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芽芽
度完了暑假,宁铮回到奉天照样繁忙不已,还动不动就要在东三省跑来跑去,协调各个省官僚之间的明争暗斗,并继续埋头建设东北。鸿司早在六月初参见了大学入学考试,选了一六十三招,最后上了清华的电子工程系,跟在南开的奉灵倒是一个专业。都是亲戚,两人一个在北平,一个在天津,距离实在不算远,也因此有了些往来。奉九注意到奉灵给自己的来信里,提到鸿司的次数可有点多,看得出来,奉灵似乎对人中龙凤的鸿司很是中意,鸿司这边倒是不知道怎么样。奉九觉着满意,于是忍不住得空时跟宁铮一提;宁铮沉吟了一下,免不了提醒自家太太,这都差着辈儿啦:鸿司应该管奉灵叫婶姨才对。“一孕傻三年”的奉九这才注意到这个令人尴尬的事实,但还是没什么底气地强辩着,“这个,没事儿吧?都这个时代了,世道早变了……”宁铮扶额,“再变,天理人伦也不会变啊。”奉九叹口气,要不要提醒奉灵呢?这事儿出去,的确不好听。任何一个时代,兄妹俩娶嫁另一对兄妹的,也就是换亲,都被认为是极不得体的无奈之举,更别提这种差着辈儿的。所以她还是委婉地提点了妹子两句,奉灵也是个鬼精鬼灵的,从此以后的来信中,绝口不提鸿司二字,倒让孕期变得颇有些多愁善感的奉九愧疚不已。宁铮看着好笑,搂着她安慰道:“我看我侄子也是个挑剔的,所以不见得你妹子喜欢,他就能投桃报李。”听听,这还是人话么,奉九立刻翻了脸,“怎么着,我这么出色的妹妹到你这就成了你侄子挑剩下的了?做梦去吧。我们家奉灵可从不缺男同学追求,那家伙大队排的,从黄崖关长城都能一直排到居庸关长城去……”宁铮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还大队排的,“我错了我错了,不过我也不是那意思啊,净故意歪派我……话回来,当初我太太的追求者——那还不得从黄崖关一路排到玉门关啊?”奉九一听,掸掸袖子,微咳一声,喜滋滋当仁不让地:“那——是!”宁铮大笑,狠狠地亲了亲她的脸蛋,忽然觉得自家太太要是去单口相声,没准儿也能火遍全国。到了十月份,奉九的肚子更加惊人,宁铮尽量地减少了工作,即便偶尔不得不出差,也是几天行程尽量缩短地往回赶。到了十一月份,按照预产期推算,奉九还有不到半个月就应该生了。一天晚上,红楼起居室。“那你想吃什么?”宁铮略显无奈地问。“我就想吃冻秋梨。”跟宁铮一起坐在沙发上的奉九声,不出意外地看到宁铮皱起了眉头。他们俩刚刚吃过晚饭去花园散了步消了食。“都快生了,不能吃凉的,这是常识。”那个年代的中国,还是认为孕产妇尽量不要吃生冷食物。“可我这心里,火烧火燎的,就想吃点冰的、凉的。”宁铮搓搓额头。“就吃一口还不成么,就一口。”奉九可怜巴巴地竖起一根细长的手指头。宁铮瞪她,接下来一低头“啊呜”一声就把这根手指含进了嘴里,狠狠地吮了几下。“磨人精。”他含混不清地。奉九嘻嘻一笑。奉九到底还是吃了一口,啊不,两口冻秋梨。她暂时满足了,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宁铮接过碗去,就着她刚吃过的勺子,接着吃。冻秋梨是东北最受欢迎的冬季甜品了:秋天的时候,选海城鞍山一带长的花盖梨,放在外面冻起来,一直冻到果皮发黑,硬邦邦的,这就得了;等到要吃了,湃在水里化冻,又酸又甜又冰,在因为生了地龙或暖炉子而让空气变得更干燥的房子里,去火消渴生津别提多惬意了。