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故人相逢自是人生一大喜事。
不过在这么奇诡恐怖的环境下相逢, 即便心大如巫琅,也实在不知道喜悦多些, 还是担忧多些,更别提他和虞忘归还算不上是太熟,不过是巧合遇到过一面, 偶然同行了会儿。这会儿的幻境还不算高明, 巫琅尚还瞧得出来虞忘归的确是个大活人而非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幻象,只是商时景表现出来的模样过于可爱,叫他一时不想出真相。
双方互相看了彼此好阵子, 宛如菜鸡互啄之前的预热活动,半晌才迟疑的缓缓靠近,虞忘归看起来比上次好像又长大了许多,少年人的模样总是一天一个变化, 更别谈这么久没见了。
最后还是虞忘归先开了口:“是巫前辈吗?”
巫琅稍稍松了口气, 他虽然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这会儿还要装瞎卖乖, 并不适合开口, 于是点了点头道:“这声音……是虞友吗?”
“声音……”虞忘归愣了愣, 奇道,“巫前辈, 你看不见我吗?还是我面容有所变化?”
商时景接口道:“他现下坏了眼睛,谁也看不见。”
他虽然对修行还只是初起步,可懂得察言观色,见虞忘归与巫琅两人神情正常, 便知定然不是幻境,不由得脸上带出几分喜色来,解释也是轻声细语。巫琅听他语气与往日大有不同,思及曾经商时景就对虞忘归有所不同,不由得心中五味陈杂,
虞忘归却觉得十分奇怪,他从未见过商时景此人,见这人待自己十分亲切温柔,脸上隐含激动,好似见到故人一般,不由有些疑惑,他本还以为此人是巫琅前辈的道侣,可是看他们二人站在一起,亲密之中又带有恰到好处的距离,似是不如自己所想那般。
“原来如此。”虞忘归已不再是往昔那个懵懂单纯的少年,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若有所思的量着两人,不敢轻易放下戒心,他顿了顿,开口道:“我叫虞忘归,不知这位前辈与巫前辈是何关系?”
商时景深深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笑,柔声道:“我叫商时景,与巫琅是……是朋友。”他将关系的称呼在唇齿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挑选了个较为温情的法,对孟章君可以的冷酷无情,可是对虞忘归时,商时景还是希望这孩子能感觉到人间较多的温情。
比如……两个好朋友之类的。
朋友。
巫琅忍不住在心中嗤笑了一声,商时景之前对孟章君所的“合作者”仿佛还历历在耳,态度如此变更,想来也知道是因为何人。
虞忘归……
其实巫琅与虞忘归的相遇十分巧合,他当时只觉得这少年是块良才美玉,叛出玄天门对邪道之中的巫琅而言非是什么大事,这少年仿佛顽石之中的玉璞,离开那所谓的名门正派之后反倒更适合生长,眨眼之间便进步神速。其实巫琅更为在意的,是商时景与易剑寒对此人的看重,偶然巧遇后刻意结交了一番,却未曾想到他会成长如此之快,短短数月就能到金丹期。
若是当初,虞忘归必然会唐突追问此人是否与自己亲友相识,可如今的他已能对这突如其来的好意视若无睹,阴阳极石虽已到手,因缘巧合之下又将北前辈救醒,可是他如今身存阴阳极石之中无法脱困,虞忘归本以为可从阴阳极石里得知自己些许过往,哪知北前辈却是一无所知,天先生究竟有何意图……
虞忘归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前不久他前往四海烟涛,易剑寒忽然翻脸,与他天先生不可再信,让他不要轻信天先生哪怕一句话。
其实北前辈的经历已让虞忘归有所警惕,尽管北前辈是他自己做错了事情,甘愿困守其中,可是这几日相处下来,北前辈谈吐得体,为人和善,性情亦是正直刚强,如他这般脾性,又怎会得此下场,既然阴阳极石在天先生手中,那么想来与他脱不了干系,他为何会持有阴阳极石,又为何故意将其转赠予他?
思及与天先生相识那段时日,对方性情古怪,和颜悦色与冷酷无情只在顷刻之间转变,虞忘归不太愿意相信那月夜之下初识时那般亲切温和的天先生事实上是个坏人,可是之后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却无一不在告诉他,天先生并非自己所想的那般简单跟善良。
他为何囚禁北前辈,又为何帮助自己……
易剑寒此人心高气傲,他与易剑寒多少也算结识了一阵,知道那人看着面恶,心地却不算过于狠毒,否则也不会一次次放自己离开,又叫人指导自己,甚至于自己每次死里逃生,他也都敞开四海烟涛的大门迎接自己。
易剑寒与天先生彼此那般信任,若他也天先生无可救药,不能相信,那么对方到底又做了什么事。
也是如囚禁北前辈这般……残酷的行径吗?
