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看戏
到底是怕发儿过于难堪,宁铮状似随意地跟徐庸聊起了航空处的军务:最近新进的飞行员颇有点儿自由散漫,徐庸也有些担心他们会惹出事端;再有,跟英国买战机能不能再多买十架,这样就能再讲下来点儿价钱……完全不避讳在场的奉九。
奉九早又埋头到自己的书里去了,她眼睛盯着书,看也不看地伸手从旁边的书包里摸出一根赭色笔杆绿色铅芯的铅笔,笔杆上银色的“大华铅笔厂(唯一国货)”几个字非常醒目,把遇到的偶尔几个不认识的生词浅浅地画下来,以备回去查字典用。
徐庸的心胸还是开阔的,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一照面,就被宁铮的未婚妻摆了一道,但他过了最初那尴尬的几秒,还是能没事人似的接着跟宁铮聊天的,完全不承认这是因为对面的女子实在养眼,他在男人堆儿里差不多算是最大的牛眼还时不时地溜过去一眼。
宁铮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奉九轻声:“听着无聊吧,要不要进卧室休息一下?”
奉九没吭声,宁铮等了几秒,对面的徐庸在看好戏。
宁铮从刚才就已经知道奉九看书时的专注了,他耐心地伸手在书的上方平行着晃动几下,奉九这才略显不解地抬头看他,宁铮被她暗藏不满的眼神逗笑了,又了一遍。
奉九立刻站起身,对着徐庸含笑点了一下头,匆匆走过徐庸跟前。
奉九穿着一件资蓝色霞影绸掐腰的中式倒大袖,下面是一条不到脚面的深灰色上面洒满酒红色大朵郁金香的西式伞裙,中西合璧又大胆又极具个人风格,飘逸的阔袖口和大散摆的裙角上下呼应,走动起来,凛凛带风——其实她压根儿就没留意过旁边两个人在聊天,这种稍显嘈杂的环境对于刚结束学生生涯的奉九来,再普通不过了,根本不会受影响,不过能一人独处,就算是能暂时躲开那个总凝着一双眼睛,少看她一眼都嫌吃亏的宁三也是好的。
徐庸这才意识到奉九是个高个子,毕竟她略显稚气的面孔,和坐在那里一个的身影,实在容易误导人。
再对比一下自家太太不到自己肩头的高度……他有些失神地看着奉九从他面前一闪而过,衣袂翩跹,从后面他又发现了乌鸦鸦的头发,修长脖颈后不经意露着的一抹雪白,步履轻快优雅,推开里间卧铺车厢的门,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徐庸调转目光,对上宁铮含笑的眼睛,不禁泄了气,“你子,真好命。”宁铮一挑眉,微翘的嘴角显示了他的自得。
徐庸本是个懒散性子,从就因“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被私塾里一位暴脾气的西席痛殴过,当时宁铮还跟着叫好来着,他别以为自己长大了就忘了。
现在自然早学会了装相,但既然奉九走了,还是忍不住现出原形,整个身子往下一出溜,人就舒舒服服地半躺在沙发上了,从裤兜里掏出一盒“哈德门”香烟,抽出一根,又不把自己当外人儿地支使宁铮麻溜儿给他点上,深吸一口,吐出一串堪称世界最高水准的完美同心圆烟圈儿,这才酸溜溜地道:“我你怎么这么痛快就订婚了呢,原来是‘先下手为强’啊。”
宁铮没否认。
……徐庸看不得他的暗喜,必须给他添点儿堵,“一看你就是‘王老虎抢亲’,我怎么看着人家唐姐不咋得意你呢?”
