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婚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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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铮作为东三省第一号实权人物,被安排在第一排右侧的中间位置就坐,奉九自然就在他身边,不得不接收来自四面八方若有似无的各种意义不明的目光,奉九觉得大家好像都在盯着她的肚子瞧,不禁有些着恼。宁铮本就时时留意自己的太太,一看她习惯性地又用雪白的糯米牙不自觉地咬上了红唇,平日里他最是看不得奉九糟蹋自己才有资格肆意蹂0躏的两片娇柔,立刻什么都忘了,想也不想地伸出大拇指把她濡湿的下唇向下轻轻一拉,“啵”地一声,一片绯红立刻从她的贝齿间被解救出来,宁铮于是心满意足。奉九楞了楞神儿,对于宁铮的多此一举,难免嘴巴就是一嘟。奉九自己都没发现,在宁铮面前,她是越来越爱发娇嗔了,宁铮笑了,有点忍不住地倾身上前,想要吻那片红唇一下;这么多年下来,奉九也早已习惯了他的吻——他有需求,她就配合,于是也抬高了脸儿往他那边儿凑了凑。四片唇瓣宛转欲接时,夫妻俩忽然同时察觉到现场变得一片肃静,除了海浪的声音,原本的人声都消失了。他们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宁铮的身份决定了两人只要在公共场合出现,势必成为焦点,刚刚他们的举动虽然自以为低调,但在意犹未尽中还是凸显出了亲密和默契,而丈夫和怀孕妻子的形象也太过美好、太过耀眼,所以现在婚礼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们二人身上。奉九脸一热,赶紧正襟危坐,同时捅捅旁边始作俑者的宁铮坐好。众人正围观当今中国最年轻、漂亮、有权势的一对儿夫妻的情骂俏来劲儿,忽然停住了,只能颇为遗憾、意犹未尽地散了眼神。不过刚刚宁司令对着太太柔情缱绻的表情,还是给很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宁司令本人年纪就轻,为了增加威严感,这一年多来不得不总端着,非贴身同僚,就没见过他有刚刚这么生动的表情。但宁铮毕竟位高权重,众人想笑又不敢笑,只好齐齐收了目光,转而注视着正前方的新郎和牧师、伴郎。站在仪式亭右侧,手拿盛着两对新人结婚戒指的托盘,一身蓝白细格子薄西装的包不屈本就没办法不把目光凝在奉九身上,此时看到了两人不经意崭露的亲密无间,眼睛一垂,低下了头。忽然有人往后看了一眼,眼睛一亮,好像发现了什么,立刻告诉旁边的人,一个告诉一个,奉九发现来宾们又都海浪般齐刷刷地扭头往后瞧,她也赶紧跟着扭头,这才看到身后离得几十米远的地方,站着两位待嫁的新娘,都穿着白缎子的礼服,一个手里捧了一束球形的白色铃兰,一个捧了一束垂着绿色藤蔓的酒红色的马蹄莲,原来她们都已经从各自的别墅到达了这里。