商时景的肩膀上, 好似他是什么大型抱枕一样。
商时景终于体会到了副本大佬的辛酸:带不动,带不动!
冷面未能阻挡巫琅, 他仍如往常那般,商时景的态度日渐软化下来,巧娘明着不,暗地里却一清二楚, 不由得十分高兴。
她不知道郎五哥跟商先生在闹什么别扭,不过既然不闹了,那自然就是最好的了。
三人一路赶往镜湖,路程足有数月之长,等到他们抵达,盛夏也已转入寒秋,商时景借此机会修炼,夜间又为巫琅渡些灵力,不知不觉的在这一月之内竟提升到了练气中层。要知他初入门至如今还不过半年,在常人之中已算得上是修炼飞快了。
修士的住处多有遮掩,不过有巫琅引路,自不是什么麻烦,巧娘听着巫琅的安排驾车进入山谷之中,大概行了十余里,只见得烟雾茫茫,她在白雾之中闻声辨位,按照巫琅教授的法子四处前行,不过片刻,便看到了一方湖面。
湖并不大,湖水半点不起波澜,清澈见底,犹如一面镜子,湖中有座玉楼金阁,无尽的长廊蜿蜒在湖面之上,只是台阶离着岸少还有几十米远,美得好似人间仙境。
分明已是深秋,可是此处四季如春,花树落英缤纷,许许多多的花瓣飘落下来,似是无穷无尽。
长廊上的栏杆上停着一只雕刻的雀鸟,活灵活现,却并非是真物,巫琅叫巧娘停下车,自己则拿起木棍寻觅了下路,竟慢慢踱到水中去,巧娘急忙拉住他,忙道:“郎五哥,下面是水。”
“不妨事。”巫琅笑了笑,他的木棍往底下戳了戳,激荡起一圈圈涟漪,然而当整个人踩在湖水上时,竟毫无半分坠落的模样,而是稳稳当当的站住了脚,好似那湖水的的确确只是一面镜子一般。
巧娘惊奇极了,伸出脚去试探了下,可半只脚立刻就被湖水湿了,她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巫琅,奇怪道:“我怎么不成?”
“我四妹最不爱他人扰,非是她愿意见得人,不管是船来还是人来,都是要掉下水的,这水面上是不是有座楼阁,也只是幻影,倘使有人想凌空飞过去落在上面,虚影就会立刻被散,人自然也就掉进了水里,进我四妹的水牢之中。”
巫琅笑了笑,温声解释道。
巧娘似懂非懂,不知道郎五哥如何有了这般大的能耐,她懵懵懂懂的看向商时景,哪知先生只是冷冷一笑,半句话也不。
“大爷爷今日怎么来了。”
待到巫琅上了湖面,木廊上的雀鸟忽然展翅一飞,落地化作人形,只见她个头不高,双眸晶亮,乌发上簪着数根翠羽,着一身鹅黄云裳,半露鞋,生得粉粉娇娇,天然纯净,是女童稍大些,是少女又稍了些,可爱十分,叫人不出的心生喜欢。
“青雀,这两位是我的客人。”
青雀儿歪着头瞧了瞧巧娘与商时景,又再看向了巫琅,眼中有不出的欢喜,甜甜道:“那请随雀儿来吧。”她一挥袖,叫众人站上水面来,巧娘抓着商时景的胳膊,有些不敢下去,试探了好半晌,确定自己踩上去犹如实地一般,这才迈开了步子。
刹那间只见得天地倒转,水面翻涌,整个镜湖好似完完全全倒转了过来,商时景愣了愣,他本以为自己会脑充血,哪知道倒转之后,他抬头看了看,只见到水流奔涌,底下则是天空云彩,走在这透明的地面上,能感觉到水流的推涌,却并不受它们阻碍,感觉竟好似踩在云朵上一般。
“好有趣啊。”巧娘惊奇无比的走来走去,不过她十分谨慎,只跟着巫琅或是商时景。
商时景则量着这座水底楼阁,走近后才发觉远比隔着湖水眺望要更为华丽跟巨大,桂殿兰宫错落有序,四处可见奇花异卉,流丹飞阁之上曲槛回廊皆是晶玉所制,显得剔透玲珑,好似一座水晶宫。
走了倒也不久,商时景与巧娘还沉迷于这般美景之中,青雀儿已安排他们坐下,又唤了几个生着鱼鳞的女童去看茶摆糕,端上满盘新鲜水果,个别夹了冰块,吃来香甜可口,凉爽透心,纵是深秋,也惹人停不住嘴。
青雀儿为巫琅端茶倒水,伺候的无微不至,殷勤十分,作为“乡巴佬”的巧娘与商时景还是第一次进这般仙家宫殿,皆都有些拘束。这座宫殿介于清幽与珠光宝气之间,不似是尚时镜的住处如隐士那般幽静,也没有四海烟涛那般雄伟壮阔。
宫中既有金花璎珞点缀,亦有花树泉石相佐,众人坐得桌椅则是巨大的玉石雕琢而成,案上摆着珊瑚树,墙上有几幅山水画,四处皆有水帘纱幔,是俗世富贵,又有山野自然,灵秀非常。
“四姑娘去哪儿了?”巫琅吃了一瓣瓜果,又温声问道,“怎不见她出来,莫不是午睡未醒。”
“奶奶接了三爷爷的请帖,三日刚往春云山去了。”青雀儿奇道,“怎么大爷爷不知道吗?”
