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凤与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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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九到达涿州驻地时,正赶上宁军参加涿州战役的高级参谋会议散场,宁军第三四军团下属各军长、师长鱼贯而出,载着奉九的汽车也刚好停了下来,后车门一开,这些宁军军官眼睁睁看到一双穿着肉色厚丝袜的修长笔直的腿踩到了地面上,随即一个妙龄女郎迈步走了下来。

    只要宁铮不开车,奉九从来都是能自己开车门就自己来:又不是嫁了人就半身不遂了,能自己做的当然自己做,她可没那瘾头抖什么官太太的威风。

    她身穿一件鹅黄色厚花呢翻领大衣,配着黑色大圆纽扣,头上的黑色巴斯克贝雷开司米帽俏皮地歪戴着,脖颈上围着黑色围巾,烘托出一张颜如渥丹、清雅如画的脸来,在这干燥寒冷、且在几个月的战火下得遍地狼藉的涿州郊外的冬天,在这个不见一个女人的宁军驻地,简直就像盐碱地上凭空长出一朵娇弱的花儿来那么稀奇。

    军官们突然福至心灵,不用多就都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夫人是谁了——看汽车开过来的方向,应该是城南火车站。因为战事,客车早就停开了,唯二能运行的只有运送宁军兵士的列车,及宁家专列,所以有能力在这么个节骨眼儿来到前线的,还能是谁?

    各位莽汉全都闭上了嘴,瞪大了眼睛,把握着来之不易的机会:奉九行事低调,极少参加各种宴会;和宁铮成亲当日头上也戴着金珠绒球垂面的花冠,根本看不清容颜;再加上宁铮严格把控报纸,不让刊登奉九的照片,所以真正见过宁少帅夫人真容的少之又少。

    他们倒是早听当天去参加婚礼的家里太太们议论,少帅夫人是个少见的大美人儿,今日一见,啧啧,怪不得进入宁军前一直花名在外的少帅能一下子收了心,安安稳稳地守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太太了。

    奉九刚刚透过车窗看到了普寿寺的山门,知道这就是宁军临时军部所在,她赶紧在后座忙着整理带过来的物品,车一停径直下了车。

    没想到一出车门,陡然见到这么多戎装整肃的宁军高级将领,各个凸着眼睛看着自己,无奈之下,只能展颜一笑。

    宁铮走在最后面,正与自觉走慢的吉松龄和柯卫礼低声交谈,忽然感觉到刚刚还人声鼎沸的同僚们一下子没动静了,不禁疑惑地一抬头,没成想三个月不见的自家太太,如天兵天将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先是一楞,继而是狂喜,这两个多月被傅宜生搞得头大一直阴着不开晴的脸上立刻带出了几丝矜持的笑容:他完全不敢想象奉九会主动到前线来找他,不过转念一想,不大可能,只怕是父亲要求的吧?前天父子俩通话,老帅还提到,已经三个月没见太太了,有点不像话啊。

    当时也没深想,哪里料到父亲转头就把她给送来了。

    他这边刚想上前迎接,耳朵就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众人传来的细微的抽气声。他自然是领教过奉九笑颜的威力的,如同春寒乍退、冰融雪消;如同太阳从乌云背后挣脱出来发射出来的耀眼光线;现下穿着鹅黄色大衣的她,正如料峭的春寒里颤巍巍开出的第一枝鹅黄的迎春花,笑得人的心都跟着一颤一颤的,会让人觉得,为了博得她纯真灿烂的欢颜,就算捧着全世界送到她手上,也未尝不可。

    宁铮到底还是顺着同僚们自觉给他让出来的通道举步上前,握住奉九的胳膊,将她拉近一些,镇定自若地给大家介绍,两边自然都笑容满面,原本掏出烟算抽一口的军官也都自觉地把烟卷儿塞进了裤兜里:虽然奉九在宁军没露过面,但她讨厌烟味儿这件事已经通过少帅戒烟的举动而尽人皆知。