“怎么可能,我这么英俊。”宁铮立刻否认,看了历经整个夏季越发黑灿灿的徐庸一眼,还不忘加上一句,“还这么白。”
“……”,徐庸气得眼前一黑,如果跟宁铮相比,自己黝黑的肤色在外貌上的确不占便宜。
两人接着斗嘴,你刺我一句我刺你一句的,针锋相对却盖不住对对方的关心和挂念,活像两只靠近了就扎得疼,离远了又会冷的冬天里的刺猬。
过了好一会儿,徐庸白呼得口也渴了肚也饿了,他自一大早起来到现在,还没吃上饭,净顾着急忙慌地赶路来蹭宁家专列了。
他熟门熟路地出了门,赶到餐车去吃饭了。宁铮站起身,走过去推开卧铺车厢的门:奉九正趴在明显比普通卧铺宽了至少一半的床上,双手托腮,还在看书。
这还了得,宁铮断定这丫头至少连续看了快三个时的书了。
宁铮走到床边,以手支头,侧躺在奉九身旁。
柔软的席梦思床垫向下一塌,奉九就察觉到了,她转过头来——其实奉九刚才一进来就注意到了,果不其然,至少宁家人里宁铮是真喜欢席梦思,他卧室里的床垫也是席梦思的。
宁铮顺势把书一扣,“你眼睛不要啦?都多长时间了?先休息会儿,别看了。”
奉九卡巴了几下眼睛,她的确早就感到了眼睛的酸痛,但……欲罢不能啊。
她嘴里着:“我再把这段看完就不看了。”一边把住书脊想把书再翻过来。
宁铮顺势把手覆在她细白纤长的手上,很是严肃地:“不行,就现在。”一边心里想着,她的手,真软。
对于一个迷而言,被人从书里剧情最紧要的关头强行拔回现实,这也是一种作恶,但奉九有个优点,如果人家真为自己着想,她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能领情就领情的。
她吸口气,难得好声好气地跟宁铮商量:“至少得让我知道艾娥达有没有被烧死啊。”艾娥达是书里面印度本德尔汗德土邦的一个年轻寡妇,孟买富商的女儿,帕西人,被逼嫁给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土王,丈夫一死就被当地神庙里的婆罗门僧侣逼着火葬殉夫。
宁铮微微一笑:“自然没有,被福格和路路通救了,最后还嫁给福格做了英国贵族夫人。”福格是男主角,路路通则是他能耐大得很的仆人。
宁铮看着面前这张美得他心颤的脸——她想知道什么,他怎么可能不满足呢。
宁铮星子般清亮的眼睛里闪着光,柔情满溢,一副求表扬的样儿。
……奉九震惊了。
居然敢提前透露剧情!谁让他告诉自己了?也不去听听,上一个在她没看完《福尔摩斯》之《四签名》就向她透露真凶的同学的坟头草长了有多高了……好大的胆子!
……直到被气得脸通红的奉九推推搡搡地赶出卧铺车厢,门也砰地一声在自己鼻子尖前被重重地关上,又喀拉喀拉地上了锁,宁铮也还是没搞明白,怎么未婚妻这脸又呱嗒一下挂上门帘子了,不是她着急想知道后续剧情的么?看自己多体贴,一步到位,直接告诉了她这是个大团圆结局,省得她揪心不是?
宁铮深深感到,未婚妻是个谜,不知道哪根筋就搭不对,从未揣摸过女人心思的宁铮难得困惑地摸了摸后脑勺。
待到了奉天站,奉九才从卧铺车厢出来,神色如常地跟着宁铮下了车,跟徐庸客客气气地道别,又跟着宁铮坐上汽车,回到了自己家。
宁铮被从外地出差回来的唐奉先留住了,他对宁铮及时赶到并能代替唐家人把奉九照顾到恢复健康表示赞赏,宁铮眼睁睁地看着奉九跟自己道了别后,就由从得知奉九今天回来就一直等待的秋声和不苦,一左一右欢声笑语地陪着回自己的住处了。
宁铮跟未来的大舅哥客客气气地聊了一会儿,他有种感觉,唐奉先对自己有种隐隐的敌意和冷淡,倒是也可以理解:听唐奉先极疼爱这个幺妹,而自己跟奉九订婚一事,唐奉先知道很多内情。
任谁也不能喜欢一个对自己嫡亲妹妹耍尽手段的妹夫吧。
他识相地以军部还有军务亟需处理起身告辞,唐奉先连做个样子都不肯地立刻负手相送。宁铮马上决定,回去就找人细细了解大舅哥的喜恶,务必投其所好扭转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不利印象。
毕竟,未来只怕仰仗这位对奉九而言父兄一样的人物的地方,少不了。
……………………………..