这个时代还不流行带有巨大拖尾裙摆的婚纱,两位美丽新娘的婚纱款式不同,但风格都是优雅华贵兼具,秀薇和萝莉的婚纱也是两人商量着一起定做的:荷叶边、蝴蝶结、钟形褶皱、珍珠、蕾丝……,半透明的分别绣满了忍冬和祥云纹的轻罗头纱,衬托出两张极具东西方美的脸庞来,真是各有千秋。西式婚礼上新娘身穿白色婚纱的历史其实并不长,不过始于一八四零年维多利亚女王出嫁而已。两位新娘挽着身穿黑色日礼服的父亲的手臂,等待着仪式开始;文秀薇的父亲自不必提,葛萝莉的父亲——仪表堂堂的美国驻华公使葛大卫也是神情有些落寞,等着把宝贝女儿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中。他和站在身旁的文先生时不时地交换着感受,待看到中美两位父亲一齐低头叹气,奉九不禁笑了起来。一架昨晚就被运到沙滩上,调好了音的白色三角钢琴开始奏出庄严的《结婚进行曲》,这是德国作曲家瓦格纳为自己的歌剧《罗恩格林》所做的;紧接着两男两女四个花童出现在视野里,其中两个梳着二八分油头、一身白西装特带样儿的三四岁男孩,分别是柯卫礼大姐和二姐的孩子。两个身穿洁白缎子花朵型礼服裙的女孩儿,一个是朱铁黎的女儿,另一个则是曹朴的女儿。刚刚奉九没见到她们,是因为四个花童都被带走扮去了。他们一人手里拎着一个竹编花篮,里面盛满了橘黄色白色的花瓣,被大人从后面鼓励着、催促着,迈着短腿,漫不经心地一路走一路撒着,有的还动不动就定在哪里不动了发会儿呆,有的一屁股坐地上开始扬沙子挖洞埋花瓣儿,最最胖的姑娘则勉力走到了最前面,忽然看到奉九,觉得这个姨姨最好看,立刻花篮一扔手一张让奉九抱抱。全场大笑,宁铮怕她踹到奉九的肚子,赶紧主动蹲下抱起了这个胖娃娃。姑娘一看这个叔叔也好看得紧,立刻乖乖地呆在他怀里,然后伸手玩上了奉九肩上的蓝色轻罗。姑娘的母亲平若凝急得够呛,赶紧从后面猫着腰一路跑过来,一边低声跟奉九宁铮道歉,一边要把死活赖在宁铮怀里的亲闺女薅走。姑娘气急败坏,张嘴就要开嚎,带娃儿经验不可谓不多的奉九赶紧用自己做活是不行,但玩个没什么用的把戏从来难不倒的十根手指,比上了手指剪影逗弄她。她的纤纤细指灵活得不像真的,就着天上的太阳,在沙滩上一会儿比出一只吐舌子的狗,一会比出鼓动翅膀飞翔的海鸥,娃娃立刻被吸引了,凝着大黑眼珠的眼睛仔细看,早忘了哭这茬儿了。一旁杵着不动的婚礼司仪,也就是曹朴,一看包括自家女儿在内的花童是废了,也不指望了,赶紧指挥两位岳丈陪着新娘向前走。两位父亲挽着女儿,在让做父亲的听了复杂难言的结婚进行曲中,步履缓缓地走到了两位同样英俊高大的新郎面前。一旦把心爱的女儿交给了新郎,文先生和葛大卫马上互相搭着对方的肩膀,又欣慰又心酸地回头往后走,好像不这样都不足以支撑他们走下去,反倒是头排坐在另一侧的文秀薇和葛萝莉的母亲淡定许多。是啊,不管多大,即使道理都懂得,但哪有疼爱女儿的父亲舍得把女儿嫁出去呢?除了自己,搁哪个男人的手里都不放心。趁着大家都在看新娘、新娘父亲和继续淘气不听劝的花童,脖子都在往前后左右各个方向地扭,一只修长的手也不失时机地放到了奉九的腹部,轻轻揉摸了几下,一道温润的嗓音在她耳边柔柔响起,“我们的女儿以后要是出嫁,我不定都能哭出来。”“……”奉九转头对上宁铮海样深邃、充满爱意的双眼,“……那我就不让你挽着她出席婚礼。”宁铮跟奉九一样,迫切希望头一胎是个女儿。自看过了奉九闺房里她从到大的照片,宁铮就一直梦想着生个奉九:粉雕玉琢糯米团子一般,倔强稚气灵动的模样,招人爱到了让人心醉的地步。