奉九托着下巴,眼馋地看着宁铮大口吃着。宁铮抬头看她一眼,把碗放下,木无表情地按铃。秋声进来,宁铮喯儿都不带地:“赶紧端走。”秋声看了眼旁边眼巴巴的奉九一眼,忍着笑端了托盘就要出去。走到门口,秋声忽然一回头,好心地指点着:“姑爷,姑娘从不爱吃苹果,老爷就拿个勺子,一层层地给她刮出雪泥吃。”奉九一听立刻瞪了她一眼,秋声也不理他,直接等着宁铮发话。宁铮笑了,这可真是惯得不知道怎么好了:想想号称“东北财神爷”、日理万机的岳父,居然为了让从身娇肉贵的奉九多吃几口水果,还能用他那双日过万金的尊贵双手,细致板牙给扎着俩羊角辫儿的丫头刮苹果泥,也是令人赞叹父爱细致如斯了。不过,正愁到了冬天不知给奉九吃什么水果合适,这不正好。宁铮一点头,秋声立刻出去拿苹果了:她怎么劝,姑娘也改了性儿似的,不爱吃明明以前很爱吃的营养丰富性平养人的苹果,这回找姑爷治她,看她还敢不敢不吃了。一会儿功夫,秋声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两个红通通的盖县苹果,都是从秋天起就贮藏在东北家家都有的地窖里的。宁铮拿水果刀削皮,还不忘问秋声是不是这样,接着拿着一把银匙开始刮,刮几层就喂给坐在一旁的奉九一口,奉九不情不愿地张嘴,总不好拂了他的一番好意。秋声早识趣地退出去了,宁铮眉眼含笑,望着眼前奉九的脸日渐圆润,眉目如画,跟尊佛心佛性的水月观音一般,宝相庄严……不过已经禁欲快三个月的色坯子宁铮却仍能升起如炽欲念,心里嘀咕着:好芽芽拜托你到点儿就乖乖地出来吧,为父等不及要对你的母亲,行那亵渎一事。越临近产期,奉九越嗜睡。宁铮不免心焦,他看着动不动就一声不吭睡过去的奉九,一颗心总是一颤一颤的。这一年,奉天的冬天来得分外的早,他披霜挂雪地回到家,一上楼就看到奉九斜靠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着了。她的肚子越发地大了,不能平躺,一平躺肚子就立刻绷紧,随即人也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的身后靠着几个海蓝色的靠垫,托着她疲乏臃肿的腰身。一盆放在茶几上的苍兰已经开出了鹅黄色的花,细细地散发着幽香。奉九醒了,懒懒地冲他唊唊眼睛,“你回来啦?”宁铮换好了衣裳,上前来轻轻嗅嗅这盆花,轻声:“多美多香的花儿啊。”奉九也轻轻耸了耸鼻子,是很好闻。宁铮单膝跪在她身边,轻嗅她微带波弯发丝,吻了又吻,“不过,最美最香的花儿,在这里。”奉九莞尔,很是受用。宁铮暗暗叹口气,没想到越到后面,怀胎越是辛苦,不免想着,要不真如奉九所言,只生这一个就罢了。宁铮坐下来把她拥入怀里,下巴轻点她的发顶,“我们家芽芽,今天可有很乖?有没有闹她娘亲?”奉九舒心地笑了。芽芽这个名是从孩子坐胎满三个月开始叫开的。彼时奉九去找吴妈,正好看到她要把一盆已经清洗过的老荞麦皮装进一个新的老布枕头瓤里。虽然唐府和帅府给的工钱都高得惊人,但苦出身的吴妈还是非常节俭,这还是当年她从普兰店老家出门讨生活前,她的母亲给她做的枕头,少也有二十多年了。