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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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岁多的龙生穿着一套薄薄的蓝点府绸棉袄棉裤,看着躺在大床上熟睡的又有一个月没见的妹妹,悄眯地也不话,不过每隔一会儿就扑上去,想掀开被子看看她的手脚,是不是长大了些。媚兰生怕一向稳当的儿子闯祸,不停地把扑出去的龙生强行抱回来,但龙生不言不语地铁了心地往上扑,娘俩一来一往地忙得很,奉九可是不乐意了。“干嘛总拦我们龙生?我们心着呢。”一边接过龙生把他放到芽芽身边,掀开被子让他随便看个够。龙生看到了芽芽玉雕一样的手脚,透着充足的血色,粉嘟嘟的,很是惊讶地放到自己的手掌里比了又比,然后学着妈妈的样儿,亲了亲她的脚,又放了回去,还不忘盖好了被角。这可把围观的大人逗坏了,如此体贴暖心的家伙儿,三岁看老,龙生一看就是长大能疼老婆的。当然,苦熬了快六个月,跟心心念念盼着冰封的巨流河开春儿解冻的渔夫一样的宁铮,也迎来了他的收获季节。如果几年前有人他会有和奉九如此享受鱼水之欢,他只怕连想都不敢想。奉九在房事上虽然还是有些羞怯,但毕竟做了母亲,再加上怀孕期带来的激素水平变化的余威犹在,对男欢女爱也有了些不一样的欢喜,宁铮当然敏感地觉察到了。这种羞怯也是刚刚好,宁铮毕竟霸道惯了,和奉九在床上时尤其喜欢主导一切,觉得这份含羞带怯衬得他的奉九更加可怜可爱。其实绝大多数的中国丈夫,并不喜欢妻子在房事上太过放得开,因为这会引起他们不好的联想,并因此而缺乏安全感。所以,不管做了多长时间的夫妻也一样——适度的羞色最美。宁铮于对奉九比以往更积极的态度,也不失时机地善加利用:往往在关键时刻,会使坏地故意空着她,花样百出地就是不给一个痛快。每每这时,被他缠磨到了极点,奉九会用一双白腻紧实的长腿勾着他的腰,一对鹿眼空濛濛的,尽是如雾如丝的迷离,娇娇地:“瑞卿——人家要……”一听到这话,再望着她的神情,宁铮只觉得一股战栗立刻从尾椎骨一路击到太阳穴,往往让他七魂去了六魄——只要她要,他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再加上奉九奶水如此之好,汪大夫,母亲持续哺乳,几乎可以肯定就不会排卵,也就自然地起了避孕的作用。其实自古以来,世界上很多游牧民族就是靠持续不断地哺乳来避孕,有的可以长达四五年。这可真是惊喜了,宁铮现在每每都可以不用强自压抑、东算西想,而是痛快淋漓地享受和奉九的厮磨,不免觉得通体舒泰。宁铮家庭和美,与奉九越来越融洽,芽芽更是把他的心都融化了。但俗话“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他在政治生涯的大赌局中,正逐步被某些人牢牢牵制。宁铮专心于东北建设,务必要让经济生活回到正轨,他已决定把葫芦岛这个天然不冻军港改造成民用港,作为东三省的出海口,同时继续大力规划发展铁路,与日本人的满铁争夺路权。但当时反对东北易帜的一批日本军官学校毕业的中年将领,及绿林出身的一些将官,对于宁铮把东北越搞越好,反而很有些不高兴。——这不明当初他们错了么。再,宁铮有什么,还不是借着老帅的余荫,没有强大的背景,他能上去?一到此时,宁铮以前立下的赫赫战功好像都冰消雪融、不算数了一样。在这些不满的老人儿当中,跳得最高的就是图宇霆和段荫槐二人。图宇霆对宁铮很不服气,这个人,心气儿很高,也算足智多谋,人称“诸葛”。但在某些事上眼高手低,比如仗。