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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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时景的身体算不上好, 不过奇异的是,遭此莫名其妙的劫难, 他的修为竟无端上升了许多,只是体内的阴寒之气越发重了,没多久就收敛不住了。

    詹知息与巫琅修为高深, 倒还不觉得有些什么, 可商时景偶尔看着自己手心触碰在桌面上出现的冰霜,不由得皱了皱眉。其实这件事,易剑寒早已是与他过的, 当初自己本无任何资质,是易剑寒让盈月巧手施展,将那极阴的寒潭水凝作他的灵根,修为确有局限, 却远超过绝大多数人, 而且这寒潭水会化作他身体的一部分, 修为越高, 寒气自然也就越难压制。

    对于此事, 商时景心中早有准备, 并不觉得吃惊。

    可是在不死之地的幻境之中,自己为何会无端昏迷, 又为何能看到尚时镜所看到的东西?

    那时自己询问巫琅回来时是否下了雨,他不曾,商时景便多少料着自己身上的湿意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他在强大的同时缓慢虚弱着,任何事情都需要付出代价, 只要不伤及性命,为了活下去跟力量,商时景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只是若是这种情况并不稳定,那又该怎么办才好?

    四海烟涛一行,是非去不可了。

    商时景如今的情况就好似买了个智能电器,厂家却没给发明书,摸索着用了一会儿,好用是好用,却保不齐什么时候自己就按错了。

    这样一想,就想了段时间,商时景心中有事,难免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睡在屋里头,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悠悠的琴声,琴是好琴,弹奏者又是操/琴的大家,声音自然也极是悦耳,这乐声似乎流动在星河之中,丝丝缕缕的情思顺着琴弦流淌而出,什么心不甘,道什么情不愿,无非是人心自私,盼着自己的痴情一片能够得到回应。

    商时景不是这琴者的知音,正如他与宋舞鹤到底难以交心一般,他未能听出那琴曲到底藏着什么,也听不出是怎样的思慕潜藏其中,只是听着那精妙的琴声,无端感到了心中酸胀难明,明明并非悲曲,琴声中情意无限,乐声似枝头初绽的桃花,似尘封多年终开的佳酿,美得销魂,又极是醉人。

    只是花瓣涩口,佳酿带苦,那丝丝缕缕的缠绵悱恻之内,思慕辗转,难免又平添几分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曲子奏了一半,商时景正听得入迷,忽听见酒坛子砸裂在地上的一声,惊得心漏跳一拍,他贴合着高枕软被,眼睛在黑暗里微微眨动,夜间的风声与鸟兽声清晰可闻,唯独少了那段清晰悦耳的琴声,于是一切便好似陷入了迷雾之中一般。

    风里传来詹知息的怒斥:“别弹了!肉麻死了!”

    琴者顺从停手,良宵美景,月白风清,却就这样平白的一夜寂静无声了下去。

    第二日巫琅有事外出,他在南蛮似乎总是有做不完的事,商时景不适合相随,巫琅也无兼顾他的意思,因此两人言行皆是匆匆,倒比往常更为陌生客气。商时景一人不便独行,他还未闹清楚自己的具体情况,要是外出突然昏迷,那与找死无异,便待在屋里等巫琅回来。

    其实除了身家性命之外,商时景还有另一件事情颇伤脑筋,当时在幻境之中稀里糊涂就表白了自己的心意,之后他又一心一意考虑着自己的麻烦,错过最佳明的时机,可是巫琅却也同样再没提起,这到底算是答应,还是没有答应,即便商时景脸皮再厚,也难免有几分忐忑。

    人人都想摘下天边月,空中星,可终其一生,能有几人能做到?

    与易剑寒不同,商时景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本来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踏上仙途,意外撞入这场长生劫难,他掌控五行,御剑飞行,那些都是很有趣很有趣的东西,可是他心中觉得自己仍然是那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不想掌控他人的生死,也没有与天公试比高的气量。

    他学得东西与巫琅所学的格格不入,他的爱好自然也不可能与巫琅的爱好相同。

    詹知息向来是不知踪影的,他梦醒之后总是满身酒气,好似想把自己醉死在酒缸里,巫琅并不劝他,大概是将人拉出美梦已经足够悲惨,这难得迷醉,也就随他去了。因此这一日詹知息忽然留在屋中,倒让商时景有几分吃惊,他探头看了看外头,疑心太阳西边儿出来了,可天清气朗,万里无云,金乌也正正当当的挂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这事感觉起来不知道怎的,更可怕了。

    “我平生鲜少有这么好心,不过今日奉劝你一句,听不听在你,不在我。”詹知息拨弄着手里的酒葫芦,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沦落至此,迷恋这杯中之物带来的消沉感,缓缓道,“我大哥他……不是个这么简单的人物,你与他相交至此,约莫也知道些许他为人如何,不过你无论看到了什么,都要知道,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坏,他这人……”

    詹知息沉默了半晌,轻声道:“我以前总是觉得,七情六欲之苦,跟自己是挨不上边的,别人会受这样的罪,是他们太蠢,后来才知道,红尘三千事,事事不由人。我大哥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已经改过,他与我不同,我是罪有应得,活该遭此报应,可他不该,你……你也不该。”

    “詹道友,你想什么?”

