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许艾的回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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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艾, 21岁,上一次拍全家福是在15年前。

    虽然这张照片不一定能算是全家福……但至少在画面上的,(几乎)都是自己喜欢的人。

    后来把照片放大仔细看的时候, 许艾甚至还在画面最中间看到了祖奶奶:穿着一身粉嫩嫩的袄裙, 两只手垂在身侧,嘴角使劲抿住一个笑——她竟然还看出一点羞涩的味道来。

    那就……当它是全家福好了, 许艾看着手机想。

    连50都在叶负雪膝盖上趴着呢。

    当天午饭后, 就像叶负雪的, 白先生和他单独聊了会儿,很快就驱车离开了。许荀和清蓉在西厢住了下来,他们准备明天再走。

    四人笑笑地吃完了晚饭,清蓉早早休息睡下了, 叶负雪也告了有事回房;剩下许艾和许荀,兄妹俩在西厢外屋了会儿话。哥哥你刚才怎么这么不心, 把酒泼人家身上了——人家可毕竟是长辈。许艾手滑了有什么办法, 又不是故意的。

    她当时也有些意外——之前在便利店遇到白先生的时候, 一整杯豆浆都翻了, 但当时他好像张开了一道屏障,没让自己的衣服上沾到一滴。

    也许是一时没注意吧, 许艾想。那一边, 哥哥已经把话题转到了自家爸爸。

    “今年过年我不回去了,”许荀, “就在清蓉家过年——他有脾气, 我没有吗?他不喜欢我媳妇, 我还不喜欢他呢!”

    许艾扁扁嘴:“他也不要我回去……让我就在叶家过年好了。”

    “那你就在叶家过年呗。”

    许艾皱了下眉头,朝哥哥一望:“你有没有觉得,爸爸好像是在刻意赶我们走?”

    听到这句话,许荀也抬眼看她。

    “跟你吵架是赶你走,挂我电话也是赶我走——还直接帮我把去处都给安排好了,”许艾,“这也太奇怪了吧?”

    “那他有话不能好好吗,骂清蓉做什么?”许荀,“他以为这是上个世纪的台湾伦理电视剧?”

    “他要是有话好好,你还会走得这么干脆利落,头也不回吗?”许艾反问。

    许荀不话了。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许艾,“我就随便猜猜……你别当真——不定他就真的只是个臭脾气的怪老头。”

    许荀干笑了声,皱着眉头没有接话。

    许艾拿出手机一看时间,快晚上9点了,便催许荀也早点去睡。

    许荀应了一声,人却没动。

    “我感觉你似乎不是很开心,”他,“至少不如我上次来的时候那么开心——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许艾。

    倒不如,正因为“没有”,所以她才不太开心。

    许荀“哼”了一声:“长大了,管不着你了。”

    “管我干嘛,管你自己家——”许艾还没完,突然看到许荀的视线越过她的头顶,投向窗外。

    “那里怎么在发光?”他。

    许艾转头一看,他指的是荷塘的方向。

    这里离荷塘比较远,又有房子和花园遮挡,要不是夜深了,荷塘的绿光亮得耀眼,站在西厢这儿,估计还看不到。

    “那是叶家的荷花池,”许艾,“你要过去看看吗?虽然刚来的时候我看着有点怕……不过习惯之后,还挺好看的。”

    许荀便随许艾一同朝荷塘过去了。花园里的路灯没有亮起,但越是靠近荷塘,绿色的光辉便越是明亮夺目,几乎也不需要照明了。

    兄妹俩走到荷塘边上。那池子里满是碧绿的鱼在游来游去;荷叶清透得像玻璃,每一道脉络都泛着莹莹的光芒。

    许荀有些看呆了。

    “……我上次来的时候怎么没看到这个?”过了好一会儿,他问许艾。

    “你上次来的时候,叶先生……身体不好,”许艾,“所以……所以维持不了这些东西……哎总之就是这个意思。”

    “……他是发电站?”“可以这么理解吧。”

    一阵夜风吹来,吹皱池水,吹得玻璃似的荷叶轻轻摇摆,光鱼们在荷叶下成群结队地悠游而过……这情景美得像在梦中。

    “回去吧,”许艾,“夜深了。”

    既然哥哥没问,她也就不那些鱼是什么了——多此一举。

    许荀点点头,了声“你也早点睡”,然后转身朝花园走去。

    ——又是一阵夜风吹来。

    风里似乎夹着一丝微弱而清晰的呼唤声。

    就像随风而来蛛丝,虽然几乎看不见,但它轻轻掠过脸颊的时候,就在皮肤上留下细微,而不可忽视的触感,让人没法不去注意它的存在。

    许艾和许荀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

    “听见了吗?”许荀。

    “你也听见了?”许艾。

    兄妹俩对视一眼,然后又同时转身,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那汪绿光莹莹的荷花池。

    “……我有个问题想问……”许荀。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也不知道,”许艾,“他没告诉我。”