    过了招呼,人群就散了。

    两个来增援的宁军第九军老师长一边走一边声嘀咕:“少帅和老帅,完全不一样啊。想当年老帅进京,那气派,八大胡同,全包!整整七天!啧啧……那日子,换个神仙也不做;少帅可好,就没见他逛过堂子,再看看这太太,得,别指望再有跟着老帅时的好事儿了。”垂头丧气,摇头叹息着走了。

    柯卫礼听得好笑,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对站在一起耀眼吸睛的夫妇,不觉就想起一个老友来,轻轻一叹,转身离开。

    奉九跟柯卫礼笑着点点头,看到吉松龄留着没走,正站在她对面冲她微笑,于是非常识趣地把媚兰托她带的新织的毛衣和一些食品递给了他;又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个大信封,告诉他,里面有他已经两个多月的儿子的满月和照片,吉松龄立刻笑开了花。

    奉九自认识这位冰霜公子,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眉花眼笑过,这表情极富感染力,她也跟着笑了。

    待吉松龄请宁铮一起观赏完他“好看得可以得‘最英俊新生儿’奖”的儿子照片,不无炫耀地心收起来的样儿,宁铮的脸儿都绿了。

    实在不稀得继续忍受吉松龄难得一见的得瑟,他拉着奉九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宁铮作为驻地最高级指挥官,也没搞特殊化,跟其他人一样,住在普寿寺后院一间以前香客住的房间里,很是简陋。除了一张八仙桌,一个落地衣架,一个洗脸架洗脸盆,就只有一方土炕,不过被子褥子看起来还挺新的。

    房间里非常冷,宁铮出去吩咐勤务兵现在就生火烧炕取暖,随即脱掉了奉九的大衣随手往旁边的衣架上一搭,再也无法忍受似的覆在她身上一起倒在了床上,奉九心里就知道会这样。宁铮热烈地吻着她的双唇,情潮涌动,刚刚在人前强装的镇定都不见了,声音喑哑地:“我怎么觉得已经好几百年没见到你了呢……”

    奉九脸红心跳,她好像有点喜欢听他这样的话。她握了宁铮的手,“这一战太难了,你可真不容易。”

    “是不容易……要不,咱也生个儿子?”宁铮调笑道。

    “少顺杆爬!”奉九可不让他钻空子。

    好一会儿,宁铮才站起身,走到八仙桌那,献宝似地拿过一套麂皮卷帘工具袋,顺着一个方向抖开,里面每个隔里分别插着锯子、锤子、锉刀、铁砧子、镊子、青铜卡尺、拉丝板……还有很多奉九不认识的精巧的工具,宁铮:“三个月前,正好在庙里碰到一个要离开涿州回山东老家的老手艺人,我就买下了他这套家伙什儿,让他教了我一段日子。一有空闲,就给你了这个。”

    他从最边上的隔间里掏出一只崭新的金戒指,錾刻着一只凤凰,考虑到奉九细细的手指,所以未做成展翅造型,而是整体收拢,这百鸟之王微昂着头,垂着绚丽丰茂的尾羽,娴雅富丽。做工很是精细,他拿过奉九的左手,轻轻地套到她纤细的无名指上,戒指缓缓地降至指根儿,那只凤凰就这么静静地栖息在她嫩白修长的手指上,玉指青葱,配着即使在昏黄的油灯下也流光溢彩的凤凰,就好像它一直在那里一般。

    古法造金首饰,需要镂胎、锤揲、錾刻,通过细心修饰、摆悬捻摊、敲锤斩,在金坯子上錾刻出复杂的纹饰。

    有凤来仪,垂堂休憩,凤凰的眼睛,慧黠灵动,一看就是花费了不少功夫。

    奉九看了看手,不禁声嘀咕着:“不是应该男左女右么?”

    宁铮笑着,“西洋人认为,左手与心脏相连,显示的是上帝赐予的运气,所以通常戒指是戴在左手的。西洋人结了婚的,都要戴戒指表明身份,我看你在大学里读书,特别需要这个。”

    奉九抿嘴一笑,这心眼儿,低头端详戒指,又纳闷儿上了,“怎么这尺寸刚刚好?”

    宁铮从宁军上将军服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黑色万宝龙直身细钢笔,“我早就量过了,你这根手指的尺寸,跟我这支钢笔的一样。”

    还真是巧了。一提钢笔,宁铮又想起一事儿,“老实,当初你送我的钢笔,是不是你买的?”