宁铮好笑地收回手,轻弹她一个脑崩儿,“你都不为我的慈父深情感动的么?”“不许作妖儿!”奉九低喝一声,充满优越感地觉得自己比年龄大一巴掌的宁铮成熟多了。“你可喜欢这样的西式婚礼?要不要我们再举办一次婚礼?”宁铮低声问,不顾奉九的反对,与她的左手十指交缠。他总想把最好的给她,看到同僚们的婚礼,宁铮才惊觉当初跟奉九的中式婚礼,是不是其实她心里并不满意呢。毕竟现如今中国时髦的知识女性们,结婚几乎都是选择了西式婚礼。奉九不可置信地回头瞪他,“那我不是成了二婚头子了吗?”“胡,那怎么一样,反正嫁来嫁去,都是嫁给我。”宁铮笑了,一点不觉得自己的提议有何不妥,反而自觉很贴心。“才不要,其实我喜欢看别人的婚礼是不假,但到自己这儿,就嫌麻烦了。”奉九嘿嘿一笑,宁铮一想,可不,这才是自家太太的做派,于是放了心。此时,由两位神父引领着,新人们宣读誓言,互换戒指,并相互亲吻,现场气氛马上达到了顶点,各种叫好声、口哨声、掌声交织在一起,连在旁边飞来飞去的大群的海鸥都被吓得振翅高飞了。此时,钢琴师又奏起了门德尔松为《仲夏夜之梦》所作的《婚礼进行曲》,这也代表着这场西式婚礼上所有仪式的终结。文秀薇和柯卫礼对视一眼,薇薇这个淘气新娘故意对个眼儿,逗得一向严整的柯卫礼哈哈大笑;而印雅格和葛萝莉这一对儿岁数相差有点大的则相拥在一起,久久不肯松手,激动得泪流满面……一笑一哭,相映成趣,让所有来宾忍俊不禁。随后未婚的姐们站到一起,算抢两位已转过身的新娘从头顶扔过来的捧花,沾沾喜气,争取下一个出嫁的就是自己,当然,也不是所有的都诚心,比如宁家两位姐和唐家奉灵,纯属都是被推着过来酱油的。一阵惊呼和欢快的哄笑声过后,王柔嘉的一位漂亮表妹和巧心分别抢到了葛萝莉和文秀薇的捧花,王柔嘉赶紧恭喜自己的表妹,而巧稚和奉灵则趣着巧心,悄声笑话她这是恨嫁了,弄得本就是无意被花砸中的巧心哭笑不得。一支穿着钉有金色铜纽扣的白色演出服的法国海滩乐队趁着刚才的仪式也来到了现场,配合着钢琴师,奏出了让人心情欢快、舒适放松的乐曲。婚宴随之开始。这次双新人的婚宴采用的是被称作“薄肥”(buffet)的客人自取的就餐形式,其实就是发源于北欧海盗、流行于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今的自助餐。不过在这个时代,自助餐还没有推广开来,所以很多见多识广的客人也觉得这种就餐方式很是稀奇:几十条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条桌上面,早已摆好漂亮的西式骨盘和银质刀叉,而在一旁的五大长条桌子上,已经摆了很多适合夏天食用的西式菜品和甜品、饮品。婚宴部分,两位新郎也是有志一同地找了宁铮二哥宁铖负责,这位著名的美食家听了婚礼举办的形式,和主宾的身份后,略一思量就指定了京城两家西餐厅来负责此事,菜牌更是他和两家主厨反复推敲商定的。宁二爷这位享誉全国的美食家一出手,两家西餐厅如临大敌,主厨加西点师傅各个撸胳膊挽袖子地大干一场,务必要把席面整治得漂漂亮亮,尤其对面还是同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就较上了劲儿,生怕丢了份儿。