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商时景醒来的时候, 易剑寒就坐在旁边,衣裳被浸得湿透, 竟然还有心哼起调。
“四海烟涛的事,我很抱歉。”
商时景疲惫的靠在水中,头微微靠石头, 轻声道:“我当初没有想到, 对不起,要是我更上些心,想得更周全点就好了, 我……我要是多想着点你跟烟涛城,而不是一头热在自己的事情上,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都是我的错。”
“好了。”易剑寒摇了摇头, 止住了商时景的话头, 他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那个商时景所认识的人了, 他眉眼威严, 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 叫人顿时噤声, “这不是你的错,尚时镜喜欢拿这种来攻击他人, 其实都是瞎扯,你只不过是无意放了一把刀,真正拿刀杀人的是尚时镜,即便没有这把刀, 他也会找到别的方法。”
商时景低声道:“可他没有用别的方法,的确是我不够谨慎,是我成了他的帮凶。”
“女人即便脱光了走在大街上,他人可以抨击她的癫狂跟不雅,却不该是别人凌辱她的理由。”易剑寒漫不经心道,“你即便有错,也只不过是过于疏忽,那些人命不该算在你身上,你几时见过法庭裁决杀人犯时,会连带着把卖菜刀的或者是军/火/贩/子一块儿抓起来的。”
易剑寒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道:“这世道真是有趣,人只不过忘了关门,于是被偷洗劫,被强盗勒索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人人都在为凶手着想,却没想过,若一个人连自己的底线遵守不住,那么像是的门锁,简陋的铁门,又怎么能拦住险恶的人心。从来都不是受害者粗心的缘故,而是加害者刻意为之,即便不是你,也会是他人,只不过恰巧是你,于是就成了你的不心,你的错误。”
“千百年来,总是让我们心心再心,可人要心到什么地步,才能躲过他人的恶意。”易剑寒讥讽的笑了笑,低声道,“我此刻若要杀人,拔剑便斩,难道还要怪他出门没看黄历,无端撞到我的剑下,死了还是脏了我的鞋子吗?”
对这个世界来讲,如此荒诞的事情却正是现实,百姓对修士而言如同蝼蚁,性命根本不值一提。
这些话听起来有点奇怪,不过商时景心里的确好受了些,可同样,这些话曾经的肥鲸是绝不会的,他皱了皱眉道:“你变了很多,肥鲸。”
“这真是个叫人怀念的名字。”易剑寒长舒了一口气,他笑了笑,看起来几乎是有些难过的样子,低声道,“天哥,好好活着,要是最后一个这么喊我的人也死了,我怕是一个人要撑不下去了。”
商时景深吸了口气,觉得体内一直躁动不安的灵气跟寒气似乎安稳了下来,便问道:“不尚时镜了,谈谈我的情况,你该告诉我实情了吧。”
这次易剑寒站了起来,他沉默的在池子边徘徊了片刻,像是在做什么极为重要的决定,眉宇微蹙,食指抚过脸颊,沉吟了许久才道:“你曾经把性命交托到我手上,不管你当时是没有退路也好,亦或者是想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也罢。那时候我很害怕承担别人的责任,老实,当初我失口那件事,你没有怪我,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你。”
“你想什么,肥鲸?”商时景心头涌起隐约的不安感。
“我接下来的这件事,是将我的性命托付给你。”易剑寒转过身来,格外严肃的看着他,“这件事除了你,我绝不会告诉第二个人,直到有人挖出当年的真相为止,所以它很重要,重要到我希望你能承担起来。”
商时景虚弱的点了点头,他轻声道:“你吧。”
“幽冥鬼狱当初找你,其实是为了找溟水玉,而溟水玉是能开长生天的钥匙之一,它早年由易家守护着。你一身寒气,又从烟涛城离开,尚时镜怀疑你实在是太正常了。”
易剑寒重新坐了下来,商时景这才意识到他竟然丝毫不畏惧自己身上的寒气,他很缓慢的道,“你当初就没好奇过,为什么易剑寒是女人,可我却是个男人吗?你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吗?易剑寒的修为即便加上经验,失了老龟的辅助,也不可能在天榜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即便她不能输,又有什么用处?志气难道可以当饭吃吗?”