他原本是老帅亲信,在老帅遇难后,曾被列为第三号接班人,以擅长与日本人交道著称——其实宁铮接替老帅位子出任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后,日本人虽然无奈,但也过要与宁铮发展出与当年老帅一样关系的主意,但宁铮怎么可能同意?而第二次宁陆大战胜利后,老帅任命其出任江苏省督办,虽然他出身保定军校,但仗却没什么好办法,更因骄横自恃,还未等站稳脚跟,即被孙馨远的五省联军击溃,逃回奉天,沦为笑柄。但回奉后,一向赏识他的老帅仍委任他为宁军总参议兼兵工厂督办,从此成为军队中代表老派的领军人物。随着宁铮主政东北,各项工作铺陈开来,他眼见着进展顺利,不免有怀才不遇之感。各种场合,大宁铮不过十岁的他总以父执辈自居,动不动在各种重大场合直呼宁铮的名“六子”,每每引起老派军官的一阵哄笑,年轻一派军官尴尬莫名,宁铮发火也不是,不发火也不是,难免心下愤愤。此人在军队建设方面极具手腕和眼光,但他对自己的不恭不敬,却也让熟读史书的宁铮心生警惕:自古以来,取后主而代之的诰命大臣,从来不缺。远有武庚鼓动管、蔡二叔杀周成王,近有丰臣秀吉遗子丰臣秀赖及其子被妻子的外祖父德川家康所杀。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一大家子,当然最重要的是,自己已经有了芽芽,而未来,奉九还会为自己生下更多的子嗣。红楼里,奉九刚刚送走了突然前来拜访的文秀薇:她此次来,其实是转达柯卫礼等一干少壮派军官对宁铮的担忧,考虑到奉九对宁铮的影响力,希望能够劝一二。奉九听完,心中不免惴惴。看来,眼前的形势已经非常危急。她仔细回想一下,近来,宁铮在自己和女儿面前的精神状态倒看不出什么不正常来,不过听了文秀薇的话再一想,也许那只是他强按捺下去焦躁而已,不想让自己担忧罢了。奉九又回想起更多的细节,想起他经常看着女儿出神,眼里神情复杂;有时他刚一转身就能变得一脸清寒,还有的时候双眉紧锁,只是一见她才放晴。奉九不禁暗暗自责,自从芽芽出生,她的母亲的身份占据了她绝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分给丈夫的,实在太少了。虽然到了晚间,她总能配合着他沉浸于肉身的欢娱,但他的精神世界,她就没怎么关心过问过。宁铮正坐在大青楼书房里的沙发上,交叠着双腿沉默不语,一只手揉着印堂,另一只手里捏着一份密电,大致意思是图宇霆动用私产,刚刚从瑞典购买了八万条枪,不走账面,根本查不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已经运进了奉天……“瑞卿,芽芽想爹了,让我带她来找你玩儿。”听到这熟悉的清甜的话语声,宁铮猛地转头,看到穿着一身玫瑰粉色梅花横袢倒大袖和珍珠灰色简版马面裙的太太抱着女儿站在书房门口,神情立刻一松。他马上把电报揣兜里,站起身走过来,拍拍手要抱芽芽。过了百日已经四个多月的芽芽在母亲怀里睁着黑亮的大眼睛,严肃地看着父亲。宁铮忍不住笑了,接过女儿抱在怀里,甚至怕嘴里的热气喷到娇贵的闺女,还不忘侧了侧头,顺势在奉九头发上一吻。芽芽认出了这个个子高高、一头乌发、清隽端雅的年轻男人是熟人儿,咧着没牙的嘴儿,露出红红的牙床,无声地乐了。宁铮扶住她的脖颈,让她软软的脖子伏在自己肩头,带着她慢慢在书房里走,柔声细气地:“我们芽芽知道这是什么呀?这是米元晖的《云山图》;这个呢,是新罗山人的《花鸟》大横轴,你好不好看啊?”芽芽莫名其妙地看着挂在墙上又老又旧、底色发黄的奇珍异宝,又勉强抬起还不大硬实的脖子,双手拄着父亲的胸膛,费力地往后拉开距离,抿着胖下巴,叠出两道褶儿来,很不赞同似地看了不着调的父亲一眼,顺便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宁铮不禁哈哈大笑,笑声大了点,又把怀里的芽芽吓了一跳,身子一激灵,胖脸上的肉都跟着哆嗦了一下。