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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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琅的到来, 在商时景的意料之中。

    恐慌总在肾上腺素消退之后姗姗来迟,商时景欣赏完脚下的蓝天后, 却已经想不起自己为何会踏上金轩乘,他看着巫琅的笑脸,就觉得头脑发昏, 就连步入危险都甘之如饴, 人的欲/望跟贪婪总是凌驾于理智之上,当心有绮念时,不自量力就成了本能, 这不是友情,他对巫琅根本不是友情。

    对宋舞鹤时是,他很欣赏那个男人的乐声,结交不得会失落, 却并不会纠结于此, 更不会为宋舞鹤亲身涉险。

    商时景站在长廊上看着巫琅, 对方笑起来的模样完美得无可挑剔, 他却感觉到一阵恐慌, 心在无休止的下坠。

    他将那点悸动摁入深海, 试图熄灭微弱的火焰。

    对巫琅别有用心可不在商时景的计划之内。

    “先生为何急着要走?”巫琅很擅长利用自己的弱势,他往日不用, 是因为毫无必要,可当到了有必要的时候,他也不会死要面子而放弃这样厉害的“武器”。他很清楚商时景总是难以拒绝他人柔弱的姿态,就好像巧姑娘对幼兽抱有怜爱之心, 先生向来对弱者抱有怜悯之情。

    然而这一次,商时景却寸步未动。

    巫琅站在原地,寸步未动,只听到对方语调冷淡:“我并无留下的必要,当初与你同行,本就是因为巧娘挂念你。”

    只是因为巧姑娘?

    心中分明清楚自己与巧娘在商先生心中的地位并不能相提并论,可巫琅听到此言,却仍是感觉到了一点酸楚的疼痛。

    商时景仔仔细细的看着巫琅,美丽高傲的焰鸟展开双翅,细细的梳理着主人灰白色的鬓发,他稍稍整理了下,换了身新衣,没有那日被虎叼走时的落魄,没有在玉韫居时的笨拙,只是静静的站着在那儿,芝兰玉树,静水流深。

    仿佛什么都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在玉韫居的那几日悠闲自在是上天恩赐的,商时景想巫琅就像是人生荒漠上的海市蜃楼,远远观去美丽无比,然而盲目的追寻着他,最终只会落得尸骨无存。自己与巫琅就如云泥之别,这个男人高高在上,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过往,他经历过风月无边,也见过无尽杀戮,人生百味对他犹如儿戏,连尚时镜都难以撼动他的心意。

    要是当真能与南霁雪合作,自然是必不可免要见着巫琅的。

    商时景之于巫琅,不过是一个冷酷无情的过路人,陌路太冷淡,朋友太亲密,只不过是巫琅天生这般温文儒雅,对任何人都是这样知礼有度,因而两人之间不显得尴尬;可要是有人不知分寸,便成了笑话了。

    期望枯木生花的追梦人太多了,不必多他一个。

    他的人生,就该如自己曾经所想的那样,娶个漂亮的女子,生几个可爱的孩子。

    而不该拿来奢望一个梦,一个危险到会让自己飞蛾扑火的梦。

    “先生助我救下四妹,倘若这次没有先生援手,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更何况当初我虎口脱险,全赖先生帮助,算起来已经是两条人命,还未曾报答先生两次救命之恩。”巫琅笑吟吟道。

    商时景淡淡道:“即便没有我,你当日也不会死,更何况救你的人并非是我,至于你四妹,即便无我,你一人也可成事,只是方便与否罢了。这恩情你若真要偿还,不如报答在巧娘身上。”

    “巧姑娘……”巫琅险些难以维持住自己的笑脸。

    巫琅并不厌恶巧姑娘,正相反,对这个善良可爱的女子,他心中还有一丝喜爱,就如同对晚辈那般喜欢。

    他只是不喜欢,不喜欢商先生总是念着巧娘,就好像除开巧娘之后,他们二人毫无瓜葛。

    偏巧事实正是如此,除开巧娘,先生与他的确并无任何瓜葛。

    当真可憎。

    “幽冥鬼狱此遭受损,必然不肯善罢甘休,我一人自保尚嫌不足,之后路途还不知有多少危险,你若是真心想报答,不妨好好照顾巧娘,她需要一个安定之所,这恰巧是如今的我无法给予她的。”

    巫琅沉默片刻,问道:“先生心意已决?”

