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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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死之地外围的迷障倒也罢了, 越是深入,不死人就渐多, 迷雾也愈发浓了起来。

    初见不死人的时候,商时景险些以为自己遇上了生化危机,这些不死人几乎已经无法被称为人了, 他们长得奇形怪状, 身上全是脓包与腐肉,散发着浓浓的臭气,许多毒虫甚至在他们身上筑起了窝, 在他们漫无目的游荡在荒野上时,就蠕动出来觅食,甚至于啃食寄生者的腐肉。

    气味与视觉的强烈冲撞让商时景险些吐了出来,巫琅皱了皱眉, 面不改色道:“此处已有瑶芳花的气味, 接下来要心谨慎些。”

    商时景不太想知道巫琅到底是怎么从这么多臭味里闻出瑶芳花的, 他现在快要被熏晕过去了。

    “当时我们在花海之中, 造梦生并未动用术法, 因此挣脱幻境极是容易。”巫琅不急不缓, 跟商时景缓缓入内,这时的不死人并不是很多, 看起来也不具有攻击性,见着人似乎还有神智,下意识往后躲去,商时景被熏得头昏脑涨, 并未察觉,只听巫琅又道,“造梦生种植瑶芳花海,最初只为怀念故人,后来玉泽化作凶兽,他就用大量的瑶芳花安抚玉泽,免叫他袭击无辜。”

    商时景暗想:巫琅的容易跟我的容易,恐怕差别很大。

    “我们越是深入,就越有可能沉溺于幻境之中,商先生,你我一道,此行十分危险,巫某定会尽力护你周全。”巫琅想了想往日孟章君与姑娘共事时的话,他还记得那名女子听了这话,羞得满面通红,大有非君不嫁的意思。

    这跟剧本完全不一样,按照正常来讲,不该是此行危险万分,是否要多加思量吗?

    不过到底,此路已是退无可退,商时景也绝不容许自己退,他轻声道:“若是深陷幻境之中,你我恐怕也无法互相帮助,造梦生的幻境既能使得玉泽沉眠,想来你我二人只能顺应自然,你眼睛不便,此处毒虫雾瘴极多,也应当心。”

    沉浸在心上人如此冷静优秀的巫琅,不忘同时在内心深处对孟章君追求人的话术表示了鄙夷跟嫌弃。

    两人越是深入,不死人就越来越多,不过恶臭却缓缓减轻,反倒蔓延起芬芳馥郁的香气来,果然是瑶芳花的气味。

    瑶芳花的香气越浓,其中的不死人也就生得越恐怖跟奇诡,有些简直超出了商时景的想象能力,他甚至疑心起南蛮跟天尊压根就是什么变态科学科普栏目会请的那种疯子科学家,而不是一个旅游加仙侠频道。

    这时候他无端羡慕起看不到的巫琅来,起码不用受到这样的折磨。

    不过后来商时景又想了想,他来此正是因为巫琅看不见,若是自己也看不见了,那就真真切切是个彻底的包袱了。自那夜篝火谈话之后,巫琅似乎是听进去了那些话,也许没有,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还是一如既往,他仍是那般亲切温和,有问必答,反倒显得那夜的商时景格外肚鸡肠,不识好歹起来。

    不准巫琅的性子就是那样,强迫他要无礼的对待自己,未免过分了些。

    商时景一边克制,一边服自己,却没办法阻止自己越陷越深,他有时候甚至疑心起南霁雪拜托自己跟随巫琅来南蛮,就是为了看一场好戏。若是她知晓自己对巫琅的情意,恐怕又多个不自量力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么个题材了。

    雾气越来越浓,巫琅忽然伸出手来抓住了商时景,惊得他下意识将手一缩,却叫对方紧紧抓牢了,半点都动弹不得。

    “商先生。”巫琅低声道,“你我就要迈入真正的幻境了。”

    商时景沉默片刻,忽然道:“那我怎知你是真是假?”

