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商时景在昏昏沉沉之中, 觉得自己像是脱离身体的鬼影,四周是灰白的世界, 如同游魂那般飘荡在人世间。
他迷迷糊糊间看见了自己从未见过的书房,近乎拥挤的书柜占据了三面墙壁,带来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被墨水沾污的水还未换掉, 漆黑的颜色在水中荡漾扭曲,像是曼妙的烟雾倒映在水中,商时景看得有些入迷, 那柔软的毛笔忽然微微一拨,掀起万丈狂澜,画中人的眉眼在墨笔下逐渐清晰,又好似染了层迷雾。
不知何处传来娃娃的啼哭声, 商时景仰头看去, 却发现空中有一帘水镜, 水镜之中倒映着两个人, 萤虫被摆在边上, 清纯可爱的少女甜笑好似蜜糖, 正在摆弄着摇篮,逗里头的幼儿咯咯直乐, 场景十分温馨美好,倒叫他也忍不住泛出笑意来。
可是这场景似乎又有些令人心生警惕。
商时景浑浑噩噩之中飘来荡去,像是无着落的风筝,脑海之中忽然牵来叹息之声, 有人搁笔卷纸,声音揶揄玩笑与厌恶各占一半,淡淡道:“这才是,阴魂不散!”
话音刚落,商时景忽然觉得眉心传来剧痛,眼前一阵发黑,最后只瞧见了被鲜血脏污的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几个竟是“天木”、“北一泓”、“阴阳极石”等等极为熟悉的字眼。随即他仿佛被主人剪断线的风筝,瞬间消失在了天际处,身子仿佛一轻,没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商先生?”
巫琅搂着他,觉得自己好似抱着一块难以融化的寒冰,商时景颤动眼睫,目光沉如水,全无往昔巫琅所经历过的那些红粉那般柔情蜜意,叫他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商时景揉了揉眉心,十分疲惫,他的神识还在刺痛,昏沉时不觉有什么,此刻清醒过来,反倒一路门清,心知自己定然要回四海烟涛。
易剑寒也许并非是刻意期满,可也绝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般诚实。
不管尚时镜在查什么东西,他的时间也都不多了,北一泓死了这么久,阴阳极石重新落在了詹知息的手里,谁也不准剧情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尚时镜会回顾自己的罪孽,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玩笑,商时景再蠢也不会这么想。
天木意味着什么,尚时镜重新翻找当初的资料是为了什么,他受伤,是南霁雪下手,还是另有缘故?
“此间既然已经事了,我还有些事要赶回烟涛城之中,不如尽快启程,越快越好。”商时景仍然有些虚弱,他躺在巫琅怀中艰难的呼吸了一阵,感觉到那阵头晕目眩仍然残留,这具身体铁定是有什么问题,这些事情,易剑寒为什么不?
自然,商时景也清楚自己没有更多的选择,可是正是因此,易剑寒的态度变得更难琢磨起来。
他分明清楚,无论是什么样的代价,自己都能接受,却还是没有将这些事出口。
商时景并不是责怪,也并非是埋怨易剑寒,只是他有权知道真相。
巫琅不太清楚普天之下的情人是不是都是这个模样的,不过他很确定,即便有,商时景也定然是其中最为古怪的那个。他为商时景掖了掖被子,虽然心中并不大愿意商时景见到易剑寒,但是他鲜少拒绝别人,更别提是商时景的要求了,于是只是极为关怀的道:“不知霁雪那边安排的怎样,我们倘若贸贸然前往四海烟涛,只怕不大合适,不如先回镜湖中,听听霁雪的意见。”
这话得极有道理,商时景无可反驳,只好点了点头,又道:“你五弟已经醒了,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他,你可以帮我将他唤进来吗?”他自然是想自己去喊,不要麻烦巫琅,只不过他心知肚明詹知息的脾气,两人过交道,那人对没撕破脸前的尚时镜都不假辞色,更别提是毫无关系的自己了。
这般做虽有几分不适合,但也少不得狐假虎威一把,借巫琅来压一压詹知息。
不过是这等事,巫琅自然不会介意,他点了点头,也没有起身,直接将门外的詹知息喊了进来。倒是商时景觉得这样的动作未免过于亲昵,自己侧了侧身子,避开了巫琅的胳膊,没见着对方目光微沉。
绿蚁新醅酒,红泥火炉。
詹知息暖了暖酒,他还记得北一泓总是与自己冷酒伤胃,天寒地冻,暖得一杯热酒,将身体暖和起来。那人压根一点都不懂酒,也惯会撒谎,起这些话时,眼睛都不眨一下,也不管那些话听起来有几分真假,自己倒先信了大半,修士怎会惧这点寒凉,可那些不足以为外人道的情意,总如烈酒一般,饮来热烈易醉。
北一泓未必是天底下最体贴的情人,却是最决绝的。
一壶残酒未消,詹知息不太痛快,冷着脸推门进去,那人的距离与分寸掌握的恰到好处,不像是巫琅那般讨人嫌,本该叫他松了口气,可看在眼里,却又好似是巫琅一人的一头热,就如当年的自己,直直扎眼,便叫詹知息心里不大痛快,因此对这人的好感不由得更低。
不过到头来,他心情不好,除了几个兄弟,见谁都不顺眼。
“詹道友。”商时景请他坐下,詹知息也没有客气,直直坐在边上,他手上还有火炉热暖的温度,贴着冰冷的衣物上,像是熨烫妥帖的心,只可惜他的心,再也难以妥帖,再也不可能宁静。
“我想问你,是否知道天木是何物?”