商时景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易剑寒看起来有点不开心,大概是觉得商时景太不严肃了。
商时景歪着头道:“我现在感觉作者在给我剧透,我还没办法拒绝。”
“严肃点。”易剑寒瞪了他一眼,没多久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摇摇头道,“算了,这种事还是跟你比较轻松,我以前一个人翻来覆去想的时候,总觉得心里慌慌的,生怕自己想错一个步骤,或者是事情有什么变更,满盘皆输。”
商时景忽然又问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是……那个人死的时候吗?”
他并没有名字,可两个人却心知肚明是哪个人,多么可笑,放在里出场不到一句话的路人甲,居然让易剑寒彻头彻尾变得面目全非。商时景忽然明白,即便自己有尚时镜的智力,与他相差无几的心性,也绝不能像他那般狠辣绝情,光是这一点,就已输得一败涂地。
“是。”
易剑寒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杀了他之后,看了很久的月亮,他死的很轻松,也很简单,连梦魇都轮不到他。之后我又做了几次梦,梦见他一次次死在我的剑下,轻松自然,没半点可怕,然而正是这点,才叫我觉得可怕。如果杀人还没有切菜费劲,那对他人来讲,是否也是如此。”
“我保护不了任何人。”易剑寒忽然抬起头,仔仔细细的看着商时景,他,“我才是溟水玉。”
那声音轻而平稳,像是水滴落进水中,叮咚一声,很快又渺无痕迹。
“幽冥鬼狱抓不到你,却可以抓到我。”商时景缓缓道,“当初我们都不能确定尚时镜会做出什么事,所以我只能隐居山野,那时候你就算好了把溟水玉这个身份扣在我身上,他未必会怀疑你,却一定会对我动手。他想杀我很简单,可是如果我是溟水玉,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易剑寒看了看他,似是对商时景的平静感到些许诧异,他点了点头道:“我特意为你用寒精塑捏根骨,就是为了这件事,于长策已重新转世,盈月懵懂无知,这样的法子几乎没有任何人知晓。对世人而言,寻常人绝无可能在体内含有这么巨大的寒气,可你是例外,我当初在双生果时布下层层法阵,并不只是为了提防尚时镜。”
“难怪是寒精,难怪你会要找于长策……”商时景长长叹了口气,“谁也料不准后来会发生什么事,若我隐居那段时日,尚时镜有意想杀我,想来这大概是唯一能够牵制他的东西了。你得不错,我虽然不是,但在这段时日里却必须是,溟水玉这个身份扣在你身上,不如扣在我身上。”
易剑寒平淡道:“我只是没想到封印这么快就散了,还好你及时赶回来。”
“既然剧透的已经这么彻底,你不妨从头到尾,清清楚楚的告诉我吧。”
商时景的脸色已经恢复了许多,同时连带着,他的精神也大有好转。
这话从头起可就有些长了,好在他们时间还算充裕,易剑寒便干脆将事情的原本告诉了商时景。
当初书中曾提及过四九重劫,四九重劫并非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一种天灾,当长生者出现到足够的数量,四九重劫便会降临,它降临的结果便是将世界彻底重组,一切事物都回归原本。
而在四九重劫之中,唯一的生机便是长生者。
这个设定某种意义上充满了恶意,四九重劫本就是因为长生者而降临,然而因此受害的却并非是长生者,而是绝大多数的无辜人。长生者虽无法与天道平起平坐,但他们也等同于有了天道无法掌控的实力,与这个世界的部分相契合,因而这种考验与磨难,便由其他人来承受。
千年之前的长生者之所以陨落,正是因为他们在四九重劫来临那一刻,为凡人与弱的修士选择了那一线生机。
所有的长生者尽数陨落,以躯体与五行之精封印了四九重劫的降临,包括当时许多大能,不是重伤死去,便是在劫数下化为飞灰,方才维护了这片天地的安宁,有了千年的平稳。
这也就是所谓的长生天。
长生天之后没有长生,只有毁灭。
可是同样,若是开长生天,四九重劫降临之后,修士之中便又能诞生长生者,如此往复循环,不断轮回。
死亡总是与新生同行。
“那你呢?”商时景问道,“易剑寒原本是什么下场,我记得你过,她死了?”