离自己跟父亲约定的闭关半年带出一支“新军”的截止时间越来越近了,宁铮也更加忙碌,虽然眼瞅着到了农历年,但练兵的事情并没有因为是冬季而有所懈怠。
过年前几日,宁铮好不容易抽空儿回了趟家,一进门才发现嫁到蒙古的大姐宁首芳回来过年了,带着她温顺的丈夫、八岁的大女儿山里红和刚出生的儿子尕娃儿,旁边围着开心不已的妹妹巧稚,正用手扒拉着尕娃儿胖得邪乎的大脸蛋儿,尕娃很给姑姑面子的张嘴笑,露出没长几颗牙的红红的牙床,可爱得紧,巧稚于是喜得见牙不见眼的。
宁首芳是宁老帅的第一个女儿,占的就是一个“首”,所以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自然与其他女儿不同,就连名字也是刻意地与其他女儿犯的“巧”字不一样。
大姐未出嫁时在家里绝对称得上飞扬跋扈,本身就泼辣大胆,再加上老帅对嫡妻的愧疚,更是助长了她的气焰,几个姨太太都避之不及。
待到后来要出嫁,也是难得自己可以挑选丈夫,最后挑了个温和帅气的蒙古族贵族伙子,夫妻感情很好:也是,就她那破马张飞的性子,脾气急的只怕一天也跟她过不下去。
最后还不忘敲了老帅五十万银元做嫁妆:当时民国的购买力,一个银元可以买一百五十个鸡蛋,十个大洋就可以买一垧地(一公顷);历代公认的国宝、晋代陆机的草隶《平复帖》,也不过肆万银元。
大姐财力之雄厚,在当时全中国也算得上名列前茅,相当于今天的亿万富婆。
宁铮刚想接过可爱的侄儿抱一抱,就看到老帅也到客厅了。
宁铮马上双手下垂,锃亮的长筒牛皮军靴鞋跟儿一磕,肃然立正敬礼:“总司令好!”
老帅很是满意,走到儿子面前,费力地仰头看着这半年来给自己很是长脸的儿子,转头对正逗着孩子的大女儿、巧稚和各个姨太太:“娘们儿都上楼去,我和宁军长有话要谈。”
女眷们听话地往楼上走,巧稚早已见怪不怪,大姐则莫名其妙地偷偷扯三姨太的袖子:“秀姨,我爹和我弟这又唱的哪一出儿啊?”
三姨太捂嘴笑:“这不你这弟弟现在答应老帅进宁军带兵仗了吗,帅爷高兴得都找不着北了,生怕是假的,所以在家也时不时地来上一段。”
老帅一等她们上了楼,就引着宁铮往书房走,一边:“宁军长,我怎么听你现在关门练兵,这像话么?兵!不是纸上就谈得出来的,兵!是实战练出来的。你……”
宁铮:“总司令,如果有人在您耳边对我训练军队的事情指手画脚,请不要放在心上。另外,我们约定的是半年,不是三个月,请总司令放心,我一定会实现既定目标,不给您丢脸!”
老帅:“……好吧,咱们还是按照好的办。钟儿啊……”
“总司令,请称呼我的军职!”宁铮目视前方,目露刚毅。
老帅:“……”个损色!
宁铮到底洗了手换了衣服这才上楼抱了抱大外甥,逗了逗外甥女儿,随手一把银元又撒出去了。
还没抖完舅舅的威风,就被大姐揪着耳朵听了半天有关奉九的事儿。大姐一回到家,就让几位姨太太把后来唐家又送过来的奉九的照片拿过来端详了一阵子,看得出来,大姐对奉九不是特别满意。
“这丫头,太漂亮,听读书也是优等生,太聪明了,这样的女人,心气儿高,不好养啊。”大姐深深地忧虑着。
宁铮没话,只等着姐姐的负面情绪宣泄完。
“我听她根本不想嫁到咱家,有这回事儿么?”