宁铮觉得自家闺女实在可爱,尖起嘴巴,心翼翼地在她的胖脸蛋上左右对称地印上几个吻。芽芽从不流哈喇子,总是干干净净的。奉九在一旁笑得见牙不见眼:宁铮还有这么可乐的一面。父女俩亲香了好一阵儿,秋声已经跟着在门外站了有一会儿了,这会儿微咳了一声,奉九抬眼看去,示意她可以进来了。秋声笑着走上前来抱走了芽芽,芽芽知道是到了该吃好吃的苹果泥的时间了——四个月的婴儿可以添加一些辅食,所以不哭不闹乖乖跟着走了。“是为了图宇霆的事情在烦恼么?”奉九忽然问了一句,宁铮自上位以来变得越发犀利的眼神一下子看过来。奉九暗暗叹口气,“还想瞒我?兜里东西给我。”等了好一会儿,宁铮才慢吞吞地掏出那份密电。奉九盯着皱皱巴巴的密电看了老半天,这才抬头,轻轻问道:“怎么算的?”“实在不行,杀——”宁铮仔细地审视着奉九的面部表情,慢慢地。奉九倒抽一口冷气。宁铮当然杀人,那是他作为一个职业军人的不得已而为之。但杀同僚,杀老帅遗留的重臣,这……“不至于吧?也许你们有什么误会呢?摊开了,会不会就好了呢?”奉九勉强笑道,也知道自己不明就里,这样话一点也没有服力。宁铮不话,黑黝黝的眸子静静地盯着她。奉九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他们刚刚升级做了父母,对十月怀胎的芽芽疼爱得无以复加,心境也跟以前没有孩子时的无牵无挂而无所畏惧,完全不一样了。宁铮忽然一笑,随随便便地张开了双臂,奉九毫不犹豫地快步向他走去,宁铮随即把她紧紧地箍进怀里,低头重重地吻着她的唇: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夫妻,从对方的气息中,他们都感受到了浓烈的不安。他们的宝贝芽芽,必须得到一个绝对安全的生长环境。宁铮随后抱着奉九坐到沙发上,奉九侧着身子坐在他结实的大腿上,两人轻声商量着。奉九一边回应他的话,一边用手轻轻捋着他乌黑发亮、稍嫌粗硬的头发,商量来商量去,夫妻俩还是决定:为表尊重,极少出席宁铮下属家宴的奉九亲自出马,后天陪宁铮去给图宇霆的老父亲祝贺八十大寿,顺便一探究竟。到了正日子,她特意穿上了老人家都喜欢的有着浓艳翠绿色的掐腰旗袍,外面罩着黑灰鼠皮的大毛衣裳,一团喜庆,挽了镶金缀玉的刺绣包,挎着宁铮的胳膊,到了位于魁星楼路六号的图公馆,下了车,往里面一路迤逦而去。他们进去时,里面高挑的会客大厅已经坐满了图宇庭的亲信,大多是绿林出身的老字辈的将领。宁铮没看到老把叔张辅忱。他们看到总司令夫妇进来,原本人声鼎沸的客厅,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大部分人虽然也慢慢起身,但没有几个认真敬礼的,有几个还故意敬得歪歪斜斜的,而且不等宁铮发话,又都坐下了。见此情景,宁铮不动声色,奉九心里一沉。正在这时,中等身材,光头,身着金黄色长袍的图宇霆扶着一身大红松鹤织锦缎的八十岁老父亲从里面走了出来,奉九忽然就听到一阵椅子被挪开的刮地板的刺耳声响,刚刚还懈懈怠怠的图宇霆亲信们精神饱满、整齐划一地高喊着祝图总参谋长家老爷子“福如东海”的口号,并热烈地鼓起掌来。这声势、这号召力……宁铮忽然扭头看了奉九一眼,奉九也快速地回了他一眼,夫妻俩的心中,不用话,已经有了共识。奉九紧紧地挽住了宁铮的臂膀,心里蓦地一阵刺痛。她的丈夫,居然在下属面前,被轻忽怠慢到这个地步。“六子来啦?”图宇霆笑眯眯地跟宁铮招呼,浑不在意地当众唤着东三省安保总司令的名。反倒是他八十岁的老父亲紧张又不赞同地瞪了他一眼,恭恭敬敬地躬作揖,哑着嗓子恭谨地称一声“总司令好,总司令夫人好。”底下图宇霆的亲信们,一个个似笑非笑,显见得很乐意看到年轻的统帅吃瘪。图长官,这才爷们!