“她变成了溟水玉,在长生天开的那一刻,就彻底粉碎了。”易剑寒缓缓道,“易老城主跟妻子从来都没有孩子,他们发现溟水玉诞生了神智后,犹豫了很久,终究心软,因为老城主太过忙碌,便由老夫人教导,因而溟水玉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女子,化形时也将自己认作女性,然而溟水玉本身不具有真正的性别。你以为四海烟涛为何毫无武力,这满城的人,其实都是祭品,如果烟涛城被摧毁到一定程度,老龟就会苏醒,吞噬满城的祭品,实现他曾答应易老祖的话。”
“彻彻底底的,毁灭溟水玉。”
商时景哑然道:“它失败了。”
“它失败了。”易剑寒点了点头,却没有原因,他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将憋在胸膛里的郁气彻底散出,神情波澜不惊,淡淡道,“老实,我没把握拿捏住尚时镜的心思,可是我知道他很在意长生,这是我作为作者唯一的优势,所以我也只能赌一把,看你的样子,我大概是赌赢了。”
商时景沉重的点了点头,他一时还有些无法接受这么庞大的信息量,觉得整个大脑都在爆炸。
“你好好泡,保鲜。”
易剑寒挥了挥手,漫不经心的开了句玩笑,没等商时景反应过来就溜了出去。
……
商时景根本就不是溟水玉。
南霁雪猜到这点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难度,盈月实在没什么心机,姑娘抱着婴儿仿佛就是自己的一辈子,压根不在乎其他,自然也没注意到自己嘴边泄露的秘密。
寒气快要散光了。
溟水玉是先天宝物,它若是化形后散光寒气,只怕要冰封千里,怎有可能这般波澜不惊的解决。而且易剑寒似乎早就知道商时景的情况,并且早早准备了下来,半点不见惊诧,显然早已心知肚明。
若当初他是因为溟水玉的寒气将人驱逐离开,又为何此刻让人回城,难道不怕烟涛城出个好歹,有个万一?
唯一的理由,就是易剑寒很确定,商时景根本不可能造成那样的麻烦。
有意思。
南霁雪的指尖流连的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若有所思的微笑起来。
这位商道友在其中,究竟是扮演了什么角色?
这个似是而非的溟水玉身份,他是心知肚明,还是被蒙在鼓中,他的毫不知情到底是伪装亦或是真实?
若易剑寒只想拿这位商道友做掩人耳目的棋子,那未免不公,他的关怀是真,信任是真,甚至愿意将四海烟涛的安危系于一人之手,可见他与这位商道友显然关系非同一般,寻常的虚情假意可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若是两人共谋……
那么这般好戏,到底是做给谁看,真正的溟水玉又会藏在哪里?