“哪有,别听别人瞎掰扯。”宁铮轻描淡写地想糊弄过去。
“你还别想蒙我,虽然这样的不多,但真有不爱嫁到高门贵府闲杂事儿太多累人的。”
“姐,你也不看看你弟弟是什么人,她急都急不过来呢,还不爱嫁?我要是女的,我都羡慕能嫁给我的女人。”
“滚!边儿呆着去!”大姐笑骂着,照例被他的插科诨弄得哭笑不得,到底被他混过去了。
正在这时,宁铮接到了一个电话,居然是奉九来的,是大年初四请自己去看戏——这可就新鲜。
也不怪宁铮有点纳闷:自从上次奉九在盘山县生病,宁铮用专列把她送回唐府,这还是她头一次主动跟自己联系。
宁铮约她出去,她也没一次痛快的,在电话里都是推三阻四东拉西扯,直到把约会扯黄了算;至于他百忙之中登门看望,就更是没一次见得着人的,两人作息不一致,不是他有时间她却跟同学玩去了,就是她空下来自己却一直不是泡在军营就是泡在军部。
宁铮如何看不出来奉九还没死心塌地想嫁给自己,不过好歹婚是已经定完了的,这就不怕,水磨豆腐的功夫,他宁铮可不差。
而这是她头一次能主动邀请自己看戏,这是不是有点什么法?宁铮可没那个乐观劲儿认为奉九忽然就想通了。
地点不作他想,定在北市场的大观茶园,喝茶看折子戏。
彼时奉天在老帅的带领下,已经是重工重商,大力发展民族产业。
从进入腊月年根底下开始,有名的戏班子就都不好请,尤其在正月里,宁府和唐府这样的高门大户都不会少请各地戏班子唱堂会,但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水平最高,到了一票难求地步的,自然就是北市场大观茶园的堂会了。
今年巧了,虽然是大过年的,但奉天城最有头有脸的几个大户人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有的正好手头吃紧,有的父母热孝,并没有摆阔做大堂会的算,所以成全了几个大戏园子的生意。
他们早早听得今年过年会是个牛市,所以早早撒开人马全国各地包括北平上海苏州南京广州去笼络戏剧名流。
奉九想请宁铮去自家包厢看戏:依照宁唐两家在奉天的地位,每家自然都要留够充足的票源用来走人情。
宁铮在电话里非常痛快地答应赴约,而且在他的坚持下,他会准时去唐府接奉九一起过去。
北市最大的戏园子大观茶园,老板人称高辫儿,有能力,路子野,面子大,果然请来的都是各个戏种的名角儿,宁铮又看了看报纸上登的年初四的戏牌,开场时间照例是午时三刻:有盖州皮影安心斋的《封神榜》,奉天落子筱麻红的《杨三姐告状》,京韵大鼓李白银的《红梅阁》,京剧程砚秋的《锁麟囊》……密密匝匝,一直排到深夜。
宁铮撂下电话,手指在膝盖上轻点着,也不知这么长时间没见,这个没良心的丫头,对自己可有一丝想念?
北市场的茶园戏剧场如此红火,奉天落子功不可没。
奉天落子原本起源于唐山落子,但跟其他传统剧种一样,免不了有粗俗□□的一面,唐山落子自然是在河北唐山,属于北洋政府管辖范围,北洋政府主管文化教育的文官认为低俗不堪,在关内就给禁了,所以落子艺人就不得不出关,到政府管辖不那么严苛的东北讨生活,结果很快就发展成了轰轰烈烈的奉天落子。
至于后来奉天落子唱出了名,反攻关内,在全国掀起一阵落子热,那都是后话了。
北市场的各大戏园子资金雄厚挖人也是特别狠,各家名家荟萃:在一个地方就能听到这么多种剧种剧目,见到这么多明星,自然是人声鼎沸,人气旺得不得了,更有北平上海南方各地的客人坐着火车往这儿赶,订宾馆一住好几天,是一年中最盼望的耳朵和眼睛的饕餮飨宴,跟今天很多追星族追着明星满地跑没两样。
北平上海的戏剧院老板对此都颇有微词,毕竟谁都想趁着过年大赚一笔,所以这个时候,就看谁给的价码高了。
很显然,奉天作为宁系治下的政治经济中心,老帅投入了不计其数的金钱和心血来整治,所以奉天成为当时亚洲最繁华的都市之一,娱乐业兴旺发达,娱乐场所老板手头也是宽裕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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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很快到了旧历年三十儿,奉九照例与父亲和大哥大嫂、不苦守了岁,继母卢氏因为不放心年前感了风寒的奉灵不得不和她呆在房里,省得给家人过了病气,所以没有跟着一起吃年夜饭,一家人倒也是难得的其乐融融。
大年初二,按照惯例,宁铮带着年礼前来拜会未来岳丈及未婚妻,得亏登门拜年的人太多,父亲腾不出太多的时间招待未来女婿,所以一番短暂交谈后,奉九就可以很高兴地代父亲把他送了出去。
待到出了门,奉九才注意到他穿了一身传统的珠灰色长袍,仗着年轻火力壮不穿外面的马褂更没穿大衣,看起来更是面如冠玉、修挺如竹,翩翩风度、谦谦君子的模样儿又不知骗了唐府上下和前来拜会的客人的多少美誉。
他回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彬彬有礼地跟她道别。
直到宁铮的车开出去很远,奉九才心有余悸地意识到,这是他们二人自挑明身份以来头一次以礼相待的相处:没有任何不合礼数的言语和举止,这个二皮脸也没借机会揩油,真是不易。
看来,初四去看戏,他也能有所收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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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铮这个年照例过得没意思,他大年初一还去兵营看望了自己的士兵,并大撒吉利钱,还有大锅肉大碗酒可喝,官兵同乐,其乐融融,倒是比在家跟一堆吵吵嚷嚷的女人呆一起强多了。
他想着,这应该是最后一个这么没意思的年了,毕竟,过了年,到了夏天,奉九就要嫁过来了…….