巫琅忍不住挑起了一边眉毛,这个问题由商时景提来,实在是格外的有趣,有趣到叫人怀疑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只不过这个问题,问詹知息是绝不可能得到答案的。长生天之事何等隐秘,世上所知者不多,眼下还活着的两只手都能数出来,而有能力做些什么的,就更不多了。
“那是什么东西?”詹知息皱眉道。
商时景心下一沉,天木是他唯一知道的关键词,既然与北一泓跟阴阳极石联系在一起,那么现世最有可能知晓相关线索的人就是詹知息。詹知息的性格,他就算不上十分了解,也多多少少能摸到那么一点,这人性子傲气的很,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想就是不想,绝不会撒谎骗人。
那么尚时镜又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亦或者,他当初设计詹知息,是否就是为了阴阳极石而故意设下的圈套?
一环扣着一环。
商时景想得头疼,他想起若是没有自己横插一脚,本来这阴阳极石就会落在尚时镜手中,自然也就跟自己曾经所以为的不一样。并不是詹知息意外遗失,落在了虞忘归的身上,那是北一泓的遗物,詹知息哪怕丢了自己都不可能丢了那东西。
也许,是尚时镜刻意所为……
商时景不由得想起了之前虞忘归曾经过他来此的目的,是为了帮一个认识的人送遗物,遗物是送给造梦生的。从一开始起,阴阳极石就应该在他的身上,为何会突然被詹知息拿走,自己全无印象不,连巫琅好似也全不知情,东西总不可能是自己长了腿跑来,那么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虞忘归作为主人,总该知道来龙去脉才是。
如果能找到虞忘归,也许能解开这个谜题,起码可以解开阴阳极石为何在此的疑问。
商时景定了定心神,忽然又问道:“詹道友可知是何人来此将你从梦中唤醒,此物是否是他带来的?”
“真可笑,这年头难道流行问死人能不能自己吃饭?”詹知息半点口德没留,刻薄道,“若是我知道是何人来此,难道之前会问你吗?”
商时景并未被激怒,十分诚恳的道:“我想知道,既是梦醒,定然是有所契机,詹道友的契机是什么?”
詹知息勃然大怒,这话无疑是往他的伤疤上戳,刚要发火,却看见巫琅摇了摇头,只好硬生生将一腔火气憋回肚中,生硬道:“我见到的人,是北一泓。”
“再无他人?”
“你……”
巫琅歪了歪头,极为无辜的看着他。
詹知息简直要将满口银牙咬碎,却又不得不忍下火气,暗道自己真是不知道造了什么孽,结交了哪门子的兄弟。
最终詹知息只是冷冷道:“不错,只有北一泓。”
北一泓……
这并不奇怪,能叫詹知息沉迷,又叫詹知息清醒的人,这世上除了北一泓再没别人。
可是当真是这么简单吗?
商时景自己也曾经进入过造梦生的幻境之中,那些幻境层层叠叠,却总是有一点共通,每当自己清醒一层,将自己喊醒的那人,必然是会出现的。就好似他曾耳边出现过虞忘归的声音,之后看到尚时镜的假影,也是巫琅把自己唤醒,既然都是造梦生所做的幻境,无论强弱,在苏醒这一点上,理应都是差不多的。
詹知息自己只看见了北一泓,究竟是他心无他念,还是北一泓的确没有死呢?
当初双生果一事上,易剑寒本来就是因为北一泓所想出来的,商时景只觉得自己当初忽略了太多,易剑寒并不是个非常狡诈有心机的人,他当初既然信誓旦旦北一泓可以借双生果复活,那北一泓必然神魂无损。
而神魂无损的北一泓又能有何可去?
这答案想也知道。
尚时镜并不是个喜欢秋后算账的人,通常来讲,他一般都会直接把事情彻底清除掉,免得留有后患,再提北一泓,只可能是还有价值。这一点虽不能确定北一泓的确活着,却足够证明尚时镜对阴阳极石确实有贪婪之心,那么詹知息必然会是个好盟友。
其实北一泓死不死,跟商时景并无太大关系,他诚然惋惜过这个人物,可正因如此,并不会寄托更多的感情。
只是他如今,是个很重要的筹码。
眼下最为紧要的,只怕还是先找出虞忘归才是。
商时景头疼无比,他捏了捏眉心,忍不住暗叫见鬼。
这会儿可上哪儿去寻虞忘归呢。
作者有话要:易剑寒:尽情的猜测我吧【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