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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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忘归来时脸上还青了一块, 詹知息的疯病见着南霁雪后好似立马好了,没半点要发作的痕迹。

    易剑寒矜持高傲的坐在那里, 像是亘古不变的顽石,他好似总是高高的坐着,低头也不显得卑微, 一尘不染, 像是尊被时时擦拭的雕塑,洁白如玉的双手微微合着,平静无澜的看着眼前这出闹剧, 对詹知息的冒犯好似半点不以为意。

    一直以来,虞忘归都以为詹知息对北一泓痴心无比,如今瞧他对南霁雪殷勤无比的模样,不由得心中古怪。

    “我没有什么事。”南霁雪轻声安抚着自家老五, 瞧他落魄的模样, 不由得有些心疼, 便伸手撩动他凌乱的头发, 低声道, “倒是你, 在南蛮吃了不少苦头。”

    “子,你乱瞧什么?自己的事都管不好, 还去看别人。”易剑寒发话,喝醒探头探脑的虞忘归,神情分外平淡,他轻声道, “你此去南蛮,好像没有什么收获,连修为都没多大长进,既然元婴都还未破,那你回来做什么?”

    虞忘归憋红了脸,收回目光来,大概是因为易剑寒这话得太过理所当然,竟叫他感觉有几分憋屈的服气,低声道:“我有些事想问问你,就回来了。”

    倒是一旁的詹知息跟南霁雪听得荒谬无比,易剑寒话实在过于奇特,金丹突破元婴是多少人难以突破的窠臼,更别论虞忘归这般年纪,能达到金丹已是天才之中的天才,可是听他话中的意思,好似还不太满意这少年的修为,看这少年的样子,好似也是理所当然。

    当初因为“尚时镜”的缘故,南霁雪特意关注过虞忘归,这会儿仔细一瞧,便认出他来了,暗中稀罕道,这子才几年就有了这般修为。她倒不是对虞忘归的修为感到吃惊,而是对这样的成长速度感到惊骇,短短几年让一个寻常的筑基子进步到金丹期,怕是再糊涂的书人都不会这样荒谬的笑话。

    偏偏在这一刻,就发生了。

    “既然如此,那你便随我来吧。”易剑寒对此倒是波澜不惊,他微微欠了欠身,目光投向了詹知息与南霁雪,缓缓道,“二位暌违多日,想必定然有千言万语要,烟涛城鲜少有客人,还望二位不要嫌弃招待不周。”

    南霁雪娇笑起来,神态娇媚如玫瑰,轻佻道:“易城主谦虚了。”

    她并不是没有眼色的人,同样,对商时景装聋作哑,不意味着她的确是个聋子哑巴,于是在离开前又问道:“近来烟涛城似乎客人不少,易城主,我是否该回避一二?”

    “玄天门的客人并非肚鸡肠之辈,南道友多虑了。”易剑寒好似一团棉花,不轻不重的将话推了开来,“若有何争端,大可告诉盈月。”

    南霁雪在客座上掩唇笑道:“哎呀,那姑娘我可惹不起呢。”

    虞忘归却想道:原来烟涛城又有了新客人。

    其实南霁雪对虞忘归依旧还有好奇,不过这时自然是自家兄弟更重要,于是想了想,便还是痛痛快快的走了出去。

    大厅并不是谈话的好地方,虚空动荡,忽然蔓延开幽蓝的雾气,像是活生生将空间撕扯开一个大洞,易剑寒起身走入其中,虞忘归也老老实实的跟在他身后,往里头走去。

    缩地成寸乃至于折叠空间都并不是什么极了不起的手段,可跨越甚至撕裂虚空却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手段。

    巫琅有这个能力。

    而易剑寒,则有相应的原因。

    虞忘归对易剑寒的修为一直摸不到底,因此也不太清楚这是否正常,不过在他心里,易剑寒无论怎样强大都不奇怪,自然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而是老老实实的走了进去。