大年初四,宁铮在午时一刻到了唐府西角门。
几次送奉九回来,路线早就熟了,他今天自己开车,正倚在车门上等着奉九出来,今天的天气还不错,基本无风,毕竟奉天冬天最容易刮的是冰寒彻骨的西北风,宁铮抬头看着唐府里高大的法国梧桐的树枝都不带动一下的,暖烘烘的冬日悬于冰蓝色澄澈的晴空之上。
忽听得门一响,宁铮扭头一看,奉九穿着一件浅蟹灰色的西装领单排黑色扣呢子大衣出来了,头上歪戴了一顶黑色的开司米画家帽,围着一条同色开司米披肩,照例是不施脂粉,空气中飘来清浅的防脸冻伤的雪花膏的香味儿,烘托得一张俏脸清丽无双,大衣下摆处露出黑色百褶裙的裙边,里面是玻璃丝袜——对,民国时期的姐们就是这么经冻,脚上穿着同色长筒牛皮靴,手里挽着一只接近正方形的酒红色蛇皮包,荡着几穗儿金色流苏,显得知性素雅。
宁铮往前走了几步,微笑地看着她,奉九礼貌地跟他了声招呼。
奉九这次请宁铮纯粹是逼不得已,她父亲虽绝大多数的事情都依着她,但那也得看是什么事儿,比如一到跟宁铮有关的,她父亲总是爱发疯。
大概也怕眼看着成亲了,关系却不见转圜,奉九对宁铮还是没多少感情,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
在父亲上个月第三次提出让奉九主动跟宁铮见面约会后,毕竟事不过三,奉九只能从父命了。
宁铮回身,开了副驾驶位置的车门,手搭在车顶,示意奉九上车。奉九本想坐到后座的,但现在只能坐到宁铮身旁。
到了戏园子,才发现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其实这几天家里人陆陆续续地开始去听戏了,但奉九很快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那就见仁见智了。
她到了之后才发现,唐家包厢已经坐不下了:因为有唐家大房的堂嫂带了从老家来的亲戚看戏,足足有五位之多,再加上大房其他人,立马就将原本宽宽绰绰的大包厢挤了个水泄不通,还剩下两位关系七拐八拐的亲戚没地方坐。
奉九见之一喜——正犯愁不得不与宁铮在一起度过很长一段时间呢,这多好,反正她人是出来了,父亲那里就可以交差了,她立刻热情地表示自己可以改日再来——改日再来就是不来的意思。
其实就连约会选听戏也是奉九的一个歪心思:她想着,就没怎么看到那些留学回来的年轻人有几个对传统戏剧感兴趣的,多半只喜欢西洋歌剧、芭蕾、交响乐和电影。
既然不得不与宁铮约会,那找点让他觉得乏味的形式不是很好?自己是无所谓的,奉九自认有神游天外的本事,她可以在脑子里天马行空,自由自在地编剧本,顺便给不苦构思几个童话故事就更好了。
宁铮怎么可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立刻表示多出来的二人可以去宁家在这订的包厢,于是顺手拉过奉九的手,跟唐家人客气地道别。
于是在大房包厢里各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的目送下,奉九和宁铮护送着那两个亲戚到了宁家的包厢,位置也跟唐家包厢一样视野绝佳,但这两人进去后,奉九马上发现这个包厢也满了,心里极是欣慰——这回可是没地方坐了吧?
宁铮安抚地让那两位便宜亲戚安心在这里坐着就好,这里还有一处自家包厢,他和奉九坐过去。
奉九没想到宁铮居然有这么多地方可坐,又被他牢牢地抓住了手,只能跟着他走了。早有知机的茶房跟了上来,殷勤地引着他们,宁铮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上了三楼,离楼下中心戏台偏左一些的位置,奉九早就甩脱了宁铮的手,宁铮自顾自地拉开紫红色金丝绒帷幔,做了个手势请奉九进去。奉九一看,居然是个迷你型包厢,只有两张单人沙发,配着高几,帷幔一松手,立刻隔出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
奉九扭头就往外走,宁铮拦住她:“怎么,不满意?”