巫琅怔了怔,纳闷道:“我怎么不知?”
青雀儿便又道:“奶奶临行前是三爷爷那儿请她去吃酒喝茶,山上结了异果,尝个新鲜。”
春云六绝平日得了什么,邀请其他几位来尝尝,并不奇怪,南霁雪也曾经邀请他们品过新酿造的琼浆玉液,可是巫琅却觉有什么不对,不由得沉思了片刻。
“四姑娘走前还了什么?”
“还了什么……”青雀儿鼓着脸嘟起嘴,大眼睛转了转,陷入了深思之中,恍然大悟道,“噢,奶奶没有话,不过昨个夜里接着了二爷爷的信,是五爷爷快要回来了,正要我们准备大摆宴席呢,是要庆祝五爷爷回来。”
巫琅忽然脸色大变,猛然站起身道:“坏了!雀儿,四妹的金轩乘还在不在宫中?”
“在呀,奶奶这次是孤身前往,没将金轩乘带出去。”
“那便好。”巫琅道,“雀儿,你将金轩乘赶出,我要用。”
青雀儿有些糊涂,不过还是乖乖点头道:“大爷爷稍等,奴这就去。”
几个鱼鳞女童面面相觑,见着青雀儿跑走了,忽然摇身一变,自己跳进了鱼缸之中,变作数条鱼欢快的游来游去。
巧娘忍不住“哇”了一声。
“发生什么事了?”
听闻南霁雪不在家中,商时景的心稍稍放回去了一些,他心中对巫琅的怀疑又无端降低了许多,见着巫琅脸色大变,便忍不住开口询问:“你怎么了?”
“三弟请四妹品尝异果,我二弟却没接到半分消息,甚至传信要我四妹摆下宴席,可见这封请帖,并非是真心宴请。”巫琅苦笑道,“我五弟与我三弟有些纠葛,这般机缘巧合,只怕我四妹吃不到什么好果子。”
商时景沉默片刻,昧着良心道:“你们到底是兄弟,你三弟怎会如此呢?”
“你不明白……”巫琅忍不住叹了口气,似有所感道,“我三弟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看巫琅的态度,好像对尚时镜,的确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种感情……
商时景若有所思,巧娘趴在桌上吃果子,好奇的看着巫琅跟商时景,摇头晃脑的,也不知道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等等,难道是春云六绝四分五裂的剧情?
这么久了,商时景早已找不到当初的纸条了,他对剧情的记忆也模糊了许多,只记得当初是虞忘归追查阴阳极石之时无意揭破的,属于天跟尚时镜作对,按照剧情里的走向,虞忘归这会儿应该都金丹了!