    商时景静静的看着詹知息,一时有些莫名,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詹知息在些什么,却又不敢深思。

    “我在劝你珍惜活命的机会,也盼着我大哥不要受苦。”

    詹知息轻叹了口气,并没有再多,似是有些难以出口,商时景却从这语焉不详之中听出来了他到底想些什么。巫琅的过往,春云六绝其余五人大多了解过一些,他此言出口,是怕自己要是正与巫琅玉成好事,最后却重蹈他与北一泓的覆辙,想来北一泓的死,对他击的确很大。

    除此之外,詹知息还在担心巫琅。

    …………

    “你知道,幻境最为吓人的地方是什么吗?”

    温润的嗓音伴随着一阵咳嗽响起,令人近乎怀念的熟悉,却称不上期待,巫琅停下脚步,略有些伤脑筋的上演这幕故人重逢的戏码。老实,巫琅的确很喜欢看戏,可是下台演上半场,却并非是他乐意见到的。

    “徽。”

    巫琅轻声叹气。

    “琅哥。”

    病恹恹的美人尤为惹人怜惜,无奈眼前这人却是不解风情,身居巫祝高位的玉徽露出一个假笑,他仍是咳嗽得惊天动地,脸颊上浮现出病态的嫣红,如时候那般声音娇软清甜:“怎么来我这儿做客,连个招呼都不就走?”

    “你的病好些了吗?”

    玉徽怔了怔,缓缓道:“你也知道,总归就是这样了,想活着,也不过就是这么折腾了。”

    巫琅皱了皱眉道:“他果然找上了你。”

    “是啊,我是这天底下最想活命的头号大傻瓜,又是巫祝,他若不找我对玉泽动手,还能找谁去。若不是这样,你又怎会第一个就怀疑我,跑到我这儿来。”玉徽的脸色苍白,身体柔弱,他微微倚靠着边上的树木,像是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几百年,都快过习惯了,可落在别人的眼中,仍旧是有些于心不忍的。

    巫琅不是别人,即使是,他也不会于心不忍,所以他就看着玉徽咳得要死要活,然后好整以暇的道:“你好像没什么好转。”

    “起码没死。”玉徽笑了笑,缓缓收拢自己的尖酸刻薄,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巫琅,因此也懂得如何才能叫对方放过自己。

    巫琅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像是看出了那点心思,这多多少少叫玉徽有点泄气,不过从时候起就是这样,从来不跟他们玩耍的琅华,永远都能将他们的心思跟把戏看得一清二楚,只听他忽然道:“你与那位孤大人好似合作的很好?”

    “孤大人么?他忠肝义胆,拳拳报国之心众人皆知,有什么不好。”玉徽睁着眼睛瞎话,咳嗽半晌,连草稿都没奉欠上半个字,谎话张口就来,管什么子跟瓜,拼在一块儿就是天煞孤星也不干他的事,合作合作,合作结束了,好脾气的就和,脾气不好的难免要作。

    巫琅倒没有揪着他这个话题,只是淡淡道:“的确没有什么不好。”

    “你去见过玉泽了?”玉徽称不上喜欢那位孤大人,他不是个蠢蛋,却也不上是天底下第一聪明的人,聪明却又不够聪明的人,总是不太喜欢太过聪明的人的。

    孤大人恰好有那么一点儿,太过聪明了。

    也许就是因为他太完美,太妥帖,太恰到好处的让人难以讨厌他。

    所以玉徽实在是很讨厌他,连带着自然也不想提起任何有关他的话题。

    “知道还问?”

    “我始终觉得有趣,造梦生并不吓人,人陷入他的梦中,只不过是无限放大自己的恐惧与遐思,便足够让人骇破肝胆,或者是沉迷其中。瑶芳花得那般玄妙,到头来,还不是自己陷入自己的谜团。”玉徽轻声道,“琅哥,你还在做那个梦吗?”

    巫琅淡淡道:“勘破迷障对我并非难事。”

    “是啊,只是你怎么也跨不过去,否则你又怎会在意玉泽。”

    “你好像很害怕我在意玉泽?”

    玉徽沉默了片刻道:“琅哥,我不在乎天尊想要的长生,我也不在乎你想做什么,可我只是想活下去。”

    “你本来就可以活下去。”

    “你将那称之为活吗?”玉徽凄凉的笑了笑,大概是情绪过于激动,他猛烈咳嗽起来,捂住口鼻的帕子上很快就沾了血,他深吸了口气,稳定下情绪,重又恢复了平静,淡淡道,“琅哥有琅哥的苦处,我自也有我的难处。”

    巫琅目光微凛,平静道:“玉泽之事既然失败,那天尊可否有其他算?”

    玉徽怔了怔,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忽然大笑了起来,只是他体虚气短,笑声便也很短促,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带着点断断续续的咳嗽:“你……你也想要长生!你,你也怕死了吗?”

    他黯淡的目光里忽然亮出光彩来,像是地狱的恶鬼看到又一个愚昧者跌入苦海的模样。

    巫琅遥遥看着屋所在的方向。

    今早起来的时候,他并没有跟商先生多些什么,对方好似心事重重的模样,平日便很少笑,近来更是忧思无比,神情冷漠。

    可是这几日,知息总不在屋子附近,商先生便只看得到自己一个。

    他只看着我。

    生与死对巫琅毫无意义,可商先生亲口过,他怕死。

    那般坦坦荡荡。

    与任何死在巫琅手里的人都不同。

    所以巫琅也不想死。

    他若死了,那双眼睛,难免要去看别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