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巧娘吃得是酒果, 也算是一种异果,酒香与果香都极为浓厚。
这种酒果极为甘甜多汁, 吃来不觉有多少酒味,然而后劲极大,巧娘不知情况, 贪嘴一连吃了五六个, 一下子倒在桌上呼呼大睡,一直到现在还没醒来。
好在这种果子没有宿醉的遗留问题,否则等她醒来, 脑袋怕是要炸开。
商时景被青雀儿领着到客房休息了,客房里就盛放着这种酒果,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瓜果零嘴, 布置得很是精心, 可是看起来却很奇怪, 因为有些食物看起来不太像是宴请客人的, 比如晒干的辣椒。
辣椒看起来很扁, 缺乏水分, 闻起来辣劲直冲脑门,属于那种鼻塞吃一口大概就立刻通气的辣度。
什么人才会在家里把这种东西摆上让客人当零嘴啊?
商时景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其他东西看起来都挺正常的,他随便找了颗果子吃了吃,不过一会儿便有其他鱼奴来唤他,是巧娘已经醒了。出门之前商时景还是有些奇怪, 便问鱼奴道:“那果盘上的辣椒,是拿来做什么用处的?”
鱼奴看起来是个只不过六七岁的女童大,她扎着两根羊角辫,起话来还带着点娇憨,奶声奶气道:“爷爷喜欢吃那个。”她掰着肉嘟嘟的手指数来数去,“大爷爷喜欢吃酥饼,二爷爷特别喜欢酒果,三爷爷没有特别喜欢的,奶奶自己爱吃瓜果,五爷爷喜欢甜糕,爷爷特爱辣椒的冲劲儿,奶奶每次都备好了。”
春云六绝平日里不大聚头,可到底是结义金兰,情谊深厚胜过他人许多,南霁雪这镜湖平日不让他人扰动清净,唯一来的只有几个兄弟,她将众人喜欢的东西都记在心中,准备的妥妥当当……
思及尚时镜那般待她,商时景一时心头颇有些不是滋味。
从来最怕真情错付,人心难托。
原来巫琅爱吃酥饼。
这个念头伴随着那些唏嘘感慨一同消散在商时景的心头,他整了整衣冠,接下去还有一场硬仗要。
南霁雪的深情厚谊固然可敬,然而这不意味着她的难缠会减弱分毫。
如南霁雪这样强硬冷静的女人,遭逢巨变仍能保持那般理智,倘若她对尚时镜从未有过分毫期待也就罢了,可观其布置,她显然是对五个兄弟都十分上心。尚时镜毫无犹豫的背叛她,甚至想让她的惨状完全暴露在张霄面前,她竟然还能忍住怒火,以大局为重,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
在她面前,商时景没有必胜的把握。
不过要是能够成功,商时景深吸一口气。
他不准能拉到强援,毕竟,南霁雪身后还站着春云六绝的其他四人。
只不过这些事都得等南霁雪恢复再,商时景不是情商极低的傻子,不会在这种重要关头去讨没趣,前往女客厢房的路上还遇见了张霄,五大三粗的汉子抱着一怀抱的酒果正津津有味的吃着,几个身形如三岁幼童的鱼奴跳在一个巨大的酒缸上往张霄的酒葫芦里倒酒。
张霄警惕无比的看着商时景,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忽然侧过身去,挡住了一怀抱酒果,继续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当商时景每次觉得张霄粗中有细的时候,他总是会在个别细节上让商时景觉得自己想多了。
这种人,大概就是海绵宝宝里的派大星担当了吧。
巧娘醒了有一段时间了,仍是有些迷迷糊糊的,她脸色酡红,满脸傻笑,在边上照料她的鱼奴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觉得这样的客人很是有趣好玩。商时景到的时候,巧娘正东摇西晃的,坐在椅子上像个不倒翁,鱼奴见着有人来了,立刻绷紧了脸站定,肉呼呼的身躯挺得笔直,个子还没到商时景腿高,圆滚滚的肚子极为明显,配合她严肃的脸,有种不出的可爱。
“先生……”巧娘半醉半醒,整个世界还是混沌了,她伸手按着太阳穴,摇晃了会脑袋,忽然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心翼翼的抽泣着,“先生,为什么巧娘这么讨人嫌!为什么巧娘生下来就这么吓人!”