回来之后,夫妻俩默默地坐在书房,相顾无言。奉九再也不出什么误会、放下之类的话——这一次图家之行,她感受到了真真切切的危机,甚至是,杀机。对于宁铮的最后决定,不管是什么,她都能理解,能支持。宁铮忽然从军装兜里掏出一枚银元,走过来对奉九:“九儿,三次,听天由命。我选‘字’。”奉九交握着双手,攥得手背都出了白印子,张张合合了几次,“好。”她决然地。宁铮从兜里摸出一枚银元,蹲下,郑重其事开始掷银元,沉重的银色袁大头轻快地在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上飞速旋舞,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儿,这才慢慢停下,倒掉,露出……前前后后三次,次次字朝上。夫妻俩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奉九看着他,刚想点什么,宁铮忽然一把抓起地上的银元,迅速地:“很多袁大头成色不好,不准,换一枚。”他站起身,又从兜里掏出一枚银元,“这次,选人头。”奉九只能机械地再次表示赞同:“好。”宁铮又是三次掷出去……次次人头朝上。宁铮和奉九互相看着,莫名地感受到了胆寒,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天意么?宁铮稳稳地伸手捡起这枚银元,顺手揣进兜里,慢慢直起身,向前迈一步,猛地抱起奉九,直接出了书房门,快步上了楼梯,一路径直进了卧室。奉九一直柔顺地由着他。就在刚刚这个下定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决心的极度痛苦时刻,他亟需与自己心爱的人长久地结合在一起,从她身上汲取他迫切需要的源源不绝的力量和勇气。这几天图宇霆和已经从吴幼权哥哥手中夺得黑龙江省省长大权的兄弟段荫槐,天天忙于逼迫宁铮成立东北铁路督办公署,要他在任命段荫槐为督办的便笺,而不是正式公文上签字。宁铮提出异议,现在正是日本人因为满铁运营情况每况愈下而拼命找茬的时候,这么明目张胆对着干,合适么?“你哪懂这个?这么些年来,天天都在战场上干架了。听你图叔的,签吧。”宁铮放在书桌底下的手死死地攥了起来。他发了狠劲儿,才能压制住当场爆发的情绪,“这样吧,我找几个幕僚碰碰,再做决定。”“六子,你今天不给我签,我们哥俩还就不走了!”图宇霆拿出一副破裤子缠腿死缠烂的立棍儿样,段荫槐有样学样,恨不得捉了宁铮放在地下的手直接签字画押,任命立刻生效。“那两位中饭也没用,一直跟我耗,这也不是办法。这样吧,你们去老虎厅歇息一会儿,我有结果了就通知你们。”“那你可快着点儿,耽误了东三省的铁路建设管理,你可就成了罪人了。”图宇霆一听见亮儿,原本油亮亮生着气的脸立刻开了晴,一甩头,两人大模大样地出去了。竖子,跟我斗!门一开,支长胜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肃立在宁铮书桌前。宁铮捂住了眼睛,低声吩咐着,“等他们吃完了这顿饭的……多找几个人,他们有枪。”“是。”支长胜受命,又静静地退了出去。宁铮低头看着玻璃板底下压着的奉九抱着芽芽的百岁照,照片里芽芽已经开始展露她继承自父母两边的好基因来,眉目秀美,还颇含英气。这女娃上半张脸像极了奉九——那象征着长寿好命的长眉、鹿眼和挺翘的鼻子与母亲如出一辙,而不笑也上翘的元宝嘴,及微微带个美人坑的下巴,则跟父亲一模一样,如假包换。他就这么盯盯地看了半晌,直到听到西边传来沉闷的枪响,“砰,砰,砰,砰……”四枪。他静静地等着。不过几分钟的功夫,支长胜又进来了,身上有着不可错认的血腥气息,“任务顺利完成,请总司令放心。”“很好。”