这两家西餐厅分别是哈尔滨华梅西餐厅北平分店和天津起士林,以俄式和德式风味为主,兼具法意餐点西餐,这两家西餐厅可以占据了当时民国西餐的半壁江山,极富盛名。此时,各位参加婚礼的来宾已经陆续起身,拿过一个个盘子,盛着自己挑选的食物,再三三两两地坐到长条桌旁,一边吃喝一边谈笑。两对新郎新娘也端着酒杯走过来,笑着跟亲朋好友招呼,接受大家的祝福。两对新人的朋友略有重叠,正好提供了一个认识新朋友的机会,所以整个海滩上觥筹交错、寒暄声不绝于耳。悠悠的弦乐和着海涛,不时传来水晶杯子相撞的清脆碰杯声。奉九挺着大肚站在一旁,手里端着一杯“荷兰水”,只可惜连块从北平的“义和冰窖”拉来的碎冰都掺不得,真是遗憾;跟宁铮一起接受大家或探究、或欣赏的目光,时不时有人上前介绍自己和家眷,奉九应对得体,好在大家也都识情识趣,早看出一旁的宁司令脸色淡淡的,揣测下大概是生怕把自己月份已不的太太累着,所以没一会儿这样的人也都消失不见了。此时正好柯东爵士来找宁铮话,柯先生是老帅的老友,去年老帅遇难,他还不远千里奔赴奉天吊唁,属于世叔世侄的关系。奉九含笑听了一会他们的谈话,眼睛就忍不住偷偷溜到一旁的餐桌上:别人都去吃了,只有她除了一杯汽水在手,还一直不得动弹呢。宁铮一边话一边分心注意她的需求,看到她灵动的眼波向旁边一瞟,宁铮哪能不知她所想,立刻伸手在她腰上一按,示意她赶快去。奉九于是冲着柯爵士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柯先生一脸明了地笑了,“我还没谢谢你帮我那个木头疙瘩儿子找了个好媳妇儿……快去吧,有身子的人就是容易饿。”奉九赶紧摆手表示这不算什么,然后就乐呵呵地直奔餐桌而去。柯东爵士感慨地看着奉九的背影:“瑞卿,你是找了个称心的,Robbie也是,你们都是赶上了好时候啊。”Robbie就是柯卫礼的英文名字。他自己的正妻是父母之命,又不生育,自然不大如意,但也无法休弃。而柯卫礼的生母是正妻的表妹,嫁过来做了平妻,与自己情投意合,共生了三男七女,只是还有表姐正妻在那杵着,所以总还是过不去这个坎儿,最近更是干脆出了家,柯东爵士一叹:缘来缘散,人来人去,都是命。宁铮对于世叔家里的事儿自然明白,只能出言安慰,柯东转念一想,宁铮父亡,年纪轻轻坐在这么个位置上,比自己可不易多了,又转过头来给他气鼓劲儿。奉九自然不知道他们后面的谈话,她早一路溜达到餐桌这边算大快朵颐了。奉九现在的食欲,很是惊人,甚至到了宁铮不得不限制她的地步,生怕胎儿太大不好生产;并暗自思量,肚子里的肯定是个馋丫头,嗯,也可能是个馋子。天津起士林的德式西餐自不必,奉九已经很熟悉了,也不大感兴趣;她是奔着头一次在北平开店的哈尔滨华梅西餐厅的著名俄式大菜来的。这俄式大菜看上去至少就没让人失望:各色佳肴山一样堆在巨大的光可鉴人的椭圆形银质餐盘里,有奶油鸡脯、烤奶汁鳜鱼、炸板虾、铁扒鸡等等, 汤品有罗宋汤、奶油蘑菇浓汤,颜色红亮,香味扑鼻,引人食指大动。特色主食则是俄式槽子面包,还有各式甜点甜品,据一旁站着有会儿功夫、专等着给同好三弟妹介绍的宁铖,槽子面包是用特制的啤酒花工艺发酵的,而且必须用黑龙江柞木炭烘烤,这样的话面包里会有种很少有的清香浓郁之感;特色饮品则是格瓦斯,是用面包干发酵酿制而成的,颜色类似于红啤,酸甜适度,是一种无酒精的发酵饮料,夏天饮一口最是清凉。