    奉九茫然,“我送过你钢笔?”

    宁铮气道:“就知道你不诚心。”奉九这才想起好像曾托大哥给宁铮买过一支“犀飞利”钢笔当作初遇宁铮在冰场的相救之恩的谢礼,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

    宁铮一直耿耿于怀于韦元化的心灵手巧,从到大居然给奉九做了那么多迎合女孩心性的玩意儿;自己的天赋可能比不上他,但毕竟也是从拆钟表、做木头飞机、捏泥枪炮的玩家,大学又学了四年机械制造,也不能差太多;又一想这子现在身在美国,肯定不会用中国传统古法造首饰,再加上这次正好和老金匠的相遇,简直是天意。

    这多好,戒指得天天戴着,低头看着,比韦元化那些鸡麻雀的木雕不是强很多?

    宁铮又拿出一只戒指,比给奉九的略大,只不过是一头虎睛森森的老虎,奉九仔细端详着,这次可是扑哧儿笑了出来,这錾刻的工夫也太粗糙了,宁铮也把左手伸出来,“你给我戴上。”

    “……请问你不需要一位牧师,或神父么?”奉九知道宁铮这架势只怕是在西洋呆多了,见习了不少西洋教堂婚礼的后遗症。

    “这儿只有一位住持,如果需要,也凑合。”宁铮从善如流地。

    奉九给他戴上,顺手摸了摸,“不行,你这只戒指,还得好好磨磨,要不,容易刮手刮衣服的不,跟我的也配不上。”

    宁铮一笑,笑她的万事都要相配,笑她的强迫瘾。

    奉九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她还真的很喜欢这只錾工精细的凤凰戒指。

    宁铮拿起奉九的手,亲了亲她戴戒指的手指,两人执手相望,蓦然间有一种已到了地老天荒的错觉。

    奉九心头一慌,连忙移开视线,低头看看宁铮的老虎戒指,欲言又止。

    宁铮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想得对,我要是戴个龙戒指,不定会有什么话传出来。”

    奉九腼腆一笑,宁铮把她抱进怀里,又向后倒下去,“我还有个大工程,等这阵子战事了了,我算再一只金丝如意压袖,是前朝贵妃镯的样式,以后当传家宝,传给我们的女儿……”

    声音愈见低沉,直至寂静无声,忽然一个女声喘息着:“为什么是贵妃镯不是皇后镯?我不要做人妾的人戴的样式。”

    “好好好,错了,本来就是皇后镯、皇后镯……”

    夫妻俩在终于暖和起来的客舍里低声话,一灯如豆,静静照着他们年轻的容颜。

    他们细细聊着近几个月各自的生活情况:虽然隔三差五地电话,但很多细节还是值得一。

    过了不知多久,躺在宁铮臂弯里的奉九一抬头,这才发现宁铮居然已经睡着了。她摸摸他明显消瘦憔悴的面颊,心头似乎也泛过了一阵隐隐的疼痛。

    逃回山西的阎百川终于同意傅宜生与宁铮进行停战谈判,于是由北平各慈善团体、世界红十字会、山西旅京同乡会做调停人,傅宜生与宁军代表郭瀛洲举行谈判,最后决定仿照三国时代关羽“降汉不降曹”的办法,将第四师残部改编为国防军,而不是安国军,直接受北洋政府陆军部的指挥,并发誓永不参加内战。

    民国十七年一月六日,傅宜生出城到松林店会晤宁铮;九日,又到北平会晤老帅。十二日,涿州城由宁军和平接收,守城残部七千人改编为第三十六师,以白儒清为师长,移驻通州。

    傅宜生一战成名,很多人赞颂他以少敌多、就地取材、灵活多变的守城手段;宁铮也得到了很多称赞,毕竟他制定的立体强攻战术也已经做到了极致。

    但奉九对于傅宜生此举却有点不以为然:晋军主力已经败北撤退,不可能再驰援,他的强守孤城有何意义?