巫琅未必想不到这些事,只不过他如今一门心思牵挂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即便想到了,只怕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南霁雪虽然功于心计,但到底在心狠手辣这方面略逊于尚时镜一筹,她看了看巫琅,忍不住轻声叹气:既然大哥喜欢,那自己便也做个聋子算了,只要他不叫大哥伤心难过,其他的又有什么紧。
盈月逗了会婴儿,又摇了摇他的摇篮,拿起铃铛晃了晃,声嘀咕道:“主人啊主人,你可千万不要变成尚先生那样的坏孩子,难怪城主不愿意跟他做朋友,反倒跟另一个人做朋友,原来他送虫子给盈月是不怀好意的,主人虽然是被他带回来的,但是绝不可以变成他那样的人。”
婴儿大概是觉得她的模样很滑稽,咯咯直笑,胳膊腿的胡乱挣扎着,然后“呀”了一声,含含糊糊的叫道:“丫丫。”
“是月月。”盈月捧着脸,满心欢喜的看着主人,又玩起了其他的玩具来。
南霁雪并未留心她的话,只当姑娘跟娃娃玩闹,加上对方格外心,便也没多在意。
商时景身体里的寒气重新聚拢封印,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不光他重新苏醒,连带着虞忘归也带着詹知息从南蛮赶回。
詹知息的疯病时好时坏,像个成了精的麻烦,虞忘归一路饱受摧残,有时候睡到半宿,忽然被喊起来问话,问得又大多是些他所不知道的情爱问题,一言不合就开。比易剑寒痛扁他,训练他学习《杀谱》更甚,虞忘归在一路上偶然回想起当初自己所以为的不堪过往,居然忍不住觉得易剑寒是个好人。
他一定是被詹知息坏了脑子。
归,詹知息与他的切磋的确叫虞忘归受益良多,更何况他安静下来的时候,又是个极佳的谈话对象,阴阳极石在他手中,虞忘归也不得不忍。
只当自己撞上个邪门又脾气不太好的师父。
外头发生什么,巫琅既不知晓,也不在乎,虞忘归到四海烟涛的那一日,正巧商时景出关。
他们二人自表白心意之后,便是聚少离多,大约世上总是好事多磨,巫琅并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在四海烟涛的每一刻几乎都是折磨,对常人再容易不过的放手,对他而言却是千难万难,他从来都憎恨这种无力感,曾倾尽一切去改变。
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变。
商时景在温泉里只泡了半宿,就回到冰室内闭关,易剑寒有时候会来,有时候不会,盈月倒是天天来,带来一堆乱七八糟的药汁,她烟涛城没有好用的药鼎,只能煎着喝,不过商时景怀疑她只是对自己有意见。
当初烟涛城为商时景裁定的衣服,易剑寒刻意嘱咐布置了封灵阵在衣物上,因此不受寒气侵袭,这次也不例外,新裁了几件烟涛城流行的新款给商时景做替换。
“你一直在等么?”
易剑寒忙得要命,盈月对商时景也没有大夫对病人除外多余的关心,而姑且算得上朋友的宋舞鹤与祝诚二人又全然不知晓商时景回来,自然除了巫琅,便无人候着他出关。
巫琅轻轻应了一声,抬起头静静的看着商时景,对方站在阶梯之上,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看上去却并不怎么快活。
长发未簪未挽,披散下来,垂至腰臀,漆黑而明亮,倒并不显得杂乱无章,是失礼,也并无那般狼狈。
衣冠齐整本该是天经地义的事,可瞧他洒脱自然,却好似也有万种风情。
“嗯。”巫琅轻轻应了一声。
商时景站在那里,寻常女子早该如同蝴蝶一般扑进情郎的怀抱里,可他仍是笑盈盈的,未动声色的站在那儿,然后缓缓踱步走了过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巫琅的心头上。那冰凉的手指探出来,轻轻擦拭了下巫琅的脸颊,声音好似也带着冰雪的寒凉,平静无澜:“往后别等了,傻子,我会来寻你的。”
巫琅知道他的等,只不过是这个清的等候。
他并不止等了那么久,十五个黄昏与清,将近两百个时辰。
要是商时景连这点时间都不愿意他等,那这话出来,只怕会吓着他,于是巫琅弯着眉眼,柔声道:“好。”他近乎乖巧的将脸庞依偎在商时景的手心里,像是只收敛起翅膀的白鹤,优雅得体。
霁雪他是另一个深渊。
巫琅终于拥住过分冰冷的情人,他低头埋进那人发间,只感觉到肺腑都生寒,对方拥着他,力道不轻不重,不似自己这般如同蟒蛇绞缠。
“巫琅。”商时景缓缓道,“我要喘不过气了。”
巫琅稍稍松了松胳膊,对方便不再开口,任由他拥到天荒地老。
那就摔至粉碎。
直至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