    商时景略略犹豫了片刻,点头道:“不错。”

    其实他本不该把话得那么死,毕竟巫琅接下来的话难以预料,可见着对方的面容,又无端地硬下心肠来。这个男人对于他而言太过危险,总叫他头脑发热,叫他失去理智,留下不会变得更好。

    即便巫琅不再继续挽留,商时景也大可在临行前见南霁雪最后一面,与她做那笔交易,临行前道别不会显得突兀。

    巫琅是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耳可得其音,目可观其色,却终其一生也无法占有。

    “可是有何要事?”

    “那倒不曾。”

    “既是如此,可否请先生在镜湖之中住几日,巧娘那处不必先生担忧,只是先生接下来既然并无要紧之事,即便不求报答,我与四妹也该宴请先生好好道谢一番。”巫琅低声下气道,“本该今日就大摆宴席,无奈四妹伤势太重,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商时景看着巫琅,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本是他意料之中最为顺当的那条路,就如自己所想,巫琅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总会再三挽留自己。

    他赌赢了。

    却没有胜利的喜悦。

    倒是巫琅心中涌起欣喜来,他知道先生又一次退让了。

    果不其然,对方轻声道:“也罢。”

    之后巧娘便与商时景在镜湖之中住了下来,张霄不放心巫琅跟南霁雪,也乐得有吃不完的酒果,自也留了下来,他江湖气重,对恩人最是敬重,商时景救过他大哥与四妹,尽管修为差得连老三都不如,可张霄对上他时还是十分热情——只除了吃酒果的时候。

    这几日张霄并没有只吃饭不干活,他待在镜湖之中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帮助南霁雪疗伤,詹知息那一剑来得又快又狠,险些穿透南霁雪的元婴,后来花无奇又在那伤口之中拨弄血肉,好在救治及时,总算没落下什么不可挽回的病根。

    有日晚上巫琅悄悄的出了镜湖,张霄分明见着那个好一点的疯子跑来了,可大哥却好似还是没有恢复。

    “四妹,你奇不奇怪?”张霄叹了口气,掌心贴着南霁雪的肩膀,这些日子来她身体大有起色,平日里也能些笑话了。

    南霁雪挑眉道:“什么奇怪?”

    “大哥他以前……”张霄的话在嘴边了个转,想起那俩疯子的事不能吓着南霁雪,立刻咽回去道,“大哥的伤势一日日见好,现在伤好了,怎么眼睛还是看不见什么呢?”

    以前可没这样,只治一半儿就不管的。

    张霄在心里暗叫好险,然后为自己的机灵鼓掌喝彩。

    “心盲了的人,还在乎眼睛盲不盲吗?”南霁雪脸上带着笑意,眉眼之中风情万种,语气之中的揶揄回转,听得张霄毛骨悚然。

    “什么?大哥怎么心也盲了,心得怎么盲啊,四妹?”

    南霁雪一时语塞,忍不住“呿”了一声。

    张霄听得不太清楚,满面怀疑道:“四妹,你刚刚发声了吗?”

    “没有啊。”南霁雪镇定自若,“你听错了,我的意思是大哥自有分寸,你瞧他伤势一日日好起来,最近这两天你都不用两只手了,你何必担心他呢。”

    “那话不是这么的。”张霄嚷嚷道,“总不能让他一辈子瞎下去,你平日里最是关心大哥,怎么这会儿一点也不在乎。”

    南霁雪摇了摇头道:“好了。二哥,我问你,你觉得……商先生这个人怎么样?”

    “比老三好。”张霄言简意赅,很快又暴露原型,“我觉得他这人除了有时候怪冷冰冰的以外,什么都挺好的,估计着他跟杜是一种人,不爱话爱行动的那种,面冷心热的,不然也不会帮大哥跟你的忙了。”

    南霁雪脸上露出点笃定的笑容来,红唇恢复了血色,又有了往日的颜色柔媚,光艳照人:“一个是外冷内热,一个却是外热内冷,你瞧是不是很有意思。”

    “两个大男人能有什么意思。”张霄满面不屑,“你当人人都是五弟啊。”

    南霁雪目光闪烁,若有所思道:“外冷内热不假,只不过这位商先生的心思可要比北一泓的难猜多了,他这人也不似北一泓那般好看透。”

    “怎么好端端的又起北一泓来了?”

    张霄歪着头想:四妹真是越来越神神叨叨了,以后还不得变成白头老神婆。

    “不是你先的吗?”

