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面新妆待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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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前几天宁家过来下聘,奉九一直都是闷闷不乐的,此时,她正在福泽居唐家老奶奶的大炕上陪着同父异母的妹奉灵玩儿欻(chua,三声)嘎拉哈,面色红润和善的唐奶奶则笑眯眯地在一旁观战,看着面前两个孙女,怎么看怎么好——虽她跟继母不亲,但对于这个了自己两岁的妹妹还是很喜爱的。

    按以奉九的年纪已经不大喜欢玩这个了,不过爱玩的妹既然发话了,她就乐得陪她玩一遭。

    奉灵羡慕地盯着姐姐灵活的手一欻一放,三副共计十二个巧的嘎啦哈就如同听得懂奉九的心思似的,在自己“捂一花,亮一花,四个不齐给人家”的反复念叨里,先将一个黄豆口袋高高抛起,再抓紧时间灵巧地依次将嘎啦哈摆出一水儿的“肚儿”、“坑儿”、“驴儿”、和“砧儿”四个面儿。

    这三副嘎啦哈,都是奉九的亲生母亲还活着时在母亲的指点下做的,那时她将将八岁,亲自动嘴,连啃带舔,弄了一大堆的羊骨节,又洗得干干净净,晒得透透爽爽,这才从其中挑出品相最好的十二个,用红蓝粉三色染色,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人的玩耍,嘎啦哈象涂了一层油一样,变得晶莹温润,是奉九最喜欢的物件儿。

    奉灵出神地望着姐姐柔美的侧脸,知道姐姐因为跟前准姐夫定亲的事儿而心生郁郁,内心极为不忍,所以这几天才动不动缠着姐姐让她陪着玩儿,分散些注意力。

    其实以奉灵的眼光看来,宁铮还是不错的,但既然姐姐不喜欢,那自然就有她的道理。

    奉灵对两位姐姐都极为喜爱,但因为跟二姐年龄接近,总是玩在一起,所以感情更好。

    奉九误会了妹妹略显沮丧的神色,笑着安慰妹:“你的手太了,抓着自然费劲,不过‘手抓宝’呀,我们大灵子以后一定是个富甲一方的女财主。要不姐再给你寻一副更的狍子骨节做的嘎啦哈吧;再有,口袋一定得抛高,而且不能偏,这样你翻动的时间就能充裕些;还有,别怕口袋砸手背上,别躲,不疼的。”

    姐俩正得热闹,父亲身边的下人忽然过来老爷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位客人,让奉九和八姐都过去见见。

    奉九一头雾水:什么客人居然指明让家里两位姐作陪?她和奉灵赶快跟奶奶了回头见,跟着下人到前面客厅去了。

    她们一进客厅,就看到一位货真价实的西洋美人儿,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大,淡白金色的长发,编着两条麻花辫,柔顺地垂在耳边,一双绿翡翠般的大眼睛里有金色的光圈,跟西教堂高高的穹顶镶嵌的彩色玻璃上画着的那些个天使一样美丽。

    这一阵子脸色总也不放晴的父亲难得的笑容满面,拉过姐妹俩做了介绍——这是新调任奉天的美国领事葛大卫的大女儿,葛大卫以前在上海的领事馆做一秘,父亲在上海做生意时曾与葛大卫私交甚密,两人虽一中一西,但性情甚是相得,称得上是至交了,父亲在语言上也是颇有天赋,英语得甚是流利,这么看来奉九卓越的语言天赋也是继承于他。

    这次美国外交部人事变动,资历甚深的葛大卫一跃成美国驻奉天总领事,带了家眷上任,自然要与故人结交一番,这是他的大女儿,中文名字叫葛萝莉。

    奉灵年纪还,再加上语言天赋一般,英语不大灵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姐与客人用英语相谈甚欢了。

    两个姑娘一见如故,奉九的英文因为从就请了在奉天西教堂做神父的美国人林沫神父辅导,所以操着一口纯正的美国东部口音,葛萝莉则是美国中部伊利诺伊州芝加哥的姑娘,两个人的沟通完全没有障碍,于是奉九领命,奉灵则嫌听不懂会闷而借口要回去习字躲了开去,父亲的司机兼保镖卫镧开车,陪着葛萝莉这位西洋美人儿逛街。

    两人坐在车后座上闲谈,葛萝莉问奉九最喜欢哪本美国,奉九毫不迟疑地:“欧文?威斯特的《弗吉尼亚人》。”

    葛萝莉的绿眼睛里登时亮起了光:“为什么呢?”