吴妈惊讶地对奉九:“姑娘你看看,这可真是……”她把几粒荞麦壳托在手心给奉九看,奉九惊讶地发现,这二十几年的老荞麦壳,居然在被水洗过了晒干的过程中,又生出了几苗嫩生生的绿芽,此等旺盛到令人发指的生命力,让正孕育着新生命的奉九感动又感慨。她当即拍板,肚子里的宝宝,宁铮和自己的头生子,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名就叫芽芽。宁铮回来听奉九一,觉得不错——好听、顺口,比自己的六子是强多了。不过,他忽然又蝎蝎蜇蜇地,“那土豆、地瓜发芽不也是这个‘芽’,那可都是毒芽啊。”奉九一窒,没好气儿地瞪他一眼,“绝大多数的芽儿都是好的就得了呗,哪儿那么多穷讲究。”宁铮一想也是,转脸儿就笑了,围着奉九转儿,从此以后“芽芽、芽芽”地叫个不停。忽然奉九动了一下身子,纤白的手熟门熟路地放到自己穿了被白色开司米薄衫覆盖的肚子上轻轻拍了拍,宁铮跟着看到肚皮上鼓起一个包,这个包顺顺溜溜地从左边游到右边,又从右边游到左边,还不忘在中间停下来,拱拱奉九的手,活泼淘气得厉害,像是在响应母亲的撩拨。宁铮已经很有进步,不像几个月前刚看到时,眼珠子都要掉地上的惊讶了。他也笑着把手放到肚子上,夫妻俩一起体会着这个泼辣辣的胎儿的游走。“乖得很呢。”奉九自豪地,这个东西大概是怕父母担心,一天总会在肚子里游走几遍,生怕大家以为出了什么意外,时不时地展示一下自己的存在。的确,除了最初的孕吐,奉九整个孕期还算顺利。预产期在十一月,一九二九年是己巳蛇年,按宁铮的法,大冬天的蛇已经冬眠了,所以他们的孩子肯定一生衣食无忧,富贵吉祥,不用为生活奔波,是个天生富贵命。为人父母的,大概最怕孩子们一生勤苦了吧。离预产期还有十天,奉九提前发动了;她只觉得肚子里传来温柔的“啵”的一声,随后,大片暖暖的水就从身体里涌出,顺着大腿往下淌。她赶忙叫吴妈,吴妈自然按照前天刚不得不去北平出差的宁铮的吩咐,电话叫人。奉九很快被支长胜送进奉天医院待产,同时进去的还有奉天城里最负盛名的俩稳婆,及一直负责奉九健康的中医吴大夫。支长胜全权负责奉九生产一事——前天他被宁铮留了下来,生怕有什么事府里的人处理不得当,再耽误事儿。看着宁司令这万无一失、中西合璧的安排,奉天医院里在德国、法国、英国留过学的中外妇产科西医和助产士们,吴中医及两个稳婆都很无奈。自废清被西洋人的枪炮强迫着开了大门,中西医之间的争斗,就没停歇过。无碍乎你瞧不起我,我看不上你的:一个就知道验血、照X光片,另一个只能模棱两可、含糊其辞,啥都敢给煮了。但事实却是,大哥别二哥,中西医都还能治病,但都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中西医从来都是两看两相厌,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现在可好,还得在一起共个事,还不能起来,于是左边俩稳婆和吴大夫,右边奉天妇产科主任汪医生和俩助产士,皮笑肉不笑地分列在产床两侧,专等着有什么动静再行动。奉九没见红,而是破了水,也就是胎儿赖以生存的子宫里的羊水先于产道分泌的颜色发红的液体而淌了出来,俗称“干生”。这样生孩子就会困难一些,产妇也会更遭罪些。奉九进了医院,支长胜这才倒开空儿赶紧电话给北平的宁铮。宁铮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不禁想着这个淘气的芽芽,怎么非趁亲爹不在家就着急出来。