    听到这句话,许荀皱起眉头想了会儿,又朝荷塘望去一眼,点了点头:“那……就早点睡吧。”

    第二天,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度过了一个上午,一起吃了午饭,然后许荀便带着清蓉告辞了。清蓉又拉着许艾了好一会儿话,让她下次来自己家里玩——特别强调了“我们自己家”。

    然后明叔送他们去车站了,大宅子里只剩下许艾和叶负雪。两人站在大门口,听着车轮声渐渐远去。

    “你哥哥比上次来的时候开心许多,”叶负雪着转过身来,“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吧。”

    许艾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天冷,我们进屋去。”叶负雪背着手走上了回廊。

    走出几步之后,没听到许艾跟来的脚步声,他又回过身去,转向许艾。

    “怎么了?”叶负雪问。

    许艾站在原地看着他,心里有杂乱的片段揉成一个解不开的毛球。她吸了一口气,从毛球里抽出一根线来。

    “昨天晚上,我和哥哥去荷塘边上转了转,”她,语气平静,“我们好像听见妈妈的声音了。”

    直截了当的发言,仿佛一柄不动声色地刺入的匕首。

    然而叶负雪的表情也并不比她激动一些。

    “有些游魂会让人产生这样的幻觉、幻听,”叶负雪,“好像听见看见了心里思念的人——其实都是假的。”

    “难道我和哥哥同时产生幻觉了?”许艾,“这理由一次两次还能服我,得多了……我没法相信。”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回答?”叶负雪,“需要我‘有问必答’?”

    许艾不话了。

    是啊,不相信是幻觉,那她想听的是什么?

    从他那里得到怎样的解释,她才能心安理得?

    叶负雪叹了口气,从回廊下来,几步走到她面前。

    “你好像一直都在纠结这件事。”他。

    “因为那是我妈妈,”许艾,“我好多年没有见到她,我想她,我也听见她了——这让我纠结了,不行吗?”

    叶负雪微微抿起嘴。

    “既然如此,我不妨告诉你吧。”他。

    许艾抬起头来,望向他的眼睛。

    他镜片后的双眼紧闭,没有漏下半分目光。

    “你的母亲是不可能有魂体残留的,”叶负雪,“……因为她是自杀。”

    ——自杀者对世间没有了留恋,没有任何能牵绊住他们的东西;所以他们的魂体非常轻,非常淡,一旦身死,魂体很快就会随风消散。

    “她早就已经不在了,”叶负雪,“任何意义上。”

    早就已经不在了,任何意义上都不在了。

    从十几年前,许艾看见救护车从家里驶出的那一刻开始,妈妈就已经不在了。

    她在夜风里听见的声音,不过是一个骗人的亡灵。

    “……对不起,”叶负雪,“虽然我得比较直接,但这确实是事实……如果你的母亲是自杀,那她就不可能——”

    “我知道了。”许艾。

    她当然记得那个上午。自己和哥哥上学,爸爸上班工作,保姆也出门买菜去了……然后妈妈在家里开了煤气阀。

    听,当时桌上留着一个空了的红酒瓶,还有一个被翻的酒杯。红酒流了一桌,一直流到地上,像一滩干了的血迹。

    医院的抢救工作和警方的调查同时展开。保姆作证,在事发前几天,许太太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太好,一直和许先生口角;然后爸爸被带走询问,家里只剩下许艾和哥哥。

    他们身边还有两个女警察守着——出于各方面的原因。

    然后爸爸回来了,妈妈没有回来。

    然后家里来了更多的人,陌生的和熟悉的脸孔交替出现。那些人来来去去,大声声地着许艾理解不了的话;有些女人蹲下来拍拍她的头,摸摸她的脸,还有人会扑着满身的香水味抱她,张开猩红的双唇,一声“可怜”。

    ——不管是当初,还是现在,不管曾经把眼睛哭到多红,多肿……许艾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

    她又不是为自己哭的,为什么要那些人来“可怜”?

    “我知道了,”许艾,“我不会再问这件事了。”

    许艾大步朝前走去,经过叶负雪身边,走上回廊。身后很快传来脚步声,然后有人声地:“对不起。”

    “你道歉做什么”——许艾本是想这么的。

    但她一时不出口。

    她只是把脚步稍微一顿,然后继续朝前走去了。

    “明天我要去看爸爸,”许艾头也不回地,“他毕竟是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