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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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荟喜欢看电影。

    喜欢国内文艺片, 也喜欢国外的爱情片。

    她最讨厌的片子, 是根据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改编的同名电影,《洛丽塔》。

    一部文艺片,恰恰也是部爱情片。

    为什么讨厌?

    因为, 她遭遇了如洛丽塔一般的经历。

    姜荟不会游泳, 最怕水。

    可是, 她却选择在水里结束自己的生命。

    在手腕上划下那一刀之前, 她还给她最好的朋友了一通电话, 以作告别。

    原来, 人生竟如此讽刺。

    保安和物业的人冲进卧室,一片混乱,他们叫了救护车, 大概也顺便报了警。

    方疏凝感觉自己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都已经停滞了, 她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很声、很声地叫了一句。

    “阿荟?”

    卫生间有回音,她只听到自己的绝望。

    滚了滚喉咙,脚下像踩着刀片,缓缓靠近那方浴缸,她想到美人鱼,那个为了心爱的人, 甘愿付出沉重代价的傻姑娘。

    她最后,是化成泡沫了吗?

    方疏凝伸手,触上美人鱼的皮肤,好冰, 没有一丝热度。

    她呆愣地跪在浴缸前,八面玲珑如她,举重若轻如她,这一刻,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双眼睁着,连眨都没眨一下。

    一双手从后伸来,轻轻蒙住她的眼睛,然后,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想什么,一张口,喉咙有些痒,竟硬生生咳出来一口血。

    鲜艳,滚烫,和浴缸里的那些形成对比。

    再然后,听见柏池惊惧交加的呼喊,他在叫她的名字,还有背后凌乱的脚步声,有水声,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杂音。

    整个世界都摇摇晃晃的,忽大忽,忽明忽暗。

    她两眼一黑,倒在他怀中。

    意识完全丧失之前,她听到有人,没用了,已经没有呼吸了。

    脉搏呢?

    没有了。

    那心跳呢?

    也没有了。

    她觉得好奇怪,美人鱼不是都化成泡沫了吗?

    *

    方疏凝昏迷了两天。

    两天里,她莫名想起很多事来。

    想起姜荟的择偶标准。

    一个能冒着大雨天来接你的人,是真正在乎你的人;而一个能够保护你不受伤害的人,却是你值得托付一生的人。

    可惜,这两种,她都没有遇到。

    想起姜荟自初三以后每周末都无法出门时,那张落寞的脸;想起她因为不能带自己去她家参观时,那愧疚难堪的神情;还想起她夏天里的衣服,高领、长袖,她总是自己皮肤容易过敏,所以不愿意外露。

    直到那天,方疏凝才找到答案。

    根本想象不到,她到底经历了多少伤害和折磨,身上全是各种伤痕和淤青,有的年代久远,已经烙成了疤,有的皮肉还未愈合,是最近才添上。

    耳边一直回响着她的声音,是她最后的道别。

    疏凝,再见。

    再见了。

    ……

    方疏凝醒得很突然。

    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医院,身旁坐着一个女人,双眼通红,憔悴不堪,是周清筠女士。

    她爱怜地抚过她的脸,语调悲怆,她,尸检结果出来,姜荟的体内检测出精/液,DNA比对之后,确定属于徐明坤。

    她还,姜荟那一刀扎偏了,没伤到要害,那畜生还活着。

    方疏凝突然就抓起手边的玻璃杯,重重摔出去,砸到墙上,“嘡”一声,四分五裂,水花乱溅。

    周清筠掉了泪,将她揽入怀中。

    这是她第一次在女儿面前落泪。

    她轻声安慰她,事情已经被尽量压下来了,侯秘书亲自处理,一定会将那个畜生送进监狱,姜荟的姨也专程从国外赶回来了,会好好操办她的后事。

    方疏凝漠然听着,许久都没反应,只缓缓缩紧身子,抱拢双膝,头埋进其中。

    她又想起,姜荟的母亲也在这家医院。

    她的阿荟啊,真是个傻姑娘,和那条美人鱼一样的傻。

    为了心爱的母亲,甘愿承受一切,选择屈服于恶魔。可是恶魔渐渐不满足,把主意到了她最好的朋友身上,她头一回想要反抗,却无力改变,所以玉石俱焚,两败俱伤,选择用生命来保护她。

    这个傻姑娘啊,什么时候,也能为自己勇敢一回呢?