    “因为那里面阐述的有关爱情的真谛,我很认同。”葛萝莉没话,静静等着奉九往下。

    “里男主角弗吉尼亚人对女主角贵族姐莫莉一见钟情——总听到有人一见钟情才是纯粹的爱情,自由恋爱的爱情才是爱情,怎么可能?不管什么时候我们看到的人都是一个整体的人,不管吸引你的是他的容貌、气质,或是皮肤、身材,或是谈吐,其实都有这个人深深的阶级烙印。”

    “我喜欢里面男主角的坦荡,他跟莫莉,希望通过跟她结婚,让自己变成‘更接近你们那个阶层的人。’得多明白无误,因为我一直认为,人类所有的感情,归根结底,都是利己的,都是为了提升自己,都是为了让自己更好。”

    葛萝莉欢呼一声抓住了奉九的手,“这是神的旨意么,居然让我在中国遇到了我的知己,我跟你有共鸣。”

    奉九也很喜欢诚恳直率的葛萝莉,“那,从今天开始,就让我们做一对好朋友吧。”两个女孩紧紧地摇了摇手,继续欢快地交谈着。她们都没有想到,从这一刻开始的两个女孩的美好友情,真的持续了漫长的一生,直到她们都齿摇发秃。

    奉九想着应该让好朋友也尝尝四平街的冰淇淋才好。

    到了东街口,卫镧照旧把车停下,让姐们逛街,然后自己再开到西街口待命,等着姐们逛尽兴了再接他们回去。

    这个时候,雪酥阁里顾客不多,加上她们才两桌而已,女孩子都喜欢临着街吃东西,所以就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葛萝莉好奇地看着离他们有两桌之隔的一对年轻的情侣,她这也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一对中国情侣,但见这两位都是二十一二岁的年纪,他们根本没在吃冰点,任由着冰淇淋和冰棍化成了甜水,只顾手握着手喁喁细语,一会儿满面欢欣一会儿怅然若失,情到深处还会亲吻一下。

    奉九背对着门,过了一会儿又有开门声响起,看来是有新客人了。

    “密斯dy,你的First Kiss还在么?如果不在了,给了谁?”葛萝莉收回目光,促狭地问。葛萝莉早就自作主张地称奉九为dy,因为她正在学中文,也知道“糖唐”的谐音。

    奉九对葛萝莉的自来熟脾气已经完全了解了,并不以为忤。

    她也很想捉弄捉弄这个美国女孩。

    “早不在了,四五年前就没了。”奉九大胆直率地回应。

    “哦?可那时你才十二三岁啊,你可真够大胆的,能跟我讲讲么?”葛萝莉的绿眼睛都亮了起来,被奉九挑的是抓耳挠腮,心痒不已。

    奉九忽然觉得一阵阴恻恻的风由后面袭来,她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以为是“雪酥阁”的门没有关好,也不以为意,只是紧了紧披肩。

    “来来来,我告诉你。”

    待得葛萝莉真的附耳过来,她却忽地稍微放大了声量:“我侄子!”再也忍不住,仗着店里人不多,其他客人离得也不近,哈哈大笑起来。

    葛萝莉瞪圆眼睛:“不苦?!”刚刚在唐府,她也见过了正好由奉九大嫂带过来玩耍的不苦,这么机灵活泼的不苦怎么可能不俘获葛萝莉的心呢。

    “对呀!”奉九洋洋得意,“他出生时难产,刚出来就没了气息,当时一团乱,我就给他做人工呼吸了。”

    “密斯dy,你可真是淘气!”

    葛萝莉意识到被奉九戏弄了,不禁伸手掐了掐她雪白的脸蛋儿,气呼呼地道,“不行,你得赔偿我!”

    “那这第三个冰淇淋球就给你吃吧!”