宁铖特意给奉九倒了一杯,孕妇也可以喝,在饮食方面一向勇于接受新鲜事物的奉九于是喜滋滋地端过来就喝了两口,杯子一撂下,刚想发表点“饮后感”,斜剌一只手已经伸过来虎口夺食。宁铮拿走她的杯子,对着日头照了照,蹙眉道:“看着还是太像酒,万一有什么不知道的成分,对你对孩子不好呢?喝两口得了,知道什么味儿就可以了吧。”他一边一边把剩下的格瓦斯一饮而尽,这家饭店自酿的味道出奇地好,他颇有意犹未尽之意,但看着一旁气得要跳脚的太太,只能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拉着奉九要去吃点更安全无害的东西。奉九不想走,暗暗伸手扭他腰上的肉,宁铮忍着疼又忍着笑地搂住她的腰,顺手把她作乱的手摁住。一旁的宁铖无奈地揉揉额角,“三弟,你也太紧张了。”谁家没怀过孩子似的,就你事儿多!此时又有宁铮以前在欧洲的旧识找宁铮话,宁铮做了简单的介绍,两人就站着闲叙了。奉九微笑着致意,马上抓紧机会脚底抹油地再次溜走。北戴河的海蟹极有名,奉九看着桌子上摆着的一壳壳剥好的蟹肉,知道这种海蟹才最对她胃口,肉质鲜美紧实,相比之下,阳澄湖大闸蟹还是差点意思。不过,蟹肉性寒,对孕妇只怕也是不好的。奉九想着,只吃一点点,应该无事,她仔细地左右看看,宁铮还在不远处跟人闲聊,应该看不到她。她背对着宁铮,遮住面前的海蟹,慢慢伸长了手,拿起一壳蟹肉,放到自己餐盘里,动作迅速地拈起一只勺,挖出一点,刚往嘴边一送算享用时,一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指节处有疤痕的修长的手伸过来坚决地盖住了勺,又顺势要拿走蟹壳。奉九叹了口气:这家伙是后背也长眼睛了么?她随即堆起一个笑,把勺往他嘴边一伸,“呶,你吃,你吃。”宁铮本来绷着脸,气她自怀了身子在饮食上总有些任性,没想到她来这么一手儿,随即笑了开来,无奈地:“淘气。”但还是伸舌把一勺蟹肉一卷而尽。接着对奉九:“再忍三个月,我们就挺过来了,好不?我也忍着不吃,你吃什么我吃什么,行不?”奉九没想到,自怀了孕,居然是在吃的方面受到的局限最大,真是没辙。奉九赌气地:“这辈子,我就生这一个,以后再也不生了。”宁铮一听急了,上来一把握住她的嘴,“不许乱。我们怎么着也得有三个孩子才行吧?”奉九一听,觉得宁铮真是令人发指:敢情你老是不用忌口,不用天天负重前进了是吧?站着话腰是不疼哈?刚想给他两句听听,宁铮就很有先见之明地似笑非笑地:“你要是敢让我找别人生的话,你就试试。”奉九一想到昨天晚上被宁铮闹着,到底不得不替他纾解了一次才罢手的事儿,只好悻悻地闭了嘴。因着愤愤不平,这回可懒得粉饰太平,也不怕别人看了。宁铮看着她撅起来的嘴巴高得都能拴头叫驴了,又梳着齐刘海的发式,满满的女孩娇憨情态,反倒比几年前更可爱,到底忍不住侧头过去,啄了啄她水润的唇瓣儿。奉九推开他的脸,又看上了一旁的烟熏三文鱼蛋白菠菜卷儿——这是地道的北欧餐点,奉九自己就曾经做过,其中用到的抽到硬性发泡的蛋白,还是宁铮甩开膀子帮她的。不过既然有了身子,烟熏三文鱼毕竟属于盐分高容易造成浮肿的,那还是别吃了,宁铮诚心诚意地规劝着。奉九被跟在身旁亦步亦趋的宁铮搞得没了脾气,只好他递给她什么,她就吃什么。奉九很快发现,蜂蜜莲覆盆子慕斯很好吃,奶油茴香龙虾也不错,她跟宁铮拉拉扯扯,讨价还价,到底一样吃了半份。