    空间的另一头,是一处虚无。

    四周十分寒冷,像是悬于高空之中一座雪岛,无数冰雪的碎片飘飘荡荡,好似雪花一般,唯独不落在眼前,岛屿好似没有尽头,虞忘归远望而去,四周簇拥着各色海市蜃楼,都被冰冻起来,无尽的黑雾好似粘稠的黑水,沉沉推搡着整座岛屿,宛如传里的死水。

    寒风刮过脸颊,带着刺骨的肃杀感。

    这是一座死岛,是死去的真正的那个易剑寒仅剩的意志。

    命轮高悬,死气蔓延,虞忘归知道接下来很快就会出现一个女子来与自己练招,她从来不会回应自己的任何一句话,也不会手下留情,好几次若非是易剑寒抵挡,他怕是就要死在那女子手下了,只不过上次离开的时候,他已能将那女子刺伤,只是刺破的好像只是个幻影,对方既不痛,也不为此受到阻碍。

    这次没有女子。

    “他都跟我了,他自己才是天先生,是不是真的?”虞忘归知道商时景没有多大可能骗他,可仍是想问易剑寒,从他口中得到真正的答案,“你对天先生冷淡,告诫我不要理会他,只是因为你的朋友夺舍了别人的躯体,你不出口,是不是?”

    易剑寒走在风雪里,声音不大不,平淡道:“没什么可解释的,他不是自愿的,可无聊之人听了,难免是要误解的。”

    感觉自己被骂了的虞忘归仍有些不甘心,又问道:“那为什么雪跟阿云会抢阴阳极石给天先生,那极石如今落在了詹知息的身上。”

    “是么?”易剑寒倒是对这消息略有些吃惊,他转过身来,皱了皱眉道,“芝人与芝马亲近他并不奇怪,他们同归本源,芝人与芝马自然是亲近他的,可是怎会抢夺阴阳极石……他当时怎么了?”

    虞忘归想了想,道:“不知道,他突然就结霜了,我们去了不死之地,见到了一只叫玉泽的瑞兽,他他在等着自己死。”

    “原来是火岩解了他的封印。”易剑寒喃喃自语道,“奇怪,玉泽竟然没有死,按照本来的走向,他本该被剖腹取珠才对。”

    这些与虞忘归都没有任何关系,他问道:“对了,有个朋友托付我找造梦生,可是我没有找到,我去了南蛮,得到消息他要受火刑焚毁,我了解了些南蛮的规矩,火刑只施于罪大恶极之人。”

    “东西送出去了吗?”

    “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虞忘归摇了摇头道。

    易剑寒想了想,缓缓道:“那就留着。”

    …………

    商时景刚刚沐浴更衣,发上湿意未散,此刻寒气尽数回返体内,不必担忧与任何人的亲近。

    先前没能与巧娘见面,南霁雪在联系上易剑寒之后,就将她带到了烟涛城之内,成了祝诚与宋舞鹤邻居,听还是很习惯烟涛城的生活的;商时景便算外出走走,去见见三位朋友。

    四海烟涛缺乏新鲜活力,城民见着新客人自然是欢欣喜悦,而物极必反,当新客人过多,便不免生出忧虑担心来,他们封闭太久,衣裳款式不至于消退流行,却也与现世有了极大不同,倒是有些异域风情,可见着玄天门的仙姑,难免觉得自惭形秽。

    更有甚者,担忧城主觉得他们吃得太多,有心贩卖人口。

    大概是安逸日子多久了,书人脑洞竭尽,每日只能编造些流言蜚语,闹得人心惶惶,管家不容置疑的将造谣者敲出满脑子包,语焉不详的安抚大众,半点风声都没走漏,不过几日,便又是和乐融融,只顾探讨新客人的衣着扮了。

    关素衣既是受命师门,可也的确存有半分私心,想再看看当初在天榜下,那个沉静而冷酷的男子。

    只可惜易剑寒只接见了他们一次,便再无下文,关素衣每日与师门传讯,师妹抱怨易剑寒毫无诚意,可她却坚信此人绝非是油嘴滑舌,戏弄他人的人。

    而师门也似关素衣那般猜想,要他们安安心心住着,等待易剑寒发话。

    四海烟涛之前与幽冥鬼狱开战,显然已是结下不死不休的冤仇,易剑寒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忽然与玄天门联系,意欲将烟涛城移居新处,显然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玄天门对烟涛城准备迁居并不在意,可是易剑寒所递交来的友好之意,却不得不令人重视。