    奉九拿起葛萝莉的勺子,舀起硕果仅存的冰淇淋球就塞到了葛萝莉的嘴里,两个女孩子笑成一团。

    远远的,坐了两个气宇轩昂的高个子年轻人,正是刚刚进店的两人。

    其中一个头发略卷的男子,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朋友从刚才一进来,目光就落到紧靠里边的两个女孩子的身上,原本平淡无波的脸上瞬间就有着惊喜的表情滑过。

    “瑞卿,你认识那俩个女孩子?”他悄声问。

    “认识中国那个。”

    他还以为宁诤会过去招呼,但发现他旋即坐下了,离那一桌女孩有三张桌子的距离。

    宁铮原本微微含笑的脸,在两个女孩一问一答模糊不清的对话里,倏然一变,黑得跟锅底一样,他微微一惊。

    作为密友,他早知道,宁诤耳力之好,超乎常人想象,看来,他听到了什么。

    没想到再一会儿,他又忽地一笑,如春山含水,朝云出岫,原本的愤恨激怒,全都倏忽不见,啧啧,这等男色,委实迷惑人心。

    “你看看你,怎么跟我上个月入川时看的变脸绝活似的,一会儿三变啦。”

    宁诤一听,慢慢收起了笑,“我有么?”

    “当然!我建议你别学魔术了,就学川剧变脸,以后你祖母再过生日,也别请什么戏班子了,就你就足够,你就演这个,彩衣娱乐,还不得把你老祖母乐个好歹的。”

    “吃你的冰淇淋吧,三碗还不够堵你的嘴?”宁诤对着他可是毫不客气,张嘴就刺搭他。

    “你这人。”看着好友忽然发作,宁诤在南京时结交的好友杨立人也是无可奈何。

    没一会儿,姑娘们都吃完了,两人笑嘻嘻地喊伙计过来结账,奉九很是大方,给了两个银元,侍应生高兴得很,礼貌周到地把俩姑娘从西门送了出去。

    宁铮隐隐地听到奉九用英语问葛萝莉,“不行,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初吻给了谁呢,别想混过去,这是在中国,有句老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快快!”

    “Friendship ot stand always on one side”,这句老话被她翻译得很是精妙。

    又是一阵笑声,渐行渐远。

    “你不追上去问候一声么?”

    “不了,晚上还有别的事,我们吃完就走。”杨立人很是纳闷,因为宁铮很明显地是对那个中国姑娘很感兴趣。而宁铮再次订婚的事情并没有公之于众,他甚至对好友也还没来得及。

    杨立人刚刚坐在宁铮的对面,而宁铮和奉九是背对着,所以杨立人也只是看到了这个让宁铮神色起伏的中国女孩子的背影,纤细优美,有很柔美的背部曲线和脖颈弧度,发质很好,乌鸦鸦的,梳成了一边一个的如意髻,各垂着一串玉石做的铃兰花,当她和那个西洋女孩起身迈步离开时,隔着老远,好像也能听到那铃兰花相互撞击发出的琳琅之声。

    等到她们穿过一排排桌椅,走向了西后门,杨立人终于看到这个女孩的侧脸:挺秀的鼻梁,含笑的大眼睛,桃花色的脸庞和唇色,年纪不大却修长高挑,脊背挺得笔直,服饰简洁大方,倒大袖的妃色短袄和下面配着的湘色百褶裙勾勒出一个极其美妙的侧影。

    杨立人要是不皮上一皮就不是他了:“兄弟,眼光不错啊,这姑娘,漂亮。”

    宁铮唇角溢出一丝笑容,也把身子转过来注视着奉九离开的背影,“这是我未婚妻。”

    “什么?!”杨立人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好不容易退了婚,怎么又订婚了?”话锋接着一转:“不过,的确出色。”

    宁铮不爱搭理他,只是催促着他赶紧吃完走人。

    “为什么啊兄弟?你知道北平上海南京还有多少芳心等着往你身上安置么?”

    宁铮轻捶了这个爱耍宝的好友一拳,“这辈子,就是她了。”

    ……杨立人连话都不出来了。

    花花大少是要彻底收心了么?他不禁在后面给奉九行注目礼,致以崇高的敬意——这姑娘,乖乖不得了。

    杨立人直到再也看不到奉九她们的身影才收回视线,还是有些不可置信,然后发现宁铮还在盯着奉九消失的方向,他一晒:“不至于吧?你就甘心?你也才二十一岁而已啊。”

    “捧着一颗真心给人家,还怕人家看也不看就扔地下呢。”宁铮垂头抿了一口沁凉的柠檬汁,悠悠地了一句。

    杨立人再次被呛住,不禁气结,“哎哟,没想到你也这么犯贱。不过我喜欢看戏。”

    他随即把勺子一扔,双臂抱胸:“行,我就等着看你这个主动往火坑里跳的人的下场。”

    “那你可准备好,看一辈子吧。”宁铮悠悠地了一句,两人起身结账,从容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