一边心虚地想,闺女不会是自己给催出来的吧,毕竟他是暗暗地过让她按点儿出来的话,可也没让她提前这么多天就往外钻啊。他手忙脚乱地开车去了北平南苑军用机场,直接驾驶战机往回赶,中间加了一次油,三个时后已飞回了奉天。这几个时的功夫,自觉已经知道封建王朝的酷刑之一——腰斩是什么滋味的奉九,又被发现胎位不正:西医没什么好的对策,汪大夫已经默默地吩咐手术室准备剖腹产;而两个稳婆中明显更胆大、神情笃定的段姓稳婆,则把她那双已经消毒过,出名的白嫩巧细软的手,心狠手辣地伸进去奉九的子宫,很有技巧地转了几次胎位。随着她的动作,不知什么红的白的淌出来一大堆,奉九觉得自己快死了。但奇怪的是,只要段婆子把手一拿出来,她立刻跟好人一样,甚至连腰都暂时不疼了。好在转了两次后,芽芽已经乖觉地把头冲下,胎位已正,不枉她娘刚刚痛不欲生。此时宫口已开到十指,汪医生松了口气——虽然中西医互不待见,但在希望产妇能自然生产,而不是剖宫产上,观点倒是一致的。宁铮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产房外的人一见即将上任的新手父亲驾到,各个稍微松了口气。不过然后,他也只能遵从传统,跟着神色紧张坐都坐不下的岳父和大舅子一起,在产房外来回踱步;而神色淡定许多、坐在一旁的卢夫人则颇能起到安抚的作用,他们在她偶尔响起的刻意放得舒缓的话语声中,静候佳音。奉九发动,帅府自然阖府皆知,但宁老夫人年事已高,所以宁铮早就发话,请寿夫人和大嫂好好陪护奶奶即可,千万别着急去医院看奉九。汪医生时不时过来跟他耳语报告,进进出出的其他医生护士面容轻松,他们知道奉九的生产还算顺利。毕竟她后来的营养和运动都很跟得上。这个时代,无论中外都没有丈夫陪产一。按女人生孩子,血赤呼啦产道大开的,因为极度痛楚还面目狰狞,披头散发,实在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如果非让丈夫陪着,倒是能让他因此体悟妻子的不易,但若由此给吓萎了,是不是也得不偿失?奉九昏昏沉沉的,时时袭来的剧痛会让她一阵清明一阵蒙昧,汪大夫急匆匆走过来大声告诉她,宁司令已经赶回来了,就在门外,坚持住。明明他在不在的,都得自己生,毕竟谁也替代不了自己干这活儿,但奉九就是觉得,自己身上好像多了点力气。她忽然想起,法国大革命期间和丈夫路易十六一起被砍头的安托瓦内特皇后,她当初的生产过程必须全公开,所有有权利出入宫廷的贵族——不论男女——都可以围观她的整个生产过程,而她生了四个孩子,也就是,如此血统高贵的女士,也不得不将最大的隐私暴露给各个男男女女,怪不得人欧洲的文明史如此短暂,实在野蛮。这么起来,也是个可怜的……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一股大力向下推着,奉九随即觉得身上一松……外面的人正忐忑着,忽然听到里面有人放声大笑,声音清脆,这笑声不可错认;大家不知所以,个个面面相觑,接着就听到奉九唱着歌似的高喊着:“可算生完了!”接着就没了声响。老岳父和大舅子不方便,宁铮可没什么顾忌,终于挣开一看不对就上来握住他手臂的支长胜的钳制,转身往里冲。一旁的妇产科主任汪大夫一把拉住他,让护士给他穿上了消毒过的手术服,戴上了医生帽,这才让他进去了。