    巫琅万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多少有些啼笑皆非,半晌才回道:“造梦生对幻境造诣之精妙,怕是当世无人能出其左右,这场幻境除玉泽以外,应当还困住了此地的所有不死药人,之后你我所见所思甚至所闻所听都是虚幻,因此我将先生紧紧抓住,是为不要分散。”

    “那若是幻境之中你我松开手分散了呢?”商时景忍不住问道,又想起了自己还给虞忘归的那条绳子,要是那捆仙绳还在,不准他还可以拿来绑绑自己跟巫琅。

    巫琅苦笑道:“那只好听天由命了。”

    商时景沉默了片刻,无声的点了点头,给自己在心里头了气,决定平静的接受这个决定,他能从尚时镜的手下逃生,足以证明运气不会太差。

    两人无声在迷雾之中茫茫前进了一阵,商时景看到前方有不死人直直而来,下意识避开,却见巫琅毫无反应,铁腕分寸未能动,便急道:“快闪开!”

    商时景话音刚落,那不死人直直撞了上来,化作手边流萤,消散于天地之中,回归雾气本身,竟是虚幻假象,他怔了怔,却听巫琅道:“怎么了?我并未听见脚步声。”

    “不……是假相。”商时景皱了皱眉道,“此处幻象丛生,真真假假,实在难以察觉。”

    巫琅点点头道:“不错,最初是肉眼可见的幻象,不过这等幻境只是最为浅薄的,可靠气味与声音分辨真假,待我们逐渐深入,便会听到幻音,那时才是真正的真假难分,造梦生构造梦中之梦,拉数万人共入幻境,此等境界实在令人惊叹,若非是……”

    他顿了顿,并没有继续下去。

    商时景约莫知道这些事是与造梦生有关,南蛮的大将军,守护天尊放弃的凶兽玉泽,安抚被作为试验品的不死药人。两人虽然相处不久,但是商时景能意识到造梦生并非是个恶人,甚至可以脾气好得不像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当初巫琅那么惊讶,也许这些事是与他的过往有关。

    “造梦生他……是个怎样的人?”

    巫琅对商时景的好奇略有些诧异,不过并没有在意,他沉吟片刻道:“是个有趣的人,红尘之中滚的人少数有他那般隐忍坚韧的,有时候你几乎分不清楚他到底是个圣人,亦或者是个无心之人。”听商时景半晌没有响动,他笑了笑,又道,“我这么,的确有些难以理解,只是那些前尘往事,恐怕你也不喜欢听。”

    “但无妨。”商时景淡淡道,“我有些好奇。”

    更何况,聊天也能冲淡不死之地的恐怖气氛,这茫茫大雾,还有不时飘荡出来的虚假不死人,都让人毛骨悚然。

    巫琅便又道:“造梦生出生将门,他父亲蒙恩得赐国姓,本名叫做南历。南蛮与中原当初摩擦不断,凡人倒还平安些,大多争斗皆是出自修士,南蛮是天生的毒瘴之地,许多邪道中人对此异常垂涎。人就是如此,中原正邪两道的修士要个你死我活,可等到了中原与南蛮对立时,又要合作起来,双方一个你死我活,南蛮之中也分作黑白两派,黑方主张侵略,白方则较为保守,不愿意妄动干戈。”

    “那造梦生定然是白方了?”商时景道。

    “不,南历当初主战,几乎是黑派领袖,他南蛮第一人的赫赫凶名就是在战场上杀出来的,南蛮百姓曾视他为战神,将他奉上神坛。南蛮修士与中原大有不同,绝大多数人并不长寿,活至一百岁已是极限,可是南历却已侍奉三朝,他少年时征战,中年时归于朝堂,曾担任过太傅,真论起来,如今的南蛮王还要唤他一声仲父。”

    那从相貌上倒是看不太出来。

    商时景若有所思,又问道:“那么你为何他是个圣人,又他是个无心之人。”

    “上一任南蛮王就任时曾有人想要谋反,主谋正好是南历心上人的父亲,是他一手平乱,自动请缨监斩,南蛮风情与中原不同,可刑罚却更为严苛残酷,主谋一家被施以火焚之刑,且株连九族。”巫琅沉默片刻,缓缓道,“他于忠义并无任何缺损,可是于人情却过于冷血,因此谋反之事过后,前任南蛮王非但不觉他有功劳,反而对他十分忌惮,因此日渐冷淡。”