随即宁铮接过她吃剩的餐盘把剩下的全都吃下去了,俩人不是浪费食物的人,夫妻配合得很是默契。忽然一位柔媚的黄衣女郎走上前来,恰恰就是刚刚和巧心一起抢得捧花的那位,一双妙目看着奉九,满眼欣慰,“宁太太您好。我是王柔嘉的表妹邵紫萍,近来听了您很多事……我对您的义举很钦佩、很赞赏。”奉九一愣,接着想大概是指她频频捐款办学和资助平民医院的事吧?这位女郎如此亲切温和,奉九对她也是心生好感,但一旁的宁铮已经走上来,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而且手指微微用力,奉九立刻心下了然,这位只怕又是丈夫的“婚前好友”。宁铮在紧张,生怕这位旧相识会让怀孕后明显没以前稳定的太太的情绪再起了什么波澜。不过这位女郎其实还真的是实心实意来祝福的,她看着与宁铮站在一起、般配得无以复加的奉九,想想刚刚婚礼上亲眼所见,再看看奉九夸张的肚子,还有什么不能释然的。她当然注意到了宁铮稍微有点紧绷的神情,微微一笑,随即知趣地告辞了。宁铮偷眼瞧着奉九,生怕太太发脾气,没想到奉九只是叹息一声,真心实意地:“你你当初怎么就非赖上我不可了呢,我看着这些年轻女郎,哪一个配你,也都是好的。”宁铮一听,一股火儿顺着裤腿儿就往上飙,但瞧瞧太太的大腹便便,只能“咕咚”一声,把气硬咽了下去。“这是嫌我没夸够你么?”宁铮只能另辟蹊径讨好太太。奉九眨眨眼,不以为意。宁铮忽然拉着奉九到了一旁,附耳轻轻道:“没见到你时,我从没想过结婚;见了你,我只想跟你结婚。”丝丝热气熨贴着她的耳朵,奉九忽然就被取悦了,其实她心里哪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大度,她忽地粲然一笑,偷眼看看左右无人注意,踮起脚尖,迅速地亲了宁铮的双唇一下。这可真是喜从天降,宁铮有点傻了,恨不得马上带奉九回去找个背人的地方好好亲个够。很快到了下午,婚宴进入尾声,众人有的在沙滩上和着乐队奏出的乐曲跳起了舞,更多的人则是三三两两端着酒杯跟新交旧识攀谈着。没一会儿,两对新人要退场了,他们特意又找到奉九和宁铮跟他们热切地道了别,随后,印雅格和葛萝莉开着敞篷汽车,在沙滩上一路向东飞驰而去;文秀薇和柯卫礼则利落地骑着侍从牵过来的高头大马向西走,分别回去准备回美国和香港的行程去了。近一年来,因为东北易帜,局势太平,两对新人都可以好好度个漫长又甜蜜的蜜月了。柯卫礼早就恳求宁铮约束下属放过他们,不要闹洞房;再本来就是西式婚礼,所以爱玩爱闹的来宾们也只能听从上司的命令,放过这两对新人了。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年轻的来客们纷纷离开海滩,去了西边别墅群里的“霞飞馆”,接着宴饮跳舞:这是朱铁黎在此地的产业,木架结构,以茅草盖顶,装修古朴典雅,在北戴河四百多座以西式为主的别墅群里相当别具一格,也极富盛名。奉九一个孕妇,跳舞的事儿就不跟着掺和了,刚刚她被宁铮带着回去睡了一个简短的午觉,现在两人又出来跟海滩上的亲朋好友相聚,精神奕奕的。奉九和奉灵、巧稚、巧心正在沙滩上散步,她们几个刚刚也去霞飞馆跳了几圈舞,又回到沙滩上找奉九,姊妹、姑嫂聊些各自大学里的见闻,她们当然也知道奉九突飞猛进地提前修完本科学位的事儿,自然表示了由衷的敬意,大家互相开着玩笑,也很是得趣。