进去一看,宁铮也是一愣:几位助产士和稳婆、医生都笑得要直不起腰来,这几位都是经验丰富的,尤其这两位稳婆,经她们手出生了多少个娃儿,可没见过一个产妇像宁夫人这样的,生孩子也能生得豪气万丈。不过躺在产床上的奉九却是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头发都被汗水浸透了,露着一张白生生的脸,宁铮两眼发直,一下子扑到产床边,握住奉九的手都在发抖,一叠声地催问:“怎么了怎么了?!我太太怎么不睁眼不话了?”在此过程中原本一直不大对付的助产士和稳婆对视了一眼,前嫌尽释,只能忍着笑纷纷解释道,夫人只不过是力竭了,刚刚生完,忽地坐起喊了一句后,孩子都来不及看,“咣当”一声躺倒就昏睡了过去,没事的,放心。稳婆接着催促宁铮赶紧离开:老话讲上战场的人,最不应该进入产房——女人生产,最是污秽,怕有血光之灾;刚刚跟稳婆休战的助产士在一旁一听立刻不干了,质疑母亲生孩子难道不是天底下最神圣最圣洁的事情么?怎么还污秽上了?这也太不把女人当人了,妇女要解放!两位手上都有无数命案的女士硝烟再起,一旁的汪大夫啼笑皆非,转头宁司令您先出去吧,母女平安,一会儿姐洗好了,再观察观察夫人的状况,就可以送到产房了。到时候,您爱看多久,就看多久。宁铮只好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奉九,捋捋她头发,等迈步走出来,这才发现忙中忘事儿,都忘了看助产士手里的女儿一眼。精疲力竭的奉九是被一阵低低的哼唧声和偶尔的呱呱哭声给惊醒的,睁眼就看到笨手笨脚的宁铮正勉力抱着一个婴儿,忽然一转头看到奉九,立刻灿烂地一笑,把孩子往旁边吴妈手里心地一放,疾步走过来,蹲在床边,伸手轻抚她的头发,低声:“辛苦我家九儿了,你还好么?”奉九睡了一会儿,此时精神头已经恢复了不少,到底还是惦记着自己费劲巴力生了个什么出来,也顾不上回答宁铮的话,只是眼睛往旁边一扫,宁铮心领神会,赶紧又过去从吴妈手里把孩子接过来,奉九迅速地上下查看了孩子的手脚,宁铮轻声,“放心吧,健康着呢。”奉九没伸手接过孩子,宁铮也没放手,这个早产了十天的婴儿全须全尾,红通通,胖乎乎,完全没有其他刚出生的婴儿皱巴巴的模样,已是眉目舒展,黑亮的胎发更长过耳丫儿。看着她,奉九心里涌起了近十个月来前所未有的轻松遂意之感:好歹是卸货了,终于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又回忆着,觉得芽芽跟当初她抱在手上刚刚出世的侄子不苦那样儿倒是挺像。她还没什么,宁铮已经喜笑颜开地:“九儿你瞧,我看我们的闺女,能比我们俩都好看。”奉九:“……”此时唐度和太太、唐奉先也正好走了进来,听到这话,不禁都笑了出来。卢夫人看着芽芽的满头乌发,点点头:“这就是九丫头一怀上就恶心的原因了。”原来奉天有这样的法:如果孕妇一开始孕吐明显,明怀的孩子头发会非常丰茂。看着奉九平安生产,大家都很欣慰,各种伺候的人员也都预备好了,看过后为了不添麻烦,其他人很快地都散去了。汪大夫,产妇一般很快就会分泌初乳,最是有营养,可以增强孩子抵抗力。宁铮一听,赶紧把芽芽往她怀里轻轻一放,这东西也奇怪,眼睛都睁不开,但就知道晃着脑袋张着没牙的嘴儿找乳汁。奉九抱着这软趴趴的东西,心里竟然有点怕,但她很明智地忍住了要把她放到床上的冲动,若果真如此做了,只怕得被人笑话一辈子吧?