不会吧……
上次见他才筑基后期啊。
商时景忍不住盘算起了自己到底咸鱼了多少日子,然后绝望的发现,按照虞忘归其曲折离奇且坎坷无比的惊人历程,对方抵达金丹是很有可能的事。
不过剧情跑到这里估计都乱七八糟的了,不准虞忘归还没有到金丹。
起来,北一泓的住处叫镜湖岛,南霁雪的住所叫镜湖……
商时景暗暗腹诽:按照张霄的性格,该不会是觉得在南霁雪这儿摆宴席会让詹知息有亲切的感觉吧。
如果是别人,商时景不敢,不过要是张霄,他是真的有可能这么想的。
眼下詹知息从生死苦海那儿回来,南霁雪又受邀前往春云山,其他人全不知情,当初的意外决裂变成了尚时镜所操控的局势,当初尚时镜完全被动的情况下依旧能化险为夷,想到这次自己要亲自去闯对方设下的局,商时景就觉得头皮发麻。
大概是太过震惊了,商时景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那么自然的就认定自己要跟着巫琅一起去春云山。
青雀儿将金轩乘赶出,南霁雪的傀儡战马漆了新色,显得更为威风凛凛,同为傀儡,四海烟涛之中更注重贴近真实,几乎能以假乱真,搞得有时候会叫人陷入恐怖谷效应;而南霁雪的傀儡战马看起来就清清楚楚只是机关兽而已,浑身青铜色,关节机关异常明显。
商时景仔细看了看,觉得还是南霁雪的金轩乘帅气,当初他坐得是同渡舟,没怎么体会过南霁雪“飙车”的豪放,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亲身上车体验一把。
“大爷爷……”青雀儿犹豫了片刻,忽然问道,“您为什么今个儿,都不看看雀儿?是不是,是不是那个坏人又来了?”
巫琅怔了怔,叹了口气道:“雀儿,没事的。”
青雀儿忽然低下头啜泣起来,声道:“大爷爷,奶奶是不是出了事,她不会有事吧。”
“不会的。”巫琅有些无奈,“你放心吧,他这些年始终如此,之前是四姑娘为救我才受了伤,这次她又不在,那人不会找她麻烦的。”
青雀儿显然松了口气,她肉肉的手抹了抹脸,脸上尤见泪痕,看起来楚楚可怜,像个迷失荒野的姑娘:“奶奶真的不会有事?”
“嗯,我这就是要去找四姑娘。”
“那就好啦,大爷爷这么厉害,奴不担心了。”青雀儿欢喜雀跃,她高高兴兴的点了点头,扶着巫琅上了金轩乘,软声道,“大爷爷,金轩乘在这儿。”
巫琅持着缰绳,站稳之后道:“雀儿,我这两位客人你好好招待,我去接完四姑娘,很快就会回来。”
商时景这才发觉巫琅并无带自己前往的意思,他确实惧怕尚时镜此人,不过巫琅伤重如此,他可不觉得尚时镜会对巫琅留情,倘若春云山设下天罗地网,这人怕是有去无回,不由得自己踏上金轩乘,看着目瞪口呆的青雀儿跟巧娘冷声道:“巧娘你好好待在此处,想要什么,便与这位雀仙。”
青雀儿忽然羞答答了起来:“奴……奴只是妖,不是仙,仙长……仙长折煞奴了。”不过瞧她的模样,却是喜滋滋的很。
巧娘眨了眨眼睛,她歪着头想了想,点头道:“好,巧娘一定乖乖待在这里,等先生跟郎五哥回来。”
此番商时景上车,也着实超乎巫琅所想,他略有些怔忪,不过南霁雪一人赶往春云山已有三日路程,金轩乘紧赶慢赶,不准也能赶上一段路程,此刻容不得矫情多心,金轩乘上藏有春云山的定位石,纵然眼盲,也可驱动定位石感知方向,巫琅刚驾车出镜湖,却感觉到定位石无声无息的灭了。
阿景……
巫琅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反倒有几分庆幸商时景跟了上来。
“先生,我眼睛不便,可否劳你驾车?我会驱动金轩乘,地图在此处。”巫琅从怀中取出一份羊皮地图,那地图看起来简直像是网游里的自动寻路,春云山跟他们二人的位置都在闪闪发光,商时景从巫琅手中拿过那张地图,若有所思的看着上面复杂的地形。
好在他们俩还可以借金轩乘上天,直线行驶就可以了。
商时景扬鞭策马,傀儡战马不知疲倦,又有巫琅的灵力加成,霎时间直冲云霄,奔跑于云海之上,纵然他已看过这云海之上的美景,却仍是不觉厌倦。他不知道金轩乘上有定位石,想到巫琅眼盲还要开金轩乘出来,又忽然想起了巫琅那只能大能的白鹤,暗道他是不是吃定了自己?