亦或者更可怕。
“两位为何来此?”虞忘归又问道,“非是我多心,实在是此处太过诡异。”
巫琅微微笑了笑,婉言道:“其实此事出口也并不紧,虞友此虑实在,我心中也略有存疑。”
他话不显山不露水,妥帖温和,半点不损双方面子,虞忘归自也实诚,他点了点头,爽快道:“我来此是因为一位道友,他离世之前托我来南蛮交托一人一物,只不过我不知南蛮风情,路上惹了不少笑话与乱子,而且我看他们似乎对外来的修士非常有意见,便只挑荒郊野岭行走,结果就误入这处幻境了。”
“原来如此,虞友的运气实在不佳。”巫琅微微摇头,苦笑道,“此处是不死之地,外有造梦生幻境叠加,内有凶兽蛰伏,进来容易,出去怕是难了。”
虞忘归心直口快,干脆道:“既是如此凶险,二位来此又有何目的?”
“若非我五弟涉险,我也绝不会来此。”巫琅缓缓道,“他痛失所爱,便请求造梦生为他织梦,如今造梦生出事,我只好来搜寻可有什么办法。”
虞忘归惊诧失声:“造梦生出事了?”
“怎么?”巫琅不动声色道,“虞友也要寻他吗?”
“是啊,那人托我交付的东西,就是要给造梦生的,如今他出事……总之……他情况如何?又是出了什么事?”虞忘归想起了悬于洞府之中的那块火玉,灼热炙烫,那人花耗了百余年修为将自己折磨成焦炭,临死前还要忍受魂魄俱灭的苦楚,只为守护那块火玉,他想这定然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只可惜在这个世道上,好似好人总是不得善终。
思及此处,虞忘归想起自己生平,不由得惨淡一笑,他一路走来,短短两年胜过前半生十余载,双手染血,又何曾知晓自己是对是错,是善是恶,也许对他人而言,自己也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了。
甚至于有时候,虞忘归会觉得易剑寒就如同夜间的燎原之火,可憎,而又温暖。
让自己知道起码这世间还有一些东西是一成不变的,比如易剑寒对自己的憎恶跟宽容。
“你既已误入此地,一人独行难免不便,不如随我们二人一道如何?”商时景主动开口邀请道,他见着虞忘归过于高兴,不知不觉便松开了手,克制着自己的喜悦,含蓄道,“此行虽是危险,可有我们三人同行,总胜过一人孑然。”
虞忘归仔细想了想,随即便点了点头。
商时景不由得开心起来,其实在这世界待久了,他与虞忘归并非相见最多,也并非交情最深,可虞忘归是主角,是他曾经追着看到穿越,一直跟随经历的少年。商时景曾经通过文字见证这个孩子成长,知道他吃了多少苦,明白他究竟何等悲惨与坚韧,因而喜爱也就自然而生。
这感觉就像是一个历史人物,当他只存在于书上时,似乎还有些不为所动,可真真切切的进入到那个世界,就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感。
巫琅被“弃置”于旁,冷眼旁观这场叫虞忘归莫名其妙,叫商时景欢喜无限的邀请,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这少年曾叫他赏识的坚韧冷静,曾叫他喜爱的俊秀非凡,曾叫他赞赏的倔强与执着,顷刻间破碎,具都面目可憎起来。
曾经巫琅就略有所感,商时景对虞忘归似乎格外不同,他关心这个孩子,在意对方的人生与道路,只是这些时日来从未听他提起,如今想来,必然是不值得亦或者是无法信任自己,所以商时景才从未提起过虞忘归只言片语。
他不是商时景愿意闲谈这些的人罢了。
易剑寒是么?
虞忘归只当这位商前辈性子格外亲和,并未曾多想,既是三人一道同行,他便在神识之中与北前辈悄悄商议了一番,北前辈虽是赞同,但却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他五弟陷入梦境……他姓巫,你结识的这人,是春云六绝之中的巫琅吗?”
“是啊。”虞忘归不明所以,“北前辈,怎么了吗?”
北一泓半晌无言,撤出神识,安安静静的沉寂在了阴阳极石之中,他本以为自己再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理应是憎恨,亦或者是厌恶,更该是毫不在乎。他曾真情实意的爱过那个男人,也喜爱对方永远追随着自己的目光,更爱詹知息为自己破开迷雾时的坦然与自信,因此发现真相之后的情热迅速冷却,化作了被背叛的痛彻心扉,他将高墙竖起,曾经耳鬓厮磨的情人转眼成了陌路。
他本来以为……
其实北一泓也不知道自己本来以为什么,他为自己的过错偿还代价时,是任性多少也有些许,詹知息欺骗了他,背叛了他,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他将所有归于原本,并未曾想过詹知息之后会如何行事。
也许是隐居山野,亦或者是悲伤一段日子,便坦荡放下。
他只是没有想过。
詹知息会选择这种结局。
约莫是两颗心脏在一起生活得太久,这么多年也未能消除那点不该存在的联系,北一泓忽然觉得痛彻心扉,真情建在假意之上难道就不是真情,虚伪的谎言坍塌之后就像心脏外层的皮囊被撕扯开来,露出底下脆弱无比的血肉,那颗真心在砰砰跳动,却随时都会死去。
他只好绝望而清醒的明悟,他依旧爱着詹知息。
纵然他恨,他怨,可他也……悄无声息的撇下了那人,一人离去。
“北一泓……”
他劝诫自己。
“他与你,从来不是一路人。”
当初的确是两情相悦,詹知息虽然骗他,但是之后种种,难道不是自己心甘情愿?