宁铮平静无波地,“注意安抚好遗属,不要再节外生枝。”……………………图宇霆死后,宁铮得知其家产被其亲信李景明、王子明私吞后,马上下令将二人逮捕扣压,令于珍、陈兴亚、臧士毅等人组成遗产清理委员会,立案清查。他在德国留学的大儿子接到宁铮电报后,没有什么顾忌,直接赶回来奔丧;清理委员会将清查出来的六十万银元加房产执照等物,一并归还给了杨家。年纪轻轻的宁铮,未经任何公开审判,就以雷霆手段,血腥处置了心怀二心的老帅的左膀右臂,此事极大地震动了宁军。原本那些见了宁铮,仗着与老帅的交情而不恭不敬的老资历的将领们,已变得恭敬有加。宁铮终于在东三省总司令的位子上坐得更稳当了——杀人立威,是非常野蛮、残暴的古老办法。但,好用。奉九知道,宁铮并没有因此而得意,他给图段二人后来写的表示哀痛的挽联也都是内心的真实想法:这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他不能冒险,他已经输不起。奉九目前的主要任务就是养育芽芽,其他的活动基本都暂停了,可能很多人会觉得憋闷,但对于她而言倒不是个问题:因为她天性喜静,只要有书读,一切都不是问题。不过这一天,奉九还是不得不出去一趟,因为几个月前就开始布局的一件事,可以收尾了。她坐车去了徐庸大学,连上三层楼,直奔校长室,找到了正坐在宽大的座椅里咬着烟斗发呆的徐庸,满脸憔悴,瞅见她来,“腾”地站起身,手忙脚乱地让她坐到办公桌的沙发上,又高声吩咐秘书给她端来一杯咖啡,哦不,一杯热可可来。奉九一抬手让他别忙活了,她呆一会儿就走,徐庸又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下子瘫在椅子里不动了。奉九看着这个已成为好友的男人,别的事情精明,一到感情上就混沌不清,真真让人“哀其不幸,怒其太争”。她冷冷地问:“怎么,后悔了?”徐庸怯怯抬眼,“没,就是……”“就是什么?”奉九一股火往上冒,“就算想换太太,也得眼睛看准了再换不是?什么样的都往家里领,你也不怕对不住你的两个女儿!”徐庸把嘴里的烟嘴拿下来,放到桌子上,没话。奉九:“你这位美女学生,到底为的是人,还是别的什么,马上见分晓。”正在此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没有徐庸的秘书引进,来人已不请自来地推门而入,可见与徐庸的关系匪浅。来人正是前一阵子一直担任徐大与奉大合作项目联络人的徐大学生——文冰兰,是个体育生,但学习成绩也非常优异,高挑健美、生机勃勃、五官艳丽摄人,真真是个尤物。她一进来看到奉九,很明显吃了一惊,眼睛随即看向徐庸。徐庸已经站起,刚刚嗫嚅着想话,奉九抢先一步开口了:“文同学,有日子没见了。”“啊,嗯是,宁夫人好。”女学生骤然间礼貌周全地给奉九行礼,奉九矜持地一点头,缓缓道:“今儿,我是来徐大预先处理一下后天要办理的接收手续的,怕再有什么步骤不清,所以今天坐下来和徐校长商讨一下;啊,不对,很快就是前徐校长了。呵呵,瑞卿,我这么,你可别不高兴啊。”徐庸看了看一下子脸色立刻变得毫无血色的情人,转头向窗外茫然地看了一眼,还是顺着奉九的话下去,“是,我们一会儿就能商讨完毕,你先在一旁坐一会儿。”“怎么回事儿?这大学不是你的么?!怎么宁夫人要来接管?!”文冰兰又气又急,出色的面孔都变得有些丑陋,“那你,你还剩什么?还有什么?!”“冰兰,你也知道,我们徐大完全靠我父亲的遗产支撑,上次宁夫人赠了一大笔钱,但我徐家其他的产业,各个无以为继,所以,为了我们徐大能正常运营下去,我不得不……”“窝囊废!我早就过,那就收费啊!徐大现在名气这么大,对学生收费也有的是要来上学的!只要学费收上来,不就……”“你胡什么?!”徐庸动了怒,“徐大立校宗旨,就是为了让寒门子弟有学上,就是为国培养人才,连你也是这样才能免费上大学,现在你居然让我收钱?!”