    人情与义理的确是很难分得一清二楚的东西。

    其实商时景也不知道怎么评价造梦生这样的行为,不如巫琅口中所的南历,实在让他很难跟自己所认识的那个造梦生联系起来。两人正着话,巫琅忽然停住脚步,皱眉道:“有人来了。”

    “是幻音吗?”商时景四下看了看,摇头道,“我并没有看到人影。”

    巫琅将他护在身后,忽然往左处一转,沉声道:“来者何人?”商时景顺势一缩,发现两人的手下意识松开,想起之前叮嘱的那些话,不由得又握了上去,却叫巫琅心神一荡,忍不住低头瞧了瞧那极为自然就握紧了的双手,不清心中是柔肠百转,亦或者是更多难以分辨的东西。

    而商时景却没想那么多,只是下意识趴在他肩头往外一瞧,只见得茫茫迷雾之中果然走来一个人影,长不长,短不短,看起来大概是个少年人的体型,在这不正常的环境之中显得格外正常。

    就是这种正常,反倒让商时景更觉得可怕,这会儿要是爬出什么丑陋的怪兽都不觉得稀奇,甚至于更多更诡异更可怖的不死人,偏生是个看起来十分正常的人影。

    商时景的心肝乱颤了一会儿,却见得迷雾之中那人身形渐显,手中持一柄利刃,眉清目秀,眉头紧蹙,面容十分熟悉,竟是虞忘归!

    “这也是幻觉吗?”商时景心翼翼的问道。

    商时景突兀的想起孟章君起过不死之地附近有个奇怪的少年出现,却不知道眼前这虞忘归是真是假,到底是幻境根据自己的思维虚拟出来的,亦或者是的确运气好到撞见了虞忘归本人。起来,他的确很久没有见到过虞忘归了,不过如今的自己对于虞忘归而言,想来也是素昧平生。

    与此同时,虞忘归也握紧了手中的阴阳极石,略有些迟疑的看向对面二人,双石之中忽然传出声音:“归,你怎么了?”

    “前辈,我遇见了一位熟人。”虞忘归略见迟疑,他想了想又道,“我们此行遇到的幻象数不胜数,巫前辈虽有可能是假,可是他身旁那人我并不认识,这面貌全然陌生,之前我们二人已经见到许多假相,幻境再是真实也难以做到杜撰虚无之人与相识之人的关系,所以我想此人应当的确就是巫前辈本人。”

    “不错。”

    阴阳极石之中传出赞许之声,竟是个男子声音,那男音温声道:“幻境多为虚假,鲜少有主人能将这么多人扯入同一个虚幻之地之中。造梦生的确厉害,你之前所见许多不相识的幻影皆出自沉溺幻境之中的那些人他们所有的记忆,可任是通天也绝无可能凭空捏造一段关系,眼下不知他们真假,不妨上前询问,倘若无亲无故,那许是幻象,可要是亲朋好友,便可结伴同行。”

    虞忘归瞧了瞧两人亲密无间的模样,定下心神道:“那人看起来是巫前辈的道侣,我想必然不是虚假,我那时与巫前辈相见,只知他有五位结义金兰,若是幻境想要蒙骗于我,也应当是六人在此。”

    少年郎定了定心神,迈出层层雾气,往二人方向走去。

    …………

    孟章君的造访来得匆忙,大氅卷起风雪,他匆匆忙忙的抹了把脸,望进两泉深潭之中。

    “你回来了?”

    尚时镜让童将孟章君脱下的衣物放好,自己则往前带路,满面焦急道:“天寒露重,快进来喝杯热茶去去寒气,路上探到消息了吗?南将军何以此刻回宫,凶兽之事是否出了什么岔子?”

    他一手安排的局,他精心落下的子,可这时装模作样询问起事情经过来,连半点窘迫尴尬都不曾见到。

    “是啊,不知道那子又出了什么毛病,不过玉泽这几年来的确越来越老实了,他与玉泽心意相通,这借口骗了十余年,难怪再也按捺不住,早些年还能蒙混过关,眼下却是不成了。”孟章君忍不住啧了一声,他仔仔细细量了下自己这位友人,忍不住又道,“这些时日不太平,你自己也心些。”

    孟章君看了又看,想起造梦生的遭遇,粗眉皱成了扫帚,他将热茶端起浅饮了一杯,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新王虽有君王的气度,但在一些陈年往事上却总是难以释怀,当初自己这位迂腐温雅的友人也被卷入了其中,如今造梦生出事,他实在有些担心清算旧账时会波及这痴人。

    尚时镜从容接受这份好意,含笑道:“我明白,对了,何以不见你的朋友?”