    这个人,不简单:他的《训兵白话文》,先表扬“兄弟们此次作战,又勇敢,又坚忍,真算得一等革命军人。”接着画大饼,“弟兄们,要求大家咬紧牙关,捏定拳头,提起全副精神,好好与敌人上几天,咱们的光明大道不是就在眼前吗?”

    相当有煽动性,厉害。

    涿州守城共达百日,但晋军第四师伤亡仅五百余人,可涿州老百姓的受害程度却远比军队严重:百姓粮尽时以酒糟、糖霜为食,无柴可烧只能拆窗卸户以御寒;民房被毁十之八九,城中心南北大街近三百家商铺全部毁于炮火,多少人家破人亡,更多人毕生家当毁于一旦。

    奉九由宁铮陪着,默默地在涿州城里走着,幸存下来的百姓,正在废墟里扒拉着看上去还能用的家伙什儿,各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这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么?”奉九叹息着问道。

    宁铮站住,转到她的正面,伸出双手扶住她的双臂,仔细盯着她的眼睛看,忽然自嘲地一笑,“你——你这个大学生,是怎么看我这个讨人厌的旧军阀呢?”

    奉九抬头看着宁铮良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军阀就是军阀,何分新旧?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我理解你的不得已。”

    宁铮深深凝视着她,握在她前臂上的双手越握越紧。

    奉九又:“我也佩服父亲,毕竟,晋军给宁军造成这么大的损失,但他并没有一怒之下,对晋军赶尽杀绝,大部分时候,父亲称得上是个有道义的人……但我还是不理解他为什么杀了那位北大教授……”

    对于去年四月份发生的那幕惨剧,宁铮听了,也是无言以对,半晌才又道:“我如果是父亲,应该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的。不过九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会站在我这一边的么?”

    奉九迟疑了一下,宁铮紧紧盯着她,势要问出个答案。

    奉九勉强笑了一下,“在不违背人伦、道义的基础上,会的。”

    宁铮明显地失望了,他从奉九的胳膊上抽回手,转身,默默地往前走;奉九没有跟上,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明显孤清的背影。

    忽然宁铮停住了,一个凌厉的转身,大踏步地走回来,抓住她的胳膊往前拖,咬着牙低声:“你个白眼狼儿,不过要你一句话都不肯给,心怎么就那么狠呢。”

    奉九一边扒拉着他如铁钳一般紧紧钳住她前臂的手,一边断断续续地:“我实诚啊,不知道能不能做到的事儿,我哪敢顺嘴胡咧咧,包票……我唐奉九可是君子,君子一诺,重如千金,很值钱的。”

    宁铮一听这话,到底松了手。

    此时他们已经回到了住的地方,这是普寿寺的后山,山上积着厚厚的陈雪,因为前院寺庙烧煤烧柴,更主要的是经过几个月的战事,炸开的如雨点坠地的炮弹手榴弹的黑灰把山也染上了一层灰黑色。

    宁铮冷冷一笑:“你是君子?君子首先得是个男人,你是么?”

    他故意上下量了她一圈儿,眼光里不无恶意。

    ……这样的宁铮让人陌生和失望,自成亲以来一直被宠着的奉九感到一阵心寒。心里,看吧看吧,嫁个军阀就是这样,句他不中听的,就恨不得要杀人了。

    事关男女平等和女性尊严,奉九那便给的口才也不是摆着好看的。

    她也是脸一沉,毫不客气地全力反击,“留学就留学呗,怎么去了洋大人的地盘溜达一圈后,还把老祖宗的古训给忘了——‘君’,是正直智慧的意思;‘子’,取自地支之首,本天道而行也,合起来就是正直智慧值得尊敬的人,都可以称之为君子。‘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谁是男子的专门称谓了?请问您哪儿来的优越感?话又回来,真到男人和女人,纵观古今中外,我也要,如果这个世界上的女子都出来跟男子一样做事,哪里还会有这么多的战争和杀戮?你且等着看,不用多少年,我们中国的女子,都会读书和出来做事,君子自然也会越来越多,这个世界,才会越来越良善、平和,才有希望越来越好。”

    她完,一昂头就往客舍走,算收拾东西再电话叫辆军部的车直接买张火车票走人;就算没车也无所谓,大不了走着去,反正涿州没多大,火车站也没多远。

    欺人太甚。

    奉九在气头上,早忘了仗都了三个月了,哪还有不要命的客车敢往这儿卖票?