没一会儿,奉灵和巧心去一边挖沙子,手里拿了从别墅里带出来的铲子和水桶一起做沙堡,她和巧稚则继续散步。忽然有人喊巧稚的名字,她们不明所以齐齐转身,眼前站着一个有着一头显眼的丰厚头发的男生,一身白衣白裤,年纪虽不大,但从容雅致,很是吸人注意。奉九觉得面善,巧稚则是一脸明显的错愕,低声对奉九:“这是我大学同年级其他专业的同学。”这个人已经上前来,对着巧稚一笑,接着先跟奉九问好,并:“宁夫人,又见面了。”奉九一楞,他接着解释道,“去年您曾去协和看过宁巧稚同学,我正巧跟她上同一堂课。”随即自我介绍,叫霍凯行,北平人。奉九恍然大悟,原来就是那个坐在巧稚身后,明显心有波澜的男生。奉九识趣地给他们让地方,“你们同学好好聊聊,我去找你哥。”巧稚本想拉住奉九,但看着特意过来的霍凯行,又没好意思,只能点点头。霍凯行也是跟着家人来此度假,没想到这么巧,碰到了巧稚,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同转过身,沿着金黄的沙滩,一路向着落到海里的半个橘红色的夕阳慢慢行去。奉九走了几步,又停住,转过身注视着这一对连背影都充满了朝气的年轻人,忽然腰上伸来一条臂膀,随即她整个人都被圈进了一个略带酒气的怀抱。“又什么鬼主意?”宁铮俯头低声,他刚刚被几个同僚拉去酌了几杯。看看左右无人,轻轻咬了咬她肉头的耳垂儿,口感上佳,又忍不住用牙磨了磨。奉九狠拧他的劲腰,拧得宁铮也不得不叫饶。“好狠心的婆娘。是不是想掐死我,赶紧再找个年轻的男大学生?”宁铮今天明显很兴奋,刚刚喝了点酒,所以什么话都敢往外冒:他兴头头地才捡了几枚漂亮贝壳,算给太太献宝,没想到正看到她满眼艳羡又惆怅地望着妹妹和一个明显是追求者的背影瞧。宁铮的醋坛子立刻被翻了,不依不饶非要跟奉九掰扯个明白。奉九头大,宁铮已经很久滴酒未沾了,酒量本就不行,现在这是要出丑么?奉九赶紧给不敢离开太远的支队长和胡副官眼色,两人马上一左一右把宁铮架走。奉九不远不近慢悠悠地跟着,包不屈适时地出现,两位老友相视一笑,干脆在海滩上悠闲地聊了起来,夕阳西下,此景正好。过了有一阵子,包不屈生怕奉九累着,到底还是把她送回了宁家别墅,忙于做生意的他也不得趁夜不马不停蹄地赶回上海。他定定地凝望着那抹亲爱的身影消失在别墅门口,心里虽有惆怅,但还是知足的,即使她现在腰身臃肿,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奉九进了别墅,宁铮在客房里睡得正香,奉九看了看他,湿了一条毛巾给他擦了擦脸,自去洗漱,又看了会儿书,就回主卧睡了。她照旧是很快进入了梦乡。没多一会儿,清爽宜人的柠檬气息萦绕在身边,卧室天花板上的吊扇开着,凉风习习,席梦思床垫下沉,随即一副坚硬温暖的臂膀心翼翼地拥她入怀,即使已经在睡梦中,奉九也不忘一笑,拱了两拱,放心地给自己在他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继续不管不顾地睡去。待到半夜,奉九忽然醒了,一摸身边,床位是空的。奉九纳闷,忽然听到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走了进来,挟带来一股清新的海风的气息,奉九静静等着。