    “他们还有要事。”

    熟人归熟人,可话还是要得清楚分明,巫琅来南蛮此事跟友人抒发喜悦可以,可是他即将前往不死之地之事却绝不能出口,一是巫琅的安全,二来是这人得知后,怕是要捋袖子跟自己对骂半个时辰,腐儒骂人来来回回那就那么几句,酸气冲天,孟章君也不愿意跟他吵架。

    兄长来此无非就是为了詹知息。

    尚时镜微微皱了皱眉,既然兄长离开了镜湖,那么想来南霁雪的情况并不严重,按照他的脾性,调和张霄并不足为奇,詹知息受困于梦境,依照兄长的性子,必然会留在南蛮寻找解梦之法,而以造梦生的手段,除非是北一泓死而复生,否则绝无可能唤醒詹知息。

    兄长留在南蛮,容易突生异变,不过若有孟章君牵制,那倒也并不麻烦,而且詹知息沉溺梦境,兄长挂念他必定心神亏损,想来也碍不着什么事。

    他略略想了片刻,忽然问道:“不知信中所言的随行之人是谁?”

    是风徐来吗?

    六人如今四分五裂,南霁雪险些出事,张霄生来义气,又偏爱四妹,短时间内必然不会轻易离开她左右,詹知息沉入睡梦,自己又离开春云,巫琅身旁没有其他帮手,除风徐来之外并无他人可信。

    “哦,是个姓商的,神神秘秘的,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陵光很喜欢他。”孟章君猛灌了一大口热茶,又给自己满上一杯,这才出了口热气,活动活动了筋骨,又道,“我瞧他的样子,好像也很喜欢陵光,只是不肯出来,你们这些儒酸啊,就是喜欢支支吾吾,藏藏掖掖的,半点豪气都没有。”

    姓商?

    尚时镜目光微沉。

    他心中忽然朦胧现出一个人影来,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兄长非是无情无爱,只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即便声音、容貌乃至身份完全相同,兄长仍是喜欢那个人,如今双魂分离,自是得偿所愿。

    到头来,只不过无意二字。

    他,待我无意。

    “那必然是位,有趣的朋友。”

    尚时镜并没有将这件事太过放在心上,他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无暇分心到这些微末的事之上,世间并无几人能如他那般深入的认识巫琅,无论是往昔冷酷无情的陵光君,亦或是今朝温柔可亲的春云六绝之首巫琅。

    他曾如朝圣者一般,一路走下去毫无犹豫,最终换来的却是焚身之火,而非是圣光沐浴。

    大概是为了将过往的自己拼凑起来,巫琅与陵光君截然相反,他并无能力给予任何感情,只好宽容谦让,大度温存,好在他的身份与实力所带来的些许温柔,就已足够让许多人满足,于是满足过后就衍生了贪婪。

    贪婪是世间最无用却又最有利的利器。

    尚时镜本也是其中一员,当初巫琅撑伞出现在他面前,就如穷乞丐寻到不世奇珍。巫琅像是尊剔透美丽的青琉璃,价值连城,贵重无比,拾得的人患得患失,生怕出半点差错,无论何等心谨慎,也终究留不下他。

    这尊青琉璃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尽管他摸上去是温热的,也只不过是自己掌心的错觉。

    巫琅是暗夜里唯一的光明,任何飞蛾都会一厢情愿的扑火,以为自己是唯一能独占这温柔的幸运儿。

    可并非如此,他早已在作为陵光时失去寻常人的爱恨,他的温柔与残忍,如同双刃剑一般,无论如何碰触都会鲜血横流。

    若是那位商道友足够聪明,就该在撞得头破血流之前离开。

    兄长的问题从来都不是不够,而是不会。

    作者有话要:我没有是谁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