    没迈出几步,奉九就被从后面抱住了——真是烦,每次都来这套。

    她开始抠挠宁铮的手臂,但还是心地避开他的手背,更不会上手挠他的脸:对于那种跟丈夫吵架顺便把对方抓个满脸花,让丈夫只能推脱为被野猫或家里不懂事的孩子抓的那种家庭闹剧,从而可以想见让宁铮明早沦为宁军军部笑话的蠢事,奉九当然不屑为之,那是表演。

    宁铮很快察觉了奉九的心思,心里百感杂陈,只能一次次把她一挣开就往前冲的纤细却充满韧力的身子拉回来,再往怀里箍得更紧。

    “我错话了,我……不学无术,数典忘祖,你得对……谢谢太太不吝赐教。”宁铮声,声音里透露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卑微。

    奉九一惊,自成亲以来,她并不怀疑宁铮对自己的心意,虽然有所保留,那是她谨慎的天性使然。但奉九深知他骨子里对女人的轻视也是根深蒂固的,现在抓到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可……这就是一个人在所谓爱情面前的样子么?认错当然应该,但一向清高自傲的人,就这么折了自尊?没了骄傲?身处其地而察其心,奉九自问做不到。

    宁铮见她软化,抓住机会拥着她回了客舍:他自然不能同意奉九就此离开,吵着架告别?他是傻透腔了才会这么做。

    但此地条件实在艰苦,所以两人接下来风平浪静地在一起呆了三天后,奉九还没什么,宁铮已经舍不得她再留下来,痛痛快快地把她包送上了特来此地接奉九的宁家专列。

    奉九倒也没坚持,只是嘱咐宁铮一定要抽空好好磨他自己的虎戒,宁铮笑着答应了。

    傅宜生束手就擒,但老帅并没算直接放走他,加之宁铮对他的军事才能很是欣赏,于是把他软禁在保定一个老百姓的家里。

    时间一长,难免放松了警戒,三月刚过,傅宜生相机偷了一辆不知什么人的自行车,悠悠哉哉往东骑到远郊光秃秃的农田,跑了,跑了……

    至于其后弃车逃跑,经人接洽到了天津,秘密召集旧部,并与晋军总司令部取得联系;待到后来老帅败北,傅宜生率师入津,就任天津警备司令,这些都是后话不必再提。

    三月中旬时,宁铮恰好回到奉天,奉九看着《奉天时报》上不起眼的幅报道,不解地问宁铮:“你是不是故意的?”

    宁铮轻松地回应:“怎么?”

    “就那穷乡僻壤的地方,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出现一辆自行车呢?自行车可不便宜。”奉九出嫁前曾托大哥买过一辆,知道即使是国产的,也得一百多大洋,哪里是穷苦的中国乡下老百姓用得起的。

    宁铮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太太连这等事儿都猜得到真相,故作惊慌地压了食指在她红唇中间,“嘘”了一声。

    “不过,父亲又该骂你了。”奉九倒是有点替宁铮担心,宁铮笑了,把她搂进怀里,“要是骂得狠了,你来替我求情?父亲最听你的……”侧头吻向她的酡颜,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漫长的涿州之战落幕,宁铮终于赶在过年前回到了奉天。

    天色o欲晚,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的征兆,奉九突然想出去走走,宁铮也迫切想着要与太太独处,于是两口子谁也没带,从帅府出来就开车去了喂鹰胡同。

    在公馆院里走了好几圈,刚一进屋,就看到窗外飘起了细雪,奉九惊喜地又跑出屋,闭上眼睛仰着头,让簌簌的雪茸落到脸上,还伸出舌尖让雪落到上面再抿进嘴巴里,痛快淋漓地感受着清冷的空气中雪的气息和味道。

    忽然听到一声尖利的啸声,奉九睁眼一望,沉郁到暗红的天空中,一道迅疾的灰白色身影猛地俯冲下来,眼看着就要砸落到奉九的面门上,她吓得一闭眼,知道这不就是那只看家护院猎报信儿的海东青嘛。

    忽然听得跟在身后出来的宁铮猛地唿哨了一声,只见这道身影立刻硬生生在空中减速,随即灵活地扭转了身子,发出一声清啸,又拔身向上腾空而去。矫健又充满张力的身影,让人看了羡慕不已。奉九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它,恨不得也化成一只鹰,随它一起,融入这漫天乌云如山峦耸立的壮丽雪空之中。

    宁诤刚刚在后面紧张地注视着奉九,生怕她被任性的海东青吓到了,这时才发现,自己倒是有点羡慕起这只老鹰来了:奉九何曾这么专注于自己身上?