奉九抬头瞪他,清凌凌的大眼里写满了控诉和鄙夷。
宁铮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儿,奉九往后一撤身,不给他碰。
宁铮举高双手投降:“好好好,我今天肯定不碰你,我保证。”
奉九狐疑地望着他,这人劣迹斑斑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完全不值得信赖。
宁铮只好自己先落座:“奉九,我了今天会规规矩矩的,就会规规矩矩的,实在的,要前几次我有些逾矩,也是因为……”
奉九马上回想起他以前的孟浪之举,气得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你还好意思提?!”
宁铮摊手:“我错了,不提了,大过年的,我们好好看戏。”
……在中国,“大过年的”这四个字,在春节期间真是个神奇的词语,多少因为陈年恩怨一触即发的家庭大战因此消弭于无形。
奉九在宁铮右手边的座位坐下,刚才的茶房端来了新泡好的茶水和几碟子干果蜜饯,还有热气腾腾的崭新的手巾把儿,放好后赶紧退了出去。
奉九看了看自己的金质怀表,离开场还有差不多两刻钟。
宁铮解释:“不提前点来,停车的地方不好找不,还会碰到很多熟人,挨个招呼也是够烦的。我们这个地方,比较清静,我刚才也跟你家人过了,不用再过来招呼了,过年过节,就这人情往来就挺累人。”
奉九不语,但心里觉得他得没错。
也是奇怪,他们到现在见面的次数也没超过十根手指头,但这种清清淡淡、若有似无的亲密气氛是从何起?
她忽然觉得浑身刺痒,这种感觉又陌生又不舒服,就又扭头瞪了宁铮一眼。
被瞪得莫名其妙的宁铮一怔,但也没有出声询问,虽不知道自己又怎么触了未婚妻的逆鳞,反正自己在奉九这里的印象很差,这他心里当然有数,也不差这一桩了……
奉九其实很不喜欢过年时的迎来送往,应该是大家都不喜欢,场面话得乏味又累人,但这是自己身处其中时的感觉;如果变成是旁观者时,那就很有意思了。
奉九的视力极好,她推开宁铮递给她的望远镜,把旁边一张方凳往阳台边挪了挪,就津津有味地看起了下面的西洋景儿。
只见各色达官贵人,都穿得花团锦簇,互致寒暄——太太们见了,就不动声色地上下量一番,一旦发现对方哪件衣裳、首饰是自己没见过的时新式样,就得下死力狠盯几眼,性子急的当场就得询问出处,顺便上手摸几把,□□自然得软和招人听,于是被询问的太太也会面有得色,进而和盘托出。
而男人们则干脆许多,大多互相吹捧几句,客套一番,然后就面面相觑,直到有忍不了的拉着已经阻碍了交通而不自知的太太到自己定好的散座或包厢里去,让他们在那聊个透。
奉九看到了两个自己的同年级同学,本想下去找她们聊聊天,但一想身边还坐了个绊脚石,就兴致缺缺了。
忽听得茶房在外面通禀,鲍家少爷要见宁铮,宁铮沉思了一下,这鲍以宁是在抚顺负责银矿开采的,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于是叮嘱奉九自己在这好好呆着,就出去了。
没一会儿帷帐一动,奉九还以为宁铮这么快就回来了,也没回头,继续低头看热闹,忽然一道温煦的声音响起:“看什么这么专心?”
奉九面露惊喜之色:“宁鸿司!怎么是你啊?”
宁铮的侄子宁鸿司一身长袍马褂,倒是显出与平时浓浓的学生气不一样的成熟儒雅来,“母亲和海城的姨来看戏,我陪她们来的,坐在二楼那个包厢里。”他左手一指,奉九看出来好象正是刚才宁铮领着自家俩亲戚去的宁家包厢。
“哎呀,还坐得下么?我家亲戚给你们添麻烦了。”
鸿司摆摆手:“哪里?隔壁包厢也是我们家的,坐得下,今天家里人来看戏的并不多。”
奉九这才意识到宁家明明在二楼有两个包厢的……
鸿司看见奉九忽然有点恼怒的神情不禁一愣,于是眼神意带询问地看向奉九,奉九也不好解释宁铮的动机;不过,她现在倒是对宁铮的安排也有满意的一面——就算是单独跟他呆在一个比较密闭的空间她也认了,因为在楼下不管是跟唐家人还是跟宁家人,都得拘着礼数,人都得“端着”,几个时辰下来会很累人。
奉九到现在还没意识到,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宁铮面前,做真实的自己。
奉九没话找话,只好问鸿司,“你喜欢哪种戏剧?”