    周清筠为方疏凝办了出院,带她回家。

    一路上,她都很安静,仿佛只是陷入了一时的沉痛与悲伤之中,只需要一些时间,就能自动愈合这些伤痛。

    事情发生转折,是在她回房间之后。

    周清筠在楼下电话,突然听见一声尖叫,然后是接二连三的碰撞摔声。

    她快步上楼,猛地推开门。

    方疏凝站在自己的卫生间门口,呼吸急喘,面色难看,身子着颤,手边能碰触到的任何东西,牙刷、吹风机、各种护肤品,全被她胡乱抓起砸向角落里那方浴缸。

    周清筠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

    安抚好方疏凝,哄她睡着,她托朋友联系上了心理界口碑极好的杨医生。

    一番交流,她了解到PTSD,这个并不陌生的精神科专业用语。

    挂了电话,她在空荡荡的客厅枯坐了一下午,傍晚时分,终于起身,站起来的那一瞬头有些发晕,她连忙扶住沙发,待缓过来,联系人来将方疏凝房间里的浴缸处理掉。

    她现在这个状态,已经没办法去学校了。

    周清筠替她办了休学,也请杨医生来家中为她治疗。

    因为方疏凝不再出门,也不见除周清筠之外的任何人。

    连柏池也拒之门外。

    但他依旧每天来。

    敲门没人应,他就从门缝底下塞纸条进去,一张又一张,每张都是亲笔书写,字迹苍劲,情真意切。

    方疏凝就坐在门边的地板上,他塞一张进来,她就默默拿起一张看,看着看着,眼眶湿润。

    ——阿凝,让我见见你。

    ——阿凝,开开门好不好?

    ——阿凝,我很想你……

    她又想起姜荟,想起那天晚上她的告别。

    她每一句话,都叫一声她的名字,和现在的柏池一样。

    周清筠在一旁看着,无声叹息。

    上前去拍拍他的肩,温声:“阿池,你先回去吧,等她什么时候想见你了,筠姨会告诉你的。”

    柏池垂下眼帘,缓缓蜷起手指,良久,朝门后的人:“阿凝,你还有我。”

    他走后的第三天,方疏凝突然提出,要去看电影。

    周清筠又惊又喜,怎么会不答应。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要求出门。

    高子荟主演的那部电影终于上映了,她们曾经约好要一起去看,可有一人缺席,最终也没能看成。

    电影落幕,方疏凝坐在位子上,失声痛哭。

    所有人都在哭,没人会觉得她特殊。

    因为这是个悲剧。

    她因此爱上了悲剧。

    女主角究竟长什么样子,其实她根本没看清,从头到尾,只被她漂亮而熟悉的眉眼吸引。

    后来,方疏凝看了这部电影无数遍,每看一遍都流泪,像是形成了生理反应,怎么都改不掉。

    周清筠把她教的太好,她没有从此一蹶不振,甘心堕落,烂成一滩扶不起的泥,也没有选择放纵挥霍自己的人生。

    可是,她心里疼。

    隐隐约约,针扎似的,摸不到伤口。

    走出电影院,柏池站在对面的马路上等她。

    时值严冬,他却穿得很少,双手插在黑色大衣的兜里,面上凝了一层寒意。

    应该很冷吧。

    方疏凝看着他,没动,半晌,转身离开。

    柏池在原地站着,眉眼落寞,而后深吸一口气,大步过马路,跟在她身后。

    她进了一家咖啡店,出来时拿着一杯热牛奶。

    然后向他走近,他受宠若惊,看着她沉默地将自己的手从衣兜里拉出,将牛奶放到他掌心,两手围住。

    很烫,热意袭来,瞬间驱散寒意。

    他却觉得鼻间发酸。

    二人一路走回家,一前一后,寸步不离,

    柏池甚至送她到房间门口,她进去,没关门,他在门口犹豫两秒,也跟着走进。

    房间里没开灯,还拉着厚重的窗帘,黑暗中难以视物。

    方疏凝在床脚坐下,环住双膝。

    须臾,有人靠近,挨着她坐在一旁。

    柏池将牛奶放下,就着她现下的姿势,轻轻拥住她。

    一手揽过她的后背,一手置于她肩上,是最呵护的姿态。

    方疏凝没反抗。

    许久之后,她终于发出见面以来的第一道声音。

    她在叫他的名字。

    “阿池。”

    “我在。”

    “我好想阿荟啊。”

    柏池突然沉默,指尖陷进掌心,力道极重。

    “你,她在那边过得好吗?”

    他将她抱得更紧,高挺的鼻梁埋进她的后背,不轻不重地刮擦着,温热呼吸全被布料吞噬。

    方疏凝压抑得太久,此刻突然就爆发,声音哑得厉害,哽咽意味太重。

    “我真的好想她啊,我好没用,我连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都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发现过,我是个废物,我不配当她的朋友……”

    他心疼地回应她:“不关你的事,阿凝,这不是你的错。”

    他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后背,想给她力量,予以安慰。

    那样的一幕连他见了都心有余悸,更何况是方疏凝?

    他有些难受地想,为什么上天总是爱和自己开玩笑?让他一次又一次错过剖表心意的机会?

    方疏凝眼下这个情况,他怎么可能再什么喜欢你之类的话?

    柏池挫败地闭了闭眼,一声又一声地叫她的名字,告诉她,这不是你的错。

    “阿凝,别这样,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不会离开你。”

    她却仿佛听不见,一昧沉浸在自责中。

    甚至于自言自语: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该有朋友……

    所以,在今后的将近十年时间中,她没有再交任何一个新朋友。

    因为她怕了。

    成了不敢再去碰触的禁忌。

    而柏池,成了她唯一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