    南霁雪轻轻一笑,结束了这场对话,那张颠倒众生的面容上浮现出玩味。

    好戏上场了。

    ……

    巫琅厌倦那个人的把戏,来来回回,纠缠不休,消磨他最后遗留的期待,却又可笑地每每发现自己竟还保留着些许期待。事实就是如此,曾经追求无比的,那种冲昏头脑的期望归于平淡后,慢慢就心生出厌恶来了,偏偏他与那个人捆死在一起,除非死亡,否则即便割肉换血,那人仍是他唯一的血亲。

    重见光明对常人而言也许是值得欣喜若狂的事情,可对巫琅而言却并非如此,他这许多年太习惯失去什么,因而显得极是平静,平静的近乎有些不在意。

    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这种平静,才让商时景未曾发觉到什么异常。

    镜湖之中鲜有来人,巧娘与商时景恰是一男一女,并不存在任何错认的可能,巫琅在路上见过正与张霄抢夺酒果的巧娘,两个人吃得迷迷醉醉,站在院子里哈哈大笑,然后摔在地上的重响听得人肉疼,两个人各倒一边,睡得鼾声大作,被互相招呼的十来个鱼奴们举起来,挨个往房间里送。

    巧娘正如巫琅所想,只是他见惯了尸山血海,并不觉得女子容貌丑陋有何吓人,至多觉得她的确并不赏心悦目,不过美人常有,他身边围绕过的春花秋月数不胜数,蛇蝎心肠更是不胜例举;巧娘生得是美是丑都与他无关,巫琅也不会因为容貌而影响对巧娘的评价。

    他只是觉得先生并非以貌取人之人,不由得心中更为欢喜,也不管此事对他有利还是有害。

    可见南霁雪所心盲一词,并非是无的放矢。

    商时景不是个喜爱东奔西跑的人,从他能够忍耐玉韫居日复一日无趣的生活就能看得出来,镜湖之中什么都有,他已许久未曾练琴,便唤鱼奴为他取了一把,到底是女子平日细致,琴调过音,商时景将琴横放在膝头,也不顾稳不稳,坐在大石上弹奏起来。

    琴稍稍晃了晃,音不成音,却叫两个鱼奴一左一右捧着,她们俩歪着头,眼睛亮晶晶的,似是期待什么仙乐一般。

    商时景本是消遣,未料有人这般捧场,便也只好上了些心。

    镜湖之中并无多养其他生灵,不过却也有些花鸟,尤以奇花异卉最多,因着湖水底下四季如春,繁华盛放,铺开一片花海,无数灵蝶在其中飞舞,商时景居所处有条长廊,走到尽头便是花海。

    湖中有湖,起来有些可笑,可是看起来却非常美丽,花海之中无数花瓣顺着风散乱在空中,宛如雨雾喷洒,商时景就坐在湖边的白石上,流水潺潺,风顺着花吹皱薄波面,两只鱼奴踮脚抬手,她们个头不大,力气却不,满目期待的看着商时景。

    巫琅到时,商时景正在抚琴,花落如雨,这片花海是南霁雪精心种植,漫天的花瓣则用了个巧妙的法子,真正的花树被隐匿起来,才造成这无边无际的花雨。他坐在当中,琴弦半颤,琴声较于初次听闻时已经有了极大的长进,因为隔得极远,看不怎么真切,便朦朦胧胧的,惹出一点雾里看花的情思来。

    鱼奴面面相觑,嘀咕道:“没有奶奶弹得好听。”

    商时景不由得失笑,他停了手,半倚琴上,欣然矮下大半身体与鱼奴话,声音轻柔:“南姑娘自然是比我厉害的。”

    鱼奴点了点头道:“是啊,奶奶最厉害了。”

    清风飘拂,商时景的长袖被卷地微微吹起,他依枕长琴,宛如春睡未醒,眉眼盈盈笑意,肤色白如冰雪,花瓣怜人,落在脸颊上,平添嫣红之色。

    鱼奴想了想,又宽慰商时景道:“你也弹得很好,以后一定会……嗯,弹得只比奶奶差一点点的。”

    巫琅来时,鱼奴们端起琴正往回跑,他遥遥的从花海之中走过来,像是没入花雾之中,商时景本是坐在白石上看着鱼奴们的身影,觉得那话十分可爱好笑,可稍一转头,却看见巫琅缓缓行来,不由得一怔。

    他自然不是什么丑恶的妖魔,非要起来,天底下好看过他的怕是也没有几个了。

    “先生今日雅兴极佳。”巫琅含笑道,平静的心潮掀起狂澜,他刻意看向它处,却用余光量着商时景。

    “尚可。”商时景有时候都要钦佩自己的意志力,面对巫琅这张脸,几个人能硬下心肠话,他就能。

    商先生看起来不像是巫琅所幻想过的任何容颜,却很符合他本人。

    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诡异的好似故友重逢,却又犹如一见钟情。

    巫琅眨了眨眼,忽然道:“来,我还不曾看过先生长什么模样。”