上当受骗是自己太蠢,如今两人恩断义绝,自己已经放下,詹知息也不该受困梦境。造梦生的名声在中原不显,可是当初生死苦海也接纳过南蛮人,北一泓知道那人曾是何等残暴无情,也知道他生性狠辣,若是能够帮上巫琅,便干干脆脆,一刀了断,此后红尘阴阳,再不复见。
商时景见着虞忘归很是愉快,却也没有忘记正经事,詹知息受困梦中,非是心爱之人心爱之物不能唤醒,他手上没有阴阳极石,可是虞忘归有啊!他这时候忽然又佩服起自己的机智聪明来了,要是当初没有送出阴阳极石,那么这石头铁定落在尚时镜手里,那时候就更麻烦了。
他要是帮上巫琅的忙,也许巫琅对他会有些改观,不觉得他是个麻烦的拖累。
无论如何,哪怕是痴心妄想,商时景想道,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足够证明命运的不可思议了,如果……不准……指不定,巫琅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喜欢上自己呢?
若是什么都不做就放弃,那该多不甘心啊!
那些朦朦胧胧的混乱感情,在理智的刻意保守下一直被压抑着,可如今他见着虞忘归的身影,想起詹知息也许有救,不知不觉心头又重燃火焰,觉得好似是自己的感情有了希望一般。
倘若老天尚且不忍詹知息心碎之后沉溺美梦,那是否,也会为他不忍一次?
詹知息若能获得新生,从此有所寄托;自己又何尝不能搏一搏,假使……假使真成了呢?即便不成,想来借着阴阳极石一事,巫琅也不会得太难听,不过他本性就是那般温柔和善,否则也不会给自己这么多痴心妄想。
不管是一厢情愿也好,亦或者是柳暗花明也罢,总归有个答案,好过什么都不做就放弃。
见着虞忘归,有了阴阳极石的希望,商时景才不管詹知息愿不愿意醒来,他只知道巫琅若是能看到詹知息醒来,必然会很开心。他其实并不在乎詹知息想过怎样的生活,不过男子汉大丈夫,起码要先去跟南霁雪道歉,她平白受累,被人算计,若非是詹知息那一剑,也不至于狼狈至此。
在巫琅心急如焚,南霁雪受伤时,詹知息却在做美梦,怎么想都很欠揍。
迷雾茫茫,自然不见天地昏,三人结伴而行,一路果真多了许多欢声笑语,巫琅性情本就温和,他实力强大,身份尊贵,地位又高,肯屈尊降贵结交已令人受宠若惊,交往起来更觉如沐春风,许多人正是因为他这种一视同仁的亲切与温和沦陷其中,可等到沦陷之后,才发现这是无底深渊,无人有所不同。
他话总是那么体贴、礼貌,不够亲近,却恰到好处。
虞忘归虽然沉闷,但到底是因为孤身一人的原因。少年郎将自己磨成一匹孤狼,可结识巫琅这般身份的人物,仍旧觉得有些腼腆跟喜悦,只是埋在心中,并不表现出来。三人同行之后,他年岁最,阅历不及商时景,修为不及巫琅,与他们二人在一起,好似多了两个兄长,不由得态度软化许多。
巫琅自是不必多,而对虞忘归而言,商前辈好似春雨一般,接触起来似是有些凉意,却又带着不着痕迹的温柔。
虞忘归封存在口中的话吞吐了几次,终究没有出来,他已经厌烦了这种无指望的期待,好似自己永远是那个可怜无助的孩子。也许商先生只是因为自己跟巫前辈认识,便对自己亲切无比,世人所谓爱屋及乌,也并非没有可能。
自己若是贸贸然询问商前辈,不准对方反要觉得尴尬。
虞忘归已经许久没有与人结伴而行了,更别提是这样愉快的旅程,纵然脚下处处危险,却仍觉得欢喜安心。
他不想轻易破坏。
虞忘归与商时景都很高兴,偏偏只有巫琅不太高兴。
他做了太久的陵光君,少笑的那几百年作为巫琅时尽数补全了回来,因而就连不高兴时,都带着点温润的笑意。
巫琅突兀意识到陵光君最终在自己身体里生根发芽,自己从未有任何更变。
他不想看到商时景这般开心,尤其是对另一个人。
心在蠢蠢欲动。
巫琅闭上双眼,仿佛自己当真看不见任何事物。
他想起商时景冰冷的神态,不苟言笑,言语冷淡,可是那时从无他人。
作者有话要:结合前文霁雪的忧心跟尚时镜的不屑一顾,相信大家可以得出琅哥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对,琅哥就是宁愿喜欢的人坐在玛莎拉蒂上哭,也不想看他在自行车上笑的人【X】
姑且还是直男的虞忘归:???
顺便,原著里剧情也是这样发展,詹知息入梦,北一泓从阴阳极石里苏醒,南霁雪因为身受重伤导致春云六绝彻底散开,巫琅也就没有遇上虞忘归。
詹知息后来在梦中陨落,北一泓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