    九老仙都向来隔绝世外,偶尔也会同气连枝,却鲜少涉及世俗纠葛之中。

    烟涛城能千年不毁,必然有他的道理,若能将其收入玄天门之下……

    玄天门的算盘,总是得格外响亮。

    商时景在大街上与关素衣擦肩而过,讶异于惊人的美貌之余,也同样是瞧出对方身上衣物有些眼熟,却并没有多加留心,他是个知礼的人,即便感慨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美人,心里头想的也还是巫琅那双笑盈盈的眼睛,只是一路走到宋舞鹤家门口时,才想起了这衣服好似是玄天门之中的,心中隐隐感到些许疑惑,他暂且压下,决意留待之后再问。

    自知道长生天的秘密之后,商时景就感觉有些沉重,如今能再见到巧娘他们,不由得觉得欢喜起来。

    时候来得不巧,巫琅去看詹知息,而商时景在封印被破除那些时日颠倒了时日,对时辰没什么太大的印象,若非巫琅提醒,几乎没太大的概念,因此这次正巧踩上饭点,来得有些尴尬。

    巧娘已在烟涛城住了好多时日,宋舞鹤与祝诚笨拙的照顾这个姑娘家,却被对方反过来细心照料了,三人住着两间屋子,便将中间隔开的空间稍作修理,做成了庭院,平时吃饭便凑在一起搭伙。

    宋舞鹤与祝诚都不必吃饭,不过不介意陪着巧娘一块儿,到底是救命恩人,这等事,无伤大雅。

    商时景来得不巧,巧娘却很热心,拿了许多糕点,又泡茶来招呼,她对这平静之下的洪流毫无所知,只觉得此刻十分快活,她是个怕寂寞的人,如今有了朋友陪伴,就一点儿也不害怕了,因此对商时景反倒有些愧疚感。

    大概是怕商时景寂寞,因而殷勤的叫祝诚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宋舞鹤吃完了几口青菜,有一下没一下的闲谈着,待到日头过去了之后,商时景告辞离开,巧娘要收拾碗筷,祝诚哼哼唧唧不肯动身,宋舞鹤便自告奋勇来送客。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宋舞鹤低声道:“城主好似算将烟涛城移到平地上。”

    商时景的目光却落在了天文台上,那儿空空荡荡的没了人,连设备都已经没有了,他心中一跳,油然而生了半点不安,便问宋舞鹤道:“我记得那儿有吴先生与老河头的,他们二人去哪儿了?”

    宋舞鹤静静的看着他,好半晌才道:“是了,你刚回城,大概是不知道的,他们死了。”

    死了,多么轻松又简单的两个字。

    宋舞鹤来轻描淡写,可商时景听来却觉得胆战心惊,他低声道:“怎么,怎么死了?他们两人只不过喜欢研究星象,本不该……”

    “那日幽冥鬼狱来偷袭,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了结界入口,老河头他们不肯开入口,对幽冥鬼狱的人破口大骂,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妖法,将结界强行破,老河头跟吴先生守着入口不肯退,便死在当场了,后来结界破开了些,盈月姑娘出来,将幽冥鬼狱的人都喂了鱼,不过他们那时也杀了许多人了。”

    商时景沉默了片刻道:“葬在何处?”

    “烟涛里的人,自然是归于烟涛里去。”宋舞鹤了这句似是而非的话,又道,“我就送到这里。”

    他转身便走了,有那么一瞬间,商时景几乎以为他什么都知道了。

    深夜的时候,商时景走上了高台,这儿已经沦为一片焦土,大概是最近事务繁忙,易剑寒未能叫人翻修,鲜血干涸在木板上,像是陈旧的年轮,他坐下去,柔软的指腹擦过那些粗糙的表面,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头靠着柱子,感觉自己整个人在这张皮囊里彻底的崩溃了下去,如同腐朽的建筑,顷刻间倒塌。

    无声无息的暗影在月光下叠上来,与商时景投在地上的影子重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