    “不如你看看我?”他从身后紧紧抱住奉九,贴着她的脸颊,厚颜提出要求。

    “你——?”奉九的调子上下起伏,四声之间转了又转,倒像春莺流啭一般唏呖呖的动听,“你有什么好看的 ?”奉九捂着嘴笑了。

    宁铮厚着脸皮再接再厉:“我好看啊,很多人都我好看,你再多看几眼,可能就看出来了。”

    跟他比无耻,奉九肯定输啊。她笑着躲开宁铮把她转过身试图扳住她脸的手,一边往屋里跑。

    公馆里的下人都放了年假,而唯一留下来看屋子的老头儿刚刚也兴高采烈地被宁铮发走了。

    细的雪粒很快就转为了鹅毛大雪,奉九被宁铮搂在怀里,两人坐在二楼起居室窗前的花梨木仙鹤软垫摇椅上,身上围着一条薄薄的雪白的羊毛毯,静静地观赏雪落的样子,听着雪片扑簌簌地沾到银杏树、梧桐树和海棠树上,重重的、黏黏的,没一会还会听到细枝干不胜重负被雪压断的声音,一截挂满了雪的干树枝落下,倒有种空山不见人的寂寥之感,大雪把这幢二层楼封装隔绝,就好像此刻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就好像他们只能相依为命一样。

    过了一会儿,宁铮把毛毯铺到地上,屋子里很暖和,起居室正对着窗子的,是一个燃烧着柴火,发出“哔哔啵啵”之声的芬兰式砖砌壁炉,外面拦着紫铜栅栏。宁铮把奉九拉下来,温柔又坚决地脱光了她全身的衣裳,看着赤着身子躺在羊毛毯上的她,裸出一身鲸脂一样的肌肤,比身下最优质昂贵的羊毛毯还要白腻,宁铮眼里的情焰浓黑欲滴,他又脱了自己的衣服随手扔到一边,重重地覆上去,用自己健壮的身躯去厮磨她满身的丝滑柔腻。

    通红的炉火,映着叠在一起的年轻美丽的胴体,修长和相比之下的娇,雄壮和纤柔,这情景如果被美国最擅长画肖像画的画家帕克斯顿看到,只怕拦都拦不住非要立即入画。

    他的手四处游走,煽风点火,无恶不作,奉九抵抗不得,只能由着这个恶霸耐心地教她些书本上也学不到的新知识,许是外面漫天的飞雪,许是这个公馆除了他们二人再无别人,她的心思也好像跟那只振翅飞上高空的老鹰一样,飘忽忽的,没了束缚,没了顾忌,甚至没了羞耻,这次,不一样……她惊觉,原来这么多年,她并不真正了解自己的身体。她使劲儿掐着宁铮宽阔的后背,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他的肌肤里,直到终于呜咽出声。

    宁铮吻了吻她汗湿的额角,平复着自己稍嫌热烈的喘息,他捉了奉九的手,奉九甩脱;再捉,再甩脱;宁铮终于无奈地把她翻过身去,身体紧紧抵住她,奉九忍受着身后的震动,满脸通红,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短,也许很长,宁铮终于发出解脱一般的低吼。

    宁铮有自己的算计:他善于利用本就不多的相聚时光,把控着节奏,一点点开启着怀里珍宝的情0欲之门,一次不能过多,但要让她熟悉他的触摸和抚慰,接受一具成熟的躯体对正常欲望的反应。他勤快地起身清理两人的身体,又把她抱到卧室,给两人穿好了特意留在此处的同色同式样的雪青色提花双绉厚睡袍,这才酣然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