鸿司看了奉九一眼,“皮影戏。”
奉九笑了,“我也是,就爱看皮影戏,其他的,其实都没多大兴趣。”
奉九看了看包厢里的空间:“要不然你也进来坐,让他们添张椅子就成。”
鸿司刚要回答,宁铮及时地拉帘进来了,让人都怀疑刚刚他是不是一直立在外面偷听:“鸿司在这啊?刚刚我看大嫂派了翠喜正满哪儿找你呢。”
鸿司听了,自然得跟他们道别,奉九瞄了撒谎都不带脸红的宁铮一眼,轻哼了一声。
这么一顿岔,大戏终于开场了。
唐家和宁家都没有象当时奉天的很多望族那样,在家蓄养皮影戏班子,所以奉九总觉得看不够,今天上来的就是名满东北的安心斋,演的是热热闹闹的《大闹天宫》和《穆桂英问路》。
皮影戏又叫灯影戏,很是神奇——就那么几个人,再加上阴刻的景片和道具,比如玉皇大帝的金銮殿、王母娘娘的蟠桃园、猪八戒的钉耙、李逵的板斧,却是色彩华丽鲜艳,繁而不乱,花纹间隙雕镂透空,就能把滔滔海水、熊熊烈火、孙猴子的腾云驾雾什么的表现得惟妙惟肖,而孙大圣手里的金箍棒居然也能瞬间或细或粗、可长可短,唱词也是有趣的,奉九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乐在心上,没一会儿巴掌都拍红了。
宁铮在旁边看着,这是有多久没看到奉九发自内心的欢颜了?两个人最近的几次碰面,除了吵嘴,就是……,相比之下,他好象更喜欢看她这么明媚的笑容。
接下来就是京韵大鼓了,奉九听得一会儿,不觉有点犯困:又到了午睡的点儿了。
奉九的午睡执行得一向是雷不动,长期形成的生物钟让她的眼睛有些发酸。
不禁斜眼偷看宁铮,想着这假洋鬼子应该哈欠连连了吧,没想到他始终腰板挺直地坐在沙发上,后背都没靠过一下,倒让人想起他的职业军人身份。
奉九心里呐喊着,你倒是表现点不耐烦啊……宁铮觉察到奉九的凝视,转头冲她笑了一下,又转过视线聚精会神地观看台上表演。
奉九能怎么办,她很无奈,只能勉力维持着。
再过了一阵儿,已经到了未时一刻,茶房端进来了茶点,是苏州稻香村开在奉天的店做的,有南派的荷花酥、也有满族风味的萨其马、牛舌饼,还有山楂锅盔、枣泥方酥,开口笑,奉九很是大快朵颐了一阵子,扭头看看宁铮,根本没吃,只是盯着戏台上唱京韵大鼓的一个女子出神。
奉九本来对他印象好了一点,因为他今天没动手动脚,好歹算个守信之人,不过现在看着他盯着人家专注的目光……还是原来那个人嘛。
奉九低头对对戏牌,也跟着抻长脖子往下看,现下在台上的是个新角儿,艺名叫彩红,看来是人到中年的李白银的接班人,所以才在这么重要的场合推出来力捧,指望一炮而红吧?