“可你没钱了呀,还肿脸充什么胖子!人家奉大也没不收费,没钱还学人家大富豪办什么大学!以为自己还是大财主的公子啊?愚昧透顶!”跟徐庸秘密谈了两年恋爱,脾气骄纵得可以的女学生一看徐庸居然敢吼她,立马不干了,憋了许久的心里话都喊出来了。奉九一看,得,都不用她再推波助澜,这一对比翼鸟只怕就要劳燕分飞了——原则上的分歧,无可弥补。“正好,我也趁此机会跟你清楚,我提前选修了三四年级的课,学位证也已经到手了,我家在上海的亲戚也喊我过去做事。本来我还拿不定主意,这样也不错,我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奉天了。”文冰兰对徐大的日常运作已经参与得很深,自然知道徐大的财政问题有多严重。可一个贫苦家庭出身的人,永远没有机会懂得一件事,什么叫权贵圈里的“同气连枝”,什么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女学生也是个狠角色,决心下得快,执行起来更快,她细细看了看一脸惨淡的徐庸,又看看奉九,深深一鞠躬,“宁夫人,徐校长,山高水长,日后有缘再见。”随后一转身,施施然地离开了办公室,绝不拖泥带水,奉九倒有点佩服她了。奉九感慨了一会儿,一回头,徐庸的眼睛还痴痴地凝在那抹高挑的身影消失的办公室门口,奉九一叹,“你是不是该跟江大姐好好修复关系了?”徐庸的太太江锦涛是个贤惠的妻子,即使这几年徐庸对不起她,但她还是固守在这段冰冷的婚姻中,悉心理家事,养育两个女儿。徐庸重创之下有点回不过神儿,自家太太完全不在心上,兀自还在那磨叽文冰兰那点事儿,“那她,她跟我都已经……”奉九气结,冷笑道:“你还替人家操什么心?你现在兜儿比脸都干净,她要是愿意跟你,江大姐立刻腾地方。问题是,没了学校没了大洋的你,人家还看得上眼儿么?”徐庸自头一次与奉九见面,就吃了一个暗戳戳的榧子,自此见了她总有些矮一截的意思。现下一看,奉九站起身,一手叉腰,眼睛冒火,徐庸都怕她再生气能把眼珠子瞪出来。他赶紧软和了声音:“好好好,都听弟妹的。”奉九顺利完成任务,心里放下一块大石,“痛快点儿就对了。瑞卿,这不是坏事儿,由此看清一个人,消除了多少有可能引起纷争的隐患啊。”奉九自然不会要徐庸的大学,这只不过是她眼看着徐庸跟这个女学生越陷越深,大有离婚另娶之势,才不得不走的一步险棋。奉九与这个女学生过几回交道,觉得这个女子很不一般,对钱财对权势都有野心,生怕在女人方面很有点拎不清的徐庸着了她的道儿,这才跟徐庸提前好,要这么试一下,看看她的诚意到底如何。徐庸虽胆战心惊,但内心深处也的确非常在意这个女子对自己的真实心意,毕竟当初他是以大学校长的身份与自己的学生相恋的,两人地位的不匹配自不必提,所以也就同意了。没想到他万般放低标准,心上人还是这么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个如此绝情绝性的回答。他的情伤,自有他的妻子和女儿们来提供最好的慰藉,奉九倒是毫不担心。过了有一阵子,宁铮才知道这件事,不禁有点生气:气太太都这么大肚子了,还不忘管别人家的闲事;又一想,还不是因为事关自己的发,就又美上了。但宁铮还是找到徐庸一顿敲,告诫他管好自己的下半身,再敢因为这个给自己太太添堵,他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徐庸本来就心里气苦,这是他人生第一场彻底投入的恋爱,却以如此不堪的情形收场,不免死死抱住兄弟大哭一场。宁铮看着被蹭得满身的鼻涕眼泪万般无奈,只得答应徐庸每年再给他的大学多拨些款,权当是奉天当局对私人办教育的大力支持。徐庸掏出手绢擤擤鼻子,再擦擦眼泪,觉得总算得到了点补偿,这才作罢。