然后就听到宁铮轻柔的嗓音低低喊着:“卿卿,卿卿……”奉九不得不睁开眼,正对上宁铮兴奋的目光,“外面的海滩上,有好多萤火虫,要不要去看?”奉九睡得早,本就有点睡不着了,大半夜的不睡觉去看萤火虫,想想就好玩儿,她立刻坐起来点头。宁铮笑了,给她披上了一件中等厚度的黑织锦缎长风衣,又蹲下给她穿好了芭蕾鞋,他们俩静悄悄地出了门,门口陆陆续续有值夜的卫兵给他们敬军礼,随后继续警觉地守卫着这片海滩。奉九出了门抬眼一看,整个人都呆住了:离着几十米外的海滩上,不但能看到空中浮动着一大片璀璨的荧光盛景,下面还沉着一片蓝色的星河。奉九急急向前,宁铮笑着拉住她让她慢行。奉九着迷地接近那片“荧光海滩”,瞧瞧瞧瞧,这是什么仙境让自己给赶上了?海滩上方,是无数的萤火虫,提着自己的那盏灯笼,散发着黄色、橙色、绿色和蓝色的微光,它们迎着海风,缓缓地团团飞舞,画着不规则的圈儿;下面则是不知怎么就突然间形成的蓝幽幽的海面,闪着粼粼的波光,像是海底的龙宫映像到了此处,神秘、幽深,让人移不开眼;又像是整条星河掉进了海里,斑斑点点,细细碎碎,天上地下,莫测难言。是不是哪位天上的神仙也想让人间的凡人观赏到此等美景,所以才特意做了这个大阵仗呢?宁铮紧紧搂着奉九,他只看了这美景几眼就罢了,然后一双眼睛整颗心,都挂在旁边的人的身上了。奉九着迷地观赏了好一会儿,宁铮担心夜晚的海风会让奉九感冒,就搂着她往西走,奉九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海边已经搭起了一个白色帐篷,开口处正冲着这片海滩。奉九稍加思索就知道,一定是宁铮半夜醒来,走到海滩上,看到此等美景,赶紧吩咐警卫搭帐篷,然后回身去叫自己,就知道自己肯定喜欢。宁铮扶着她走进去,里面早摆好了一张不算太宽的床,寝具俱全。宁铮给她脱掉外衣,拥着奉九一起上了床,在她身后躺下,给两人细心地盖好了丝绒毯子,温和地问:“听着海浪,看着这海面入睡,喜不喜欢?”奉九完全没想到,刚刚她还在惋惜,毕竟太晚了,一个孕妇还是得回屋睡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周到的安排,自然高兴地抿着嘴儿连连点头。夫妻俩躺下后一边观赏奇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猜是有透明的水母才形成这么蓝汪汪的海面。”奉九一边一边了个呵欠,不过乌漆嘛黑的,她可不敢让宁铮下手去抓抓看,毕竟有的水母能蜇人致死的事情并不鲜见。宁铮:“我觉着可能是什么浮游生物,或是什么藻类。”这已经相当接近正确答案了。“嗯也有可能……”奉九附和,于是在北戴河夏季的后半夜,奉九就是在阵阵舒缓的海浪声中,在虽然咸腥却让人莫名喜欢的空气里,看着那片蓝汪汪亮澄澄的海水,和空中舞团团的萤火虫大军睡去的。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奉九忽然觉得有温热的啄吻接二连三地落在脸上,如玉锵锵的美好音色里,倒掺杂了些咬牙切齿之意:“以后,不许你见了佑安,就跑得那么快,笑得那么好看……气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