正在此时,她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胸口缓缓地泌了出来……因为是顺产,奉九没几天就出了院回了家。芽芽很快转了肤色,变得玉雪可爱起来,尤其一双占了半张脸的黑葡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好奇、天真又灵气,完全得了母亲的真传,把宁铮稀罕得恨不得时时不离姑娘身边。宁老夫人也稀罕得够呛,毕竟这是最得意的孙儿的头生子,所以老太太也没少给好东西。寿夫人自然识情识趣,几位姨太太由她带着,看过了芽芽,送了一堆礼物,好听的话儿了一箩筐。再往后,不苦、不咸兄弟俩,大嫂,其他孩子们,接踵而至,这倒让奉九有点疲乏起来。后来宁铮脸一板,拒绝了其他下属的太太们要来看望的请求,总算让奉九喘了口气。姑娘皮实得很,到点儿就睡,只不过天不亮就醒,精力充沛,喝起奶来咕咚咕咚的。奉九还是坚持给芽芽亲自喂奶,而不是像自己的母亲那样,找吴妈那样的奶妈代为哺育。这主要也是因为她的奶水太好了,自从找了有经验的妇人给揉了奶,再加上“某人”助力,奉九的奶水跟自来水一样,只要喝点牛奶和豆浆,来就来,吴妈啧啧称奇,跟过世的太太完全不一样。奉九不免脸红,其实自己的奶水,芽芽根本吃不完,所以她那个无耻的爹就好意思,既然闺女吃不了,那也别浪费了,毕竟太太产回奶也不易。就这样,奉九除了需要喂饱女儿,居然还时不时地要额外喂养一个巨婴,芽芽从此后白白胖胖自不必提,连着她爹都跟着有些白胖起来,真是够够的。可奶水过多也有弊端,的确容易堵塞乳腺,一到这时,身边这个活奶抽子倒是好用的很,奉九由此躲过了得乳腺炎的风险,所以奉九对芽芽爹起到的作用,倒也不好完全否定。奶水过于丰沛,还带来一个烦心事儿,就是如果宁铮偶尔去外地出了差,多余的奶水不能及时挤出来,而芽芽又吃不了,那每隔一阵子,就会自动地往外溢,浸透了奉九的外袍,因为即使是冬日,她在室内也穿得很少。吴妈和秋声想到一个好办法:就是把奉九的一块西班牙海岛棉大浴巾裁成很多方块儿,垫在特意用帆布做成的防止哺乳和产后变形、有托举效果的胸衣里面,时不时地换一块儿。因为喂奶的事儿,还曾惹了宁铮不高兴:一次宁铮回来时,正好看到媚兰带着她家龙生来看奉九娘俩。奉九刚喂完芽芽,胸口还是鼓胀胀的,看着龙生眼巴巴的样儿,干脆让龙生也跟着吃回奶。媚兰奶水不好,龙生一直不够喝;为人颇有点刻板的吉松龄对于家里请乳娘喂奶一事也颇有微词,总觉得男孩子喝不是母亲的人的奶并不好,所以勉强喂到两岁也就不喂了,改喝特意从日本购回的森永罐装婴儿配方奶粉,这也让一向痛恨日本人的吉松龄深感无奈。龙生刚刚看着妹妹喝奶就很羡慕,他特别喜欢自己的干妈,所以美滋滋闭着眼睛喝起了奶。宁铮回自己地方,自然没有人通报,所以他挂着一脸笑地进来,却看到他和闺女专属的领地,居然被一个臭子鹊占鸠巢上了,脸色不由得就是一沉。媚兰多机灵的人,一下子就看出一向对自家太太把得死紧的宁铮的心思,暗地里大笑一声,赶紧把用手捧着甘泉喝得正美的龙生抱了起来。正好龙生也吃得差不多了,于是媚兰带着儿子,也不用他们送,干干脆脆地跟这两口子告辞了。卧室的门一关上,奉九就很难得地被脸黑得跟锅底一般的宁铮数落了一顿,恨不得提溜着耳根子告诫她:此种不成体统之事,绝不可再有第二次。