“我没想到先生会愿意跟我一起出来。”巫琅声音之中柔情缱绻,欣喜非常。
商时景一脸冷漠,手中缰绳握紧了些,冷冷道:“是啊,我也没有想到。”
巫琅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神情变得困惑了些许,有些茫然的歪过头,商时景听他久久不出声,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顿时觉得自己心脏不太好,于是又道:“把脸转过去。”巫琅倒也顺从,把头转到另一边去了。
过了许久,商时景忍不住问道:“倘若我没有跟来,你算怎么办?”
“金轩乘上本有定位石,我本以为……三弟他好歹不会那般决绝。”巫琅苦笑道,“方才我离开镜湖之后定位石突然失效了,想来他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不管他想要做些什么,只怕都不会是我乐于见到的。”
商时景忽然道:“你又见不到。”
“……”
巫琅被商时景的冷幽默冻了一下,无奈道:“先生……”
“玩笑而已。”商时景简洁道,“你身上有伤,我修为低微,你可有想过到了之后,倘若形势比人强,你算怎么办?”
“也只好静观其变了。”巫琅无奈道,“只盼是我多心才好。”
商时景瞥了眼地图,调转马头,止住自己对“观”此字不合时宜的玩笑,冷笑道:“不错,这句话真是你多心了。”
巫琅:……
其实事情发展到此处,商时景已差不多定下心来了,路上乃至到镜湖有那么多可以行动的机会,巫琅倘若真跟尚时镜同一立场,只会诓骗四海烟涛的住处,没必要拿南霁雪惺惺作态。倒是南霁雪被尚时镜邀走,反倒是让商时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当初那个掉落的木雕难不成并不是如自己所想那般暗指南霁雪与尚时镜合作,而是尚时镜将南霁雪卖给了那个人?
卖,可以有很多种解释。
幽冥鬼狱操控魂魄的手段谁也比不过,南霁雪的一身本事,比她的美貌更为致命,如果做成傀儡,无疑是非常强大的武器;还有一种,就比较涉及男女之情了。按照木雕的精细程度来看,商时景觉得也许是后者,可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詹知息的黑名单已经上了,出卖南霁雪不过是更加触怒其他三人,更何况他曾经背叛过幽冥鬼狱,要阿谀奉承,依照他的心性,也绝不是那种卑躬屈膝之人……
尚时镜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那日前来玉韫居伤巧娘的人,来自幽冥鬼狱,你觉得其中有所关联吗?”思前想后,商时景还是谨慎开了口,不过他并未出木雕之事,从郎五联系出巫琅此名并不奇怪,他有大把的理由可以解释,毕竟这假名着实过于敷衍了些,更何况巫琅几乎没怎么掩饰过自己几位金兰的事,听过巫琅的名头推敲出身份不意味着就认识他,春云六绝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然而见过南霁雪就不太好解释了。
巧合见过南霁雪一面?又这么巧合认识巫琅,怎么偏偏这么巧他们不曾认识商时景,要是询问起是何时何地,又哪来借口编造,巧合过多就容易叫人起疑心。
巫琅对自己一无所知,两人也已隐隐约约有了些朋友的情义在其中,倘若他知道自己就是曾经占据尚时镜身体之人,知道自己曾经诓骗他许下承诺……这份友情怕是顷刻间便会荡然无存。
多有意思。
前两天商时景还在提防巫琅是敌非友,如今心甘情愿的跟着他去上刀山下火海,又担心起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来。
“先生是想问,这两件事是否有所关联吧。”巫琅沉思片刻道,“许是有的,我三弟他的确……曾在幽冥鬼狱之中身居高位,那人莫不是受三弟之托前来寻我的踪影,结果反倒连累了先生与巧姑娘。”
他神色之中竟还流露出了些许愧疚之情。
不……不是。
我很确定他是来找四海烟涛的。
商时景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看着巫琅无怨无悔的把黑锅背上身的模样,一时竟然有些不知道些什么是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也许吧……”
生平第一次实锤,结果半路硬生生被别人抢走了背上这顶黑锅。
商时景有些不是滋味。
他觉得他跟巫琅可以组一个分队,就叫黑锅二人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