    “与寻常凡人一样,没多什么,也没少什么。”商时景不太愿意跟巫琅待在一块儿,他能感觉到自己为数不多的坚持在明悟的心意下土崩瓦解,就像是看到美丽的珠宝,无法占有,却又忍不住幻想自己得到时的惊喜。

    最后便连多看一眼,都好似占了许多便宜。

    因此商时景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足够冷淡,好吓退巫琅。

    巫琅大概是觉得有些难堪,他轻声道:“是么。”然后有些黯然的笑了笑,目光还没完全对上商时景,他压根不知道商时景在哪儿。

    商时景忍了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他握着巫琅的肩膀转过身来,多少有些不敢置信自己会疯到对这么一个能轻易吊百来个自己的瞎子心软,缓缓道:“伸手。”巫琅温顺听话的伸出手,光明正大的量起商时景。

    先生远比他所以为的要更苍白,约莫是跟体内的寒气有关,眉眼则看起来十分冷淡,倒也符合他的脾性。

    巫琅并无太过肆无忌惮的量着商时景,免叫对方发现什么。

    对方无由来的无声叹了口气,他垂眸闭眼,握住了巫琅的一只手,迟疑许久方才贴在自己脸颊上,淡淡道:“你当真好奇,我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这招来得措手不及,巫琅只觉得心漏跳了一拍,险些惊得缩回手来,可他的手指违背他的心意,一动未动,反倒是在那张冰冷的面孔上细细抚摸了起来。

    巫琅觉得自己真如一个盲人,商时景难得温顺的垂着脸,他的眉骨有些高,眼睛很美,雪白的肌肤如冰,这张脸看起来不太符合他的声音,却又意外的融洽。

    巫琅本以为商先生的年纪会更大一些,或是更稳重些。

    他鬓间有似有若无的香气,巫琅不自觉贴得近了些,这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未曾见到那个人,也未曾重见光明,手指仍是轻而缓慢的描绘着,像是一生只有这一瞬,能贴着先生这么近。

    “如何?”

    商时景的嘴唇动了动,他的嘴唇血色不浓,很淡,却并无病容,带着点冷淡的笑意,不出是轻蔑亦或是愉悦。

    分明双眸倒映出那人的容颜,可是手指描绘所出的,却好似又是另一种风情。

    尽管对方并无表现出任何厌烦,然而巫琅依旧收回手来,他对点到为止这四字了解的过分深刻,知道该如何避免引起对方厌恶。

    “冒犯先生了。”巫琅觉得自己的嗓子也有些哑,不光哑,还发干,像吞了巧娘做得五个大馒头,喉咙里只剩下粗糙的粉末。

    商时景在对方收手那一刻回过神来,巫琅稍稍侧坐过身,视线又偏离开了在场唯一能与他话的人。

    方才那般突兀,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到他了。

    商时景暗暗笑话自己,莫名其妙的脑海之中就涌起电视剧的环节,还不过脑子就直接抓过了对方的手,他只是见不得巫琅失望难过,这并不是个好消息,也不知道巫琅会不会介意。不过他随即又想,自己在巫琅心中怕是早早已是个怪人,他脾气那么好,自是不会生气的,介不介意又有什么妨碍。

    这消息倒没让他欢喜,反而更失落了起来。

    分明告诫自己敬而远之,却又忍不住为对方的客气感到失魂落魄。

    商先生的神态总是那般平淡与难以捉摸,巫琅近乎困惑地迷恋着对方展现出的疏离,他本以为也许商先生那么做,意味着有什么不一样,可也许对方只是如此简单的觉得:只有这么一个法子。

    巫琅知道南霁雪在自责,她自责自己没能拉詹知息一把,她自责自己轻视詹知息对北一泓的感情,看着老五坠入深渊……

    否则依南霁雪的伤势,她不会在紧要关头还把精力浪费在巫琅的身上。

    她不是担心巫琅会步上詹知息的后尘。

    那些杀戮,那些过往,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陵光君生平头一遭杀死了巫琅,将他的尸骨倾倒,彻底活了过来。

    于是滔天的烈焰,便从深海之中窜出,熊熊燃烧了起来。

    他即是深渊。

    南霁雪所担心的事,发生了。

    作者有话要:我发现有些读者懂了,有些读者有点懵。

    这里提示一下。

    记住大哥曾经作为陵光君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南霁雪并不是脑洞大。

    然后没有虐啦,很甜很甜【拍胸口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