奉九气闷,装做不在意地抱起芽芽晃了晃,冷哼一声:连个孩子的醋也要喝,你宁司令是越活越回去了啊。那不管,宁铮也耍起了横,反正这是自己和女儿的口粮,其他人断不可染指,不许觊觎。完进了浴室,湿了一块毛巾出来,恨恨地把龙生吮过的那一方天地擦了个干净。然后俯下头,在芽芽妈和芽芽诧异的眼光中,自己又吮上几口,这才美了,舒心地一笑。奉九:“……”芽芽:“……哇——”宁铮慌了手脚,赶紧又拿毛巾擦了擦,自觉闪一边去,讨好地把地方让给闺女,芽芽这才收了哭声,虽然不饿,也还是咕嘟咕嘟裹了几口以宣誓主权。奉九简直要捂脸了,这爷俩儿!芽芽的名取得很是顺利,取个大名却是屡屡难产。芽芽这一辈,男孩子犯“鸿”字,女孩子犯“雁”字,所以才有鸿司、鸿允、雁英这几个名字。彼时芽芽已快满月,奉九没有听从那些月子里不能看书写字洗澡之类的规矩,还是在十来天后冲了澡洗了头,要不她能疯。今年不过十月,他们的红楼里已开始生起了地龙,现在已经到了年尾,楼上楼下温暖如春,自然也不会有着凉招风之虞。宁铮已在书房闭关几天,成效为零,到底还是灰头土脸地出来找太太求救了。奉九被他拉进来有一阵子了,她挑了很多字,写满了好几篇子大纸,每一个字,宁铮的长手指头就会快速地在裤子上划拉一遍,随后摇头:“不好。”待到几百个字一个也没有被肯定后,奉九怒了,干脆把纸张一团,“宁半仙,您来,您做主,芽芽的大名我不管了。”正半闭着眼睛冥思苦想的半吊子算命先生立刻急了,跑过来往她身边一坐:“那怎么行?闺女娘亲不掺和,这名可不能叫。”“那你一会儿这个字笔画太多,一会儿那个太少,这个单数、那个双数的,请问还得有多少字备选,才能入您法眼呐?”宁铮一看太太急眼了,立刻坐军姿一般,原本胡乱划拉的双手也垂下来,贴在两条笔直的裤线上,卡巴卡巴眼,一脸委屈地望向奉九,奉九深吸口气,“术业有专攻。我看您就别抢算命先生的活儿了,还是去龙泉寺找澄观大师起名吧。”宁铮只能恋恋不舍地从上任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宁半仙的位子上退下,郑重地用毛笔写了芽芽的生辰八字,另起拜帖,让人送千山找得道高僧定夺去了。澄观最后给起的名字是“宁雁乔”,宁铮犹豫了半天,总算拍板定下来了。等到芽芽刚满一个月,即使外面已经是天寒地冻,他也不怕,正好这个阶段无事,干脆抱着芽芽,带着刚出月子的奉九,一家子裹得暖暖呼呼的,乘着专列,去了上海给太姥姥和二姨三姨献宝;当然,也避免不了跟郑漓和大伯一家见面。郑漓跟堂哥唐奉麟的大儿子也是偶尔会跟着爷爷奶奶回奉天的,所以他们一直是很熟稔的。郑漓还有一个月生产,看着奉九又恢复了身轻如燕的体态,不免也着急起来。奉九留心观察,郑漓跟堂哥的关系好像还是淡淡的,但人前维系得尚可,不免又替他们捏了把汗。宁铮还给了奉九一个惊喜,他到底找了正在上海盘桓的张大千一起吃饭,奉九惊喜地与这位书画奇人交谈许久,张大千浓重的四川话完全不会影响两人的交流,毕竟奉九跟着文秀薇同窗许久,已经把四川话得很地道。张大千幽默风趣,见多识广,敏锐通达,尤其在古画造假方面,是集大成的人物,他是继往开来的第一人,只怕也不为过,一席推心置腹的交谈下来,奉九自觉对于提升自己鉴定古品的能力,已是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