奉九仔细看这个彩红:穿着枣红色织锦缎凤凰格的夹棉长旗袍,烫着手推蛋卷式的烫发,看容貌清丽秀美,年纪应该不超过十六七,这发型倒是显得她老了几岁。
年龄不大,但唱腔却是老道温婉,台风稳健,不急不躁,很是招人爱,别男人了,就是身为女人的自己看了也是心生喜爱。
奉九心里暗想,一向有花花公子之称的宁铮这是又有了新目标了吧?这敢情好,要是能迷他个五迷三道,为此拖上几年不结婚那就更妙了。
奉九现在吃饱了,喝足了,又去了一趟更衣室,回来就更睏了,她坚持再三,实在不行了,脑袋慢慢地左摇右晃,大眼睛迷迷离离的,终于脑袋往左边肩膀垂下来,再一歪,终于睡了过去。
原本看似专心致志盯着戏台的宁铮立刻一秒不浪费地看了过来,看到奉九歪着脑袋,总让人脸红心热、心烦意乱的大眼睛也闭上了,只留下一条漆黑的向上弯曲的睫毛根形成的曲线,嘴巴也轻轻合拢着,眉头舒展,看得出心里没什么负累,一睡着了更显得孩子气。
宁铮站起身,摘下奉九放在包厢门口衣帽架上的灰大衣,本想盖在她身上,想了想,又放回去,还是取下自己的黑色开司米大衣,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最容易着凉的肩头也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脸,他轻轻拿过后面一张方凳,就这么坐在她身边,托着下巴,沉默地注视着睡得无知无识的奉九,想着她现在是被满是自己气息的大衣包裹着,哪里还稀得看台上的彩红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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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九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三年前刚上高中时,自己和同学们爬千山时的情景:媚兰丢了放着大家全部出游费的钱包,四个女孩饿着到了同学们的集合地,某个同学掏兜找手绢时才发现手绢里卷着一块现大洋,都可以买一大堆让人眼馋的茶叶蛋了。
因为爬了三个时辰的山,自然胃口大开,她们把卖茶叶蛋的老奶奶的煮鸡蛋都给包圆儿了,一人连吃了四五个,□□巴巴的鸡蛋黄儿噎得各个翻白眼儿。
奉九不禁笑出声来,忽然一声巨响,断了奉九的美梦,她虎地一下坐了起来。
她瞪圆了眼睛,茫然四顾——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戏台上不知正演着什么,反正刚才惊天动地的大响动就是来自那里巨大的铙钹声,又听得戏台上正唱着:
“四一堂高家父子全到案,
逼我了案来画押。
我万般出在无计奈,
到天津,专程拜见您老人家。
我见您耳不聋眼不花,
威名高权势大,
为什么拿着人命当笑话。
您容那,杀人害命贪赃枉法,
就出在您的眼皮下。
人您,湛湛青天是睁眼瞎。”
一听这词儿,奉九明白了,正是近几年最负盛名的奉天落子《杨三姐告状》。
她定了定神,一扭头,这才发现宁铮正坐在一旁静静注视着自己,唇边含笑,以手支颐,居然有一种美好的慵懒之意。
“醒了?”
奉九有点汗颜,明明是自己拉假洋鬼子来的,没想到假洋鬼子一直精神抖擞,自己这个土生土长的奉天人倒睡得不亦乐乎。
她挠挠耳朵,因为刚睡醒还懵着,脸上还有被托着腮的手压出来的红印子。
宁铮忽然伸手过来,奉九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宁铮顿了一下,仍然执着地伸过来,一只手掰住她的脸,另一只手在她唇边一滑而过:“哈喇子都出来了。”
奉九脸一热,继而横了他一眼。宁铮笑了,把那根手指压在自己唇上,浅浅伸舌,轻轻一舔……
奉九的害臊眨眼间变成大怒。
就知道他话不算数,还故作这么恶心人的举动!
“你下流!”奉九鄙夷不屑地怒斥登徒子。
宁铮一脸无辜之色:“我总不能看着你流哈喇子了还不管。”
“你不会告诉我,我自己擦啊?”奉九呛声道。
“等不及了。”宁铮忽然声音哑了一度。
奉九看着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没好话,顺着他的话下去早晚得把自己气死。
正好,睡也睡饱了,老爹交代的任务也得过去了,她看看表,已经到了晚上了,粗粗一算,他们看了差不多六个时的戏了,奉九站起身:“我想回家了。”
随着她站起,一样东西掉落在地上,奉九低头一看,是一件男士大衣,再仔细分辨,果然是宁铮今天穿的那件。
唐六姐毕竟也是订婚半年多的人了,对自己的未婚夫早就形成了长足的感性的认识,她已经懒得再计较这样的事了。
“这么好的戏,不再多看几场了?”
奉九……服了,居然还真看得进去。
“不了,天都黑了。”其实奉天的冬天天黑得的确早,太阳四点多就生怕把自己累到地下工了。不过他们是开车来的,其实黑不黑天的,根本没关系。
但自然是奉九什么是什么,宁铮于是转身取下奉九的大衣递过去,又捡起自己的大衣瞬间穿好,好整以暇地等着奉九穿好大衣扣上扣子再围好围巾,黑色的开司米大披肩捧出一张因为充足的睡眠而泛着桃花色的脸儿,莹润洁白,宁铮忽然就想起刚才不知道唱的什么剧里的一段唱词:
年轻的人爱不够,
就是你,七十七、八十八、九十九……
年迈老者见了她,眉开色悦,赞成也得点头。
世界上这样的女子真是少有,
这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奉九却是想着睡前看到宁铮盯着唱京韵大鼓那个谁,就是挨着李白银出场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对,彩红,想着是不是也应该成人之美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