她絮絮叨叨的,大着舌头了许多话,看起来不像是酒后睡醒,倒更像是刚刚吃醉。
容貌本是天定,商时景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静静等巧娘撒完酒疯,哭了个肝肠寸断,等泪水干了,自然也就不会想哭了。随着心中挤压已久的情绪发泄出来,巧娘的神智也慢慢回笼,她擦了擦脸,很是失落的坐在凳子上偷看商时景,声道:“先生……”
商时景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淡淡应道:“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巧娘有点脸红。
商时景便又道:“你之前担忧郎五眼睛不便,如今他已回到他家人身边,你也知道他并非是寻常人了,现在能放下心来了吗?”
“嗯……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巧娘低声道,“郎五哥他没了我们,也不会有事的?”
商时景知道巧娘陷入了愧疚当中,其实巫琅是不是凡人根本就不重要,他不是卧底,也并非站在尚时镜那边,这已经足够了。当初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若非巧娘坚持要跟巫琅一起走,情况并不会比现在更好。
无论是巧合还是运气,巧娘的善心最终胜过他的多疑。
“你不必内疚,他无心瞒你,只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秘密,有时候撒谎是为了保护自己。”商时景缓缓道,“你心地善良,这并不是坏事,也没有让我觉得烦恼困扰。”
巧娘艰难的笑了笑,轻声道:“先生总是这么好,无论巧娘多不懂事,先生总会安慰巧娘还有很多很多好的那一面。”
最终巧娘点了点头道:“现在郎五哥有人照顾,我自然放心了。”
“那么,你我也是时候离开了。”商时景缓缓道。
他自然不是真心要离开,毕竟还有一笔交易没跟南霁雪谈下来,只不过他们二人留在此处名不正言不顺,当初好是送巫琅一程,如今尘埃落定,他们也该离开。待在玉韫居的巫琅只是那个瞎眼的郎五,可是回到镜湖的巫琅却是高高在上的春云六绝之首。
商时景来这个世界还算不上太久,只够一个初生的婴儿学会走路与话,他却已经明白许多隐形的规则。
在四海烟涛之中,商时景就已明白修士与凡人的区别;曾在尚时镜体内经历的那些,又叫他深刻清楚修士之间的天差地别。
表面功夫来无用麻烦,但必不可少,缺了它,许多事情的性质便截然不同。
巫琅可以留他们,他们却不可以自己留下。
巧娘并不是个喜欢漂泊的人,她渴望安定,喜欢安稳简单的生活,从离开玉韫居那一日起,她就知道自己与先生还有郎五哥也许不会像是以前在玉韫居时那样,可没有想到郎五哥会离开的这么快,不由得一时有些失落,但她又不想违抗商时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一直以来,巧娘都很怕给商时景添麻烦,不管是出于她本身的性格,亦或者是祝诚对她的劝告,可是在她心中,自己却是一直在给商先生添麻烦。
“先生……”巧娘把头垂得低低的,“我们走之前,我可不可以去跟郎五哥道别,很快很快的,您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去。”
商时景叹了口气,伸手抚过巧娘的头发,他知道这个姑娘向来自卑胆怯,总是那般心翼翼,因此交往之中,总是忍不住让她自由随性一些,每有什么想法,也都宽容着她,却被她当做是什么恩惠一般,轻声道:“这有什么,我们是客,既要道别,自然应该与主人家一声。”
倒不如,这个提议正合我意。
商时景暗道。
巧娘有点蔫蔫的,像是被霜了的植物,鱼奴瞪大了眼睛听着他们俩的对话,细细的声音忽然尖叫起来:“客人要走吗?”
她在地上跳来跳去,肉呼呼的身体像只跳出水缸的鱼儿在地面上弹来弹去一样,一双眼睛瞪大了,像是受惊过度:“是奴哪里做的不好吗?是客人不高兴了吗?是不是床不够软?果子不好吃?房间布置的不讨人喜欢?”
一连串的发问扰得商时景头昏脑涨,他伸手止住鱼奴的声音,淡淡道:“闭嘴。”
鱼奴立刻闭上了嘴巴,只有眼睛不停的转动着,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诉。
商时景深呼吸道:“巧娘,我在外面等你。”
巧娘点了点头,很是同情的看了看那只鱼奴,随即就出门去了。
镜湖的景色很美,商时景坐在玉栏上欣赏,他满腹心事,脑海里还有一连串的阴谋诡计要去分析,今日不知道明日的日子该怎么过,可是当他低头看到脚下那无垠的天空时,却又觉得心中阔达了起来。
他的生命好似总是这般匆匆,不知道错过沿途多少风景,唯有顶上那片蓝天,始终不曾更变。
明月、繁星、永远会在黑夜之后到来的白天。
这三样东西是世界上的所有生灵都能得到的珍贵宝物。
当一个人还能享受月色与黎明的时候,他的命运就不算太糟糕,商时景其实早有算,他并不准备将巧娘带走,这次让巧娘前去跟巫琅道别,正是怀揣了这样一份心思。他的确早早就认识巫琅,对巫琅而言,自己只不过是个好心的陌生人,可对他而言,巫琅的意义却并不相同。
巫琅很好,却好在商时景最为忌惮的地方。
在玉韫居养伤的那些日子,自己平日里对他冷言冷语,漠不关心,全赖巧娘贴心爱护,之后更是自己提出分道扬镳,也是巧娘一力争取带上他。如巫琅那般温柔的性子,想必托付他照顾巧娘,他一定会应允。
少了巧娘,商时景便也能放开手脚,更何况,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不管是尚时镜的怨恨,还是对幽冥鬼狱而言他与尚时镜相同的灵魂,都是深埋的祸根,巧娘与他待在一起,并不安全。
商时景曾经答应过祝诚要照顾巧娘,而不是带着巧娘靠近危险源。
这次他自己就是那个危险源。
巧娘的步伐有些沉重,她忽然有些怀念起没有来到镜湖的那些时光,他们三个人坐在马车上闹闹,先生虽然总是那么冷冷淡淡的,但是偶尔还是会表现出些不同来。有几次晚上驾车,巧娘记得郎五哥睡在自己旁边,她也躺着,正是半睡半醒,先生从车门处探身进来,为他们掖了掖被子。
她分明看见了郎五哥偷偷笑了。
她知道自己也笑了。
他们俩像是偷吃了蜜糖的孩子,把头低进被子里,心里不出的欢喜雀跃。
为什么人总是要分别呢?
巧娘拖慢了些步子,她想到要与郎五哥分别,就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可是郎五哥也有自己朝夕相处的家人,她跟先生只不过是朋友而已,也许,也许只是他们的缘分到了。
娘亲以前也过,人与人之间是由缘分连接起来的,有些多,有些少,不会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巧娘暗暗想道:从头到尾,都只是我一无所有,可是郎五哥有自己的家,也有自己的兄弟姐妹,要他一直与我跟先生待在一起,岂不是一点都不公平,他的家人也要伤心。更何况,先生那么忙,他有好多好多事要想,好多好多事要做,我不可以因为自己的任性给先生拖后腿。
巫琅正在南霁雪房中,他这四妹生性最是倔强,身上这伤吃了灵丹妙药也不见好,只怕得闭关一阵子才行;他好不容易压下体内焰鸟的反噬,只是还不能收回焰鸟,兄妹俩都受了重伤,完话后,南霁雪便因体力不支睡着了。
这时巫琅虽看不见,但也守在南霁雪身旁,他知道四妹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她此刻表现的越正常,也就意味着不太正常,他有些担忧南霁雪会将情绪积压在内心之中,不肯释放出来,因而守护着她,免叫她被梦魇惊扰后无人可以依靠。
巧娘来时,南霁雪已经睡得很熟了,鱼奴一蹦一跳的跑进来,看着南霁雪熟睡后立刻踮起了短腿,蹑手蹑脚的迈开步子,声道:“大爷爷,丑姑娘来了。”
巫琅不厌其烦的纠正道:“是巧姑娘。”
鱼奴呆了呆,吐了两个泡泡,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巫琅伸出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微微笑道:“巧姑娘来寻我做什么?”
“她要与你道别。”鱼奴口齿不太清楚,丑与巧得含糊,重点却抓得很准确,她觉得大爷爷不看着自己话太奇怪了,于是顶着他的手掌,自己往旁边挪了挪,正对上巫琅的脸后才严肃道,“跟她一起来的客人好凶,不让筱筱话。”
“道别?”巫琅的心漏了半拍,他将唇抿得死紧,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吓得鱼奴瑟瑟发抖,两条肉腿不停颤。
巫琅稍稍收敛了怒气,缓缓道:“领巧姑娘到外头等我。”
“好呀。”鱼奴乖巧的点了点头,又一蹦一跳的出去了。
南霁雪的卧房分作内外两处,内室自然是拿来休息的,外头则是拿来商议事情的,巫琅请巧娘到外头落座,自己则起身拿起棍子往外走去。
春云六绝结义多年,巫琅不知道来此造访过多少次,早已将镜湖走得轻车熟路,自然不会犯在玉韫居犯过的低级错误。
倘若在更早一些之前,道别并不会让巫琅这般愤怒,就好似他当初根本不介意商时景的怀疑,准备好了分离。巫琅知道商先生一直对自己心存戒备,只是他以为当时商先生愿意上金轩乘,已代表着二人之间的关系有所不同,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商先生只是好心而已,他只是可怜自己看不见,他只是想帮一下霁雪,他只是……
只是天生善良。
无论是谁,哪怕不是自己,他也依旧会这么做。
也许是南霁雪的那些话给了巫琅奇怪的暗示,他无法克制的往不应当的地方想去,本被压制到几乎消失的陵光君又重新剖开他的肝胆,将他的心脏撕扯得七零八碎,大肆嘲笑他陷入南霁雪言语的陷阱之中。
男女情爱,本该都与他无关。
出来时,巫琅已恢复了往日彬彬有礼的模样,巧娘有些拘谨的玩着自己的手指,量着对方的神态。
“巧姑娘。”巫琅亲切温柔的问道,“你在此处住得不好吗?”
“很好很好。”巧娘急忙摆手,意识巫琅看不到之后又立刻放了下来,她心烦意乱,有些沮丧的道,“鱼他们很可爱,果子也很好吃,什么都很好。”
巫琅点了点头,又道:“那便是我招待不周?”
“不是……也不是这样。”巧娘埋下头去,低声道,“就只是,我们要走了,这次不能带上你了。”
从巧娘那近乎无力的言语之中,巫琅不难窥探到那位先生的痕迹,想来此番道别,也是巧娘争取来的。
商先生总是如此,他待人好永远是那般不着痕迹,可是冷硬起心肠的时候,便连一点情面都不顾忌。对商先生而言,自己根本无关紧要,巫琅觉得自己半边身体发麻,他听见自己出声挽留:“可是我还未曾报答你们。”
“郎五哥……先生他不需要报答的。”巧娘信以为真,还当巫琅只是想要报恩,于是信誓旦旦的道,“你也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
巫琅暗暗想道。
我与你并无任何区别,可是他对你却宽容得多,他答应别人要照顾你,履行承诺,一直一直照顾着你。
巫琅不曾有过那么浓烈的感情,杀人也好,与春云六绝之中的其他人团聚也罢,他的心总是容易满足,并且毫不吝啬的给予自己的关切与温柔。可是正如南霁雪所,商先生是不一样的,那些朦胧于迷雾之中的感情不经戳破时尚且还隐瞒得住,一旦拨云见雾,便在阳光下惨烈哀鸣。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幼年时曾经很喜欢吃朱果,可但凡露出一点贪婪,大娘便会鞭笞他,好似这种贪欲是什么不该有的罪过。
后来巫琅便下意识慢慢减少了自己的需求,也许是惧怕疼痛,亦或者是想讨好当时他以为的母亲,于是变得慢慢不再为任何事物动心,连父亲也赞许他越来越冷静,越来越没有弱点。
只有巫琅知道,他在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傀儡,可如今,他忽然又感觉到了幼年时的那种委屈感跟愤怒。
霁雪得不错,他根本没走出当年那场大雨。
还有一点,更加没错。
“郎五哥?”巧娘低声道。
“不要再提此事。”巫琅声音温柔,却不容置喙,“你们来回奔波何其劳累,镜湖美景非常,难道巧姑娘不想多看看吗?”
巧娘自然心动,却又有些犹豫:“可是先生……”
“先生那边我会去谈谈的,他今日也劳累一天,又是我与四妹的恩人,于情于理我也应该好好谢谢他。”
巫琅平静道。
陵光君在他心中放肆狂笑,笑话他被南霁雪一语言中。
他与老五,果真并无任何不同。
作者有话要:推荐一位想偷前面那位推荐过的那位风溯